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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总是惊人的轮回。
    何贵妃目光打量这些不安的女人,也有人纵然恐慌,却在竭力压抑。兴许也是因为高位妃嫔的责任使然,而镇定——像丽妃和钱昭仪,明明脸都吓白了,鼻尖渗出细汗,却还是一语不发,死死掐着衣襟。
    尽管何韵致一眼看得到她们的衣服被汗水打湿,正无力靠着丫鬟。
    六宫妃嫔们面面相觑,褪去了最初的惊慌与迷茫后,悲忧的眼神下,有什么在破土欲出。
    她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没有皇帝,没有太后,没有满朝文武,没有可依赖的父兄,如今外面发生了兵变,却只能由她们来面对,无论何等失措,也必须马上拿出决定。
    这太可怕了。攸关生死,放目四顾,却再没有能够依靠的人。她们生于闺阁,养于后宫,大事都是父兄拿主意,她们哪里做过什么决定?
    呆了片刻,忽然有人哭出来:“我家里也不知怎样了,太后娘娘和德妃娘娘究竟如何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哪!”
    “别哭了!还嫌不够乱!”坐在前席的钱持盈回头斥道。昭仪娘娘绝少这样严肃,一时间所有人愣了一下,倒没心思为她感到意外。被她训斥,那个哭的人便抽抽噎噎不敢再出声。
    钱持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片空白,慌了手脚。可她不能表现出慌乱的模样,她是九嫔之首,该以身作则;更何况她是九星,无论如何也要把气势撑住了。
    可还是冒出了冷汗,她心中不断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以前曹皇后经常教训她遇事容易慌乱,要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抽泣的宫嫔虽然噤了声,然而恐慌悲戚的情绪,依旧无声蔓延。郑丽妃想到太后和谢令鸢二人生死未卜,一时怔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心头空空的,没忍住眼睛也红了。
    林昭媛一直呆坐着,低头一语不发,神色已很难看。她和谢令鸢不对付了半辈子,却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刚有了朋友的好感和默契,那层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坚冰似将融化,谢令鸢就出了事。
    除了茫然,和不知哪里丝丝绕绕缠上心头的伤感,心中剩下的,全是对那些兵变世家的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后快!
    “别哭了,别害怕。”她声音不大地重复了几遍,想起自己还有大司命的巫术,若是兵变挡不住,守军败退,能以此暂时帮谢令鸢守住皇宫也好。
    她暗自捏了个诀,还未尝试,胸口却兀的传来一阵剧痛。
    她险些脱力,软坐在席上。看来上次在煌州边界,遇到睿王爷和萧雅治的时候,她被少司命封了巫术,迄今也未能解封。
    她叹出口气,心头乱绪如麻。
    一屋子人有沉默的,有焦躁的,有偷哭的,有叹气的,有吓傻的,有自言自语的……形形色色,好一卷百态人生。何韵致坐在主位上,有些头疼,任她们惊惶无措去了。
    她心里盘算着,内城现在应该剩了哪些人,可以为她所用。
    除了宫里的妃嫔外,内城还有文武大臣的家眷,全是老幼妇孺。一旦城破,必沦为人质,下场凄惨,所以,眼下他们应该算是一条心的。
    她思绪逐渐清晰——那些文武大臣,总不可能都死了,估计正陷入一场进退不得的局面,双方角力,等待平衡的打破,来自天意的审判。
    世家,部曲,陈留王,突如其来的兵变……朝臣,家眷,后宫,可以利用的兵力。
    她做出了判断。无论堂姑姑与谢令鸢遭遇了什么,如今是否平安,她的担心都是无用的。她能做的,就是争取机会,创造有利的局面,尽快在这场角力中,打破平衡。
    这是自保,也是救整个长安,救动荡时局。
    。
    何贵妃是何太后的侄女,是整个宫里地位最高的人,阖宫上下所有妃嫔,自然都将她当做了主心骨。钱昭仪也终于冷静下来,问道:“贵妃娘娘,眼下该如何办,可有示下?”
    何韵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印象中,这个昭仪向来唯诺胆小,且是曹皇后一党,历来同她重华殿不和。
    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下,第一个站出来,帮她主持局面的人,竟然是钱持盈,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又生出些微妙的欣慰。
    她冲钱持盈点头,目光落在众人身上,无声地让她们恢复了安静。
    “城外兵变,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他们兵败;其二,他们进城。”
    “所以对我们来说,也只有两个做法。其一,开城归顺;其二,誓死对抗。这两个做法都是豪赌,并非万无一失。运气好,我们有可能平安无事;运气坏,也有可能……受乱军之辱。”
    她们都是门第出身的娇女,养在宫中难免心气高,有人听到“受乱军之辱”几个字,当场就有些受不了,摇摇欲坠。
    “若是那样,污了门庭,我还不如一早死了!”
    “你别死啊死的挂在嘴上,都这样了,真不吉利!”有人赶紧阻止。
    “贵妃娘娘,您汝宁侯府上战功彪炳……您可得知会他们,救救咱们……”
    何韵致扬声打断她们:“我们若不想落到那个地步,就得打起精神,不能幻想太后或陛下或者别的谁,回来救咱们!要设法守住内城,与外面取得联系,求得援兵。”
    她的决定是不开门,不弃城。然而一旦失败,她明白,自己会比所有人更惨——她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嫡长孙女,何家这些年跋扈,没少了得罪那些人。
    如今不止她,何家也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朝夕间便是覆亡。
    她当然可以举家归顺叛臣,但无论如何,实在低不下这个头,忍不下这口气。
    何家人都要强,要面子。
    。
    殿外传来通报,禁卫统领罗守准被传唤了过来。他卸了刀,进殿之后不自在地行了军礼,这是第一次进入后宫之地,头也不敢抬,他将马校尉等人的所见所闻,都一一禀报。
    听到参与兵变的有十多个大小世家,以及那些名字之后,何韵致几乎推出了前因后果。
    这是撕破脸了,那些世家本身有反意,直到今天在南郊,估计是被何太后用刀架了脖子,狗急跳墙,仓促之下兵变。
    她的心中不由燃起一丝希望。南郊没传回信,说明局面还在僵持中。那些乱臣贼子妄图以兵变,挟持整个内城作为人质。
    既然如此,更不能让他们得手,决不能变成人质,拖累了太后和德妃!
    “那个……兵变的人里头有蕲州高家是吗?”群中,忽然有人出声。何韵致循声望去,是崔充容,她不确定地道,“兵部尚书高邈是我表姐的姑丈,兴许……我向他们求情,咱姐妹们还能得救……”
    其他妃嫔被提醒,也恍然,纷纷想起了自己的家族势力。
    “说起来,乐平赵氏的二爷赵铎,是我祖父的门生,大概会看情面放过我们……”
    “丰城伯的妻舅,是我外祖父的袍泽,私交甚笃!”
    她们目光发亮,仿佛迎来了转机,充满期冀,可不免又有些迟疑。
    宋静慈直言反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开内城门,投降么?”
    她用的很不中听的词,却拆穿了她们抱存的侥幸心,一时间气氛凝滞,有人低头,有人咬唇,悄悄看何贵妃的反应。
    “只是想保全姐妹们的性命……”
    不开城门,难道真的要对峙么?就如贵妃所言,万一城破,她们这些妃嫔,往往都是遭**的命啊!
    她们一时间难以抉择,汗都流出来了。
    何贵妃冷冷看向她们:“别天真了。你们降了,内城沦陷,整个京城就成了叛臣之地,所有重臣家眷作为人质,他们会恨死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宋静慈亦道:“待那时,阖京上下,将不得不听命于叛臣,朝廷再无力回天。陛下御驾在外,被釜底抽薪,纵然回京,亦将为叛臣所挟——”她们这些后妃,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几个妃嫔绞紧了帕子,贵妃和宋婕妤说的有道理,她们虽心中迟疑,却还是认同这个道理。
    殿内一时又僵滞。何贵妃主导会议,道:“都表个态吧。先从本宫开始。”
    她默了默:“太后临走前,交待宫务由本宫来代掌。依本宫的决定,人活一口气,这气不能丢,城门不能开。”
    “诸位姐妹们若有担心,想苟存性命,本宫理会,也不强迫你们。要是实在怕得紧,可以自己出宫投诚,报上你们的家族名姓,兴许能求得个安稳。”
    她放了话,不强迫她们一起困在后宫。
    这样坦然且无畏,反而震慑住了浮动的人心,众人都在权衡风险。
    此时丽妃忽然明白了“人心向齐”的意义,想到萧怀瑾出征前的托付,她道:“我听贵妃的,我就留在宫里。我们又不一定输,赢了可获得封赏、可晋位,荣及家族、光耀门楣;即便败了,最坏不过是一死……死在二十岁最妙龄的时候,花开正盛,也算死得其所,总比苟且偷生的强。”
    沈贤妃也表示要留在宫里,高位妃嫔纷纷表态,轮到宋静慈,她只言简意赅:“德妃娘娘回宫时,曾讲过十二娘子祠。”
    这话唤起了她们曾经的感动感佩,她说完后,殿内就格外沉默,有人神情都变了。
    当然她们留宫,却不是为了祠堂。然而人总是希望成为自己敬仰的人,而非落得不齿之名。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没有人离席。再也没有人动心思出宫。
    做出了决定后,反而能平静下来了,她们等着何贵妃发号施令。
    兵荒马乱之际,身为女子总是风雨飘摇,出身尊贵则更是一朝命如草芥。正因如此,才更张皇。
    既然什么人都指望不上,什么人都靠不住,那就指望自己,至少她们还能反抗,将选择抓在手里。选择生,或选择死。
    难得人心向齐,何韵致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淡淡却又坚定。
    “姐妹们留守内城,是为了能活命,也为朝廷争口气,不能在长安百姓面前,把这个脸丢了。我何韵致在此,立誓,只要你们不叛不弃,我必与你们生死共存。”
    她回忆姑姑向来遇事镇定的模样,一改往日骄横,掷地有声地留下这个保证。
    在丽妃等人的带头下,其他人行了一礼:“自当不叛不弃,与姐妹们生死共存。”
    “关闭城门。”何韵致起身,扬声道:“准备迎敌!”
    第一百六十章
    按着何贵妃的吩咐,皇城除了恩光门和含耀门, 所有宫门落锁紧闭。
    重华殿的外廊上, 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韦无默的松花绿裙裾扫过台阶,烟紫色的绡纱披帛在风中飘零。
    她在长生殿, 听说外城兵变, 与内城即将交战,不祥的猜测涌上心间,匆匆跑来重华殿。停在门外,她忐忑伸手, 推开了殿门。
    重华殿内, 随着推开门涌入的光, 被辟开一缕明暗。
    何贵妃正伏案书写什么,丽妃坐在何贵妃的身侧, 林昭媛背对着门, 身边蹲了一只大鸟, 听到动静后,一人一鸟默契回头。
    韦无默惊魂未定地急促喘息,本就白的脸更无血色, 那一贯美得刻薄的脸上,满溢着不安。她竟然踌躇在门口,袖子下的手攥紧了,喉头一动,不敢发问。
    她往殿内踏了一步,挡住了外面的光, 声音压在喉咙,几乎有些含糊不清:“听说兵变了,她们……出什么事了?”
    丽妃知道她问的是太后与德妃:“莫急,林昭媛正要往南郊送信,海东青一来一回很快,安心等着,莫乱了心神。”
    韦无默身子一软,有些踉跄地走到何贵妃面前,心头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她始终记着,自己还未完成故人的托付。
    喘了半晌,她才找回声音:“那你们……”
    她后面的话音止住,因为看到案上有滴水渍,好像是何韵致落了滴眼泪,但很快被其用衣袖拂去了。
    案上的信笺字迹工整清晰,言辞缜密,一切如常。
    。
    何韵致一早得知消息后,便忙于安抚后宫众人,顾不上自己。到如今,见到韦无默,才忽然有很多心情。想起她以前对自己其实颇有偏见——大概是自己怨责过太后。现在想想,姑姑虽冷淡,其实却总在保护她。
    眼下独自面对困境,不免悲从中来。
    韦无默低头,看向何贵妃,后者偏开脸。
    韦无默忽然很复杂。
    她曾经有点嫉妒何贵妃。何容琛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堂侄女,不像她——生于韦氏荣华,却困于牢狱;长于掖庭为婢,也只是不为人知的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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