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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面又朝贺兰博心拱手道,“爹,容姐儿还是小孩心性,一时气急才失了分寸,恳请爹爹能从轻发落。”
    贺兰博心扫手不理,只问平贵道,“前头说的事,可当真?”
    平贵平白受了几记鞭子,面上也不委屈,平直回道,“表少爷昨夜在城东米粮铺子歇下,并未像之前交代的去了同年家。半夜里伙计起夜大意留了半截蜡烛,底下正好是铺米面袋子的稻草,没一刻便引火烧得旺了。伙计睡得轻浅,惊醒了忙着奔走搬水救火,无一人想起后头还歇着表少爷。等火烧尽了连边六个铺子,伙计才在余烬中找到了烧焦了的尸首,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了。这会儿那几个伙计都押解在院子里,各自吵闹不是自己的错,还请老爷太太开恩。”
    贺兰亦春这时幽幽转醒,正好听到最后几句,成行的眼泪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方秀之看见母亲痛哭流涕的模样,才对自己哥哥已经葬身火海的消息有了真实感。她想哭,眼睛却干得厉害,怔楞楞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红着眼圈要哭不哭的贺兰嘉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当下是怎么想的,只是满心满脑都是同一个念头,要是昨天贺兰嘉容没使性子,她哥哥也就不会避让到铺子上去,也就不会被大火烧死了……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他,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回都要他让你……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方秀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扑到贺兰嘉容身上,拉着她的头发便是一阵撕扯。
    凉氏心疼地连忙叫婆子们上前拉架,偏偏贺兰嘉容像傻了一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只任由方秀之又打又骂,没几下脸上便被抓得一道一道的。
    “真是作孽!敏之没了,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难过,但是也不能说是容姐儿害的吧?这话说着可实在诛心!”
    贺兰亦春听嫂嫂张口这样说,一双水眸便似冻了冰,朝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忽地转身扶起奔溃痛哭的方秀之,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出去。
    “姑母!秀之姐姐!”贺兰嘉容欲起身追去,被凉氏拉住压低了声儿教训道,“还追什么?被人打骂的还不够?你骨子就这般轻贱?”
    贺兰嘉容挣脱不得,只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姑母,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秀之姐姐越走越远。
    在那一瞬间,她忽地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悲伤的滋味。在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原来真的再无可能了。
    番外之 贺兰氏——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下)
    次年小满,京城徐大学士替嫡子徐天罡派了心腹来迎亲,贺兰家上下都是欢喜笑脸,唢呐声不断。
    而这场婚事的女主角贺兰嘉容此刻却一身素衣立在窗前,面上早失了少女的天真不知愁,越发显得寂落。凉氏听了喜娘的通报,拾衣而来,见着这一幕景象,未曾开口,便叹了口气。
    “傻孩子,还不换喜服?误了吉时可不好,前院可问了两遍了,听娘的,赶紧换上,乖啊!”
    贺兰嘉容闻声回头望来,正当凉氏以为她不肯屈从了的时候,贺兰嘉容面上竟露出个笑,应道,“是女儿不好,只是见这园里红药开得正好,一时看得忘情,娘这就叫人进来罢。”
    凉氏见她自己想开,心中便是一喜,笑道,“娘这就去。”
    一时开门放了喜娘们进得屋来,净面,上妆,梳头,换衣……喜娘们见过临出门前娇羞不知自已的,也见过哭哭啼啼不肯从的,但是像贺兰家这般,一脸平静麻木,不似出嫁反似出丧的,却是从未接手过,当下心里都觉得渗得慌,连拿了主家两倍的赏钱都松快不起来。
    “作孽,这哪里是做喜事去的,不触了人家霉头都是好的。”出了门,喜娘中的一个低声叹了一句。
    另一个也是胆大,竟接了话头说道,“可别才送了过门,就又要接了回乡吧?”
    边上的眼尖,已经看见了在贺兰家老夫人跟前伺候的紫萱,连忙将那人嘴巴堵住,呸道,“手里揣着的赏钱都还没捂热,可有这样咒人家的道理,快些收了声,老太太在前头哩。”
    几个喜娘被唬得白了脸,连着头也不敢抬,匆匆同贺兰老夫人行了个礼,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远。
    紫萱显然是听清楚了她们说的话,回头看了看主子脸色,贺兰老夫人虽然占着一个老字,年龄也不过四十上下,自然没到眼耳昏聩的时候,自己能听见的,主子也该是听清楚了的,当下迟疑道,“奴去把这几个嘴里不干净的找回来?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也忒不像话。”
    贺兰老夫人一手转着佛珠,面上淡淡的,开口道,“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随她们去吧,往后别往家里领,爷们拿银子砸水花还能听见声好的,糟蹋也有糟蹋的讲究。”
    紫萱当下微笑着应下,心里却是一凛,只怕这几个说主家闲话的喜娘,往后是再也接不到什么好活了。
    主仆两个进了屋,凉氏正抱着女儿的手说女戒,见婆母进门来,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请安。贺兰老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轻视,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出去,老身还有几句话要同她交代。前头你家的正找你,问你把那顶彩蓝的陶马归置到哪个箱子里去了,遍寻不着。”
    凉氏听此一节,哪还有心思落在这处,连忙往前头去寻贺兰知秋。
    贺兰嘉容低头侧耳听着母亲出门的脚步声,也不开口同祖母问安,很是一番心如止水鉴常明的模样。
    贺兰老夫人也不为忤,嗤笑一声,朝她说道,“你抬起头来。”
    贺兰嘉容听话地抬头,眉眼间满是破功的倔强。
    老夫人摸摸她的长发,并无一分平日的严厉,慈爱地说道,“你从小便是跟着你爷爷长大的,性子纵得野马一般,也只有方家那小子能镇得住你,还像个女孩样子。只可惜啊,你们这辈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他今日就算还活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远嫁千里。”
    老夫人见孙女睁着眼儿,兀自不信的神情,又笑了,淡声说道,“你也别怪家里长辈狠心,全家上下,唯有你的婚事是谁也做不了主的,只有顶上那位。”
    老夫人以手指天,见贺兰嘉容有意脱口说出那两个字,连忙止住了,肃声道,“这事代代如此,也怨不得旁人,祖上欠的债,只能由你们小的还了。这次京里头给了三户人家,你爷爷看过一遭,亲自替你定的徐大学士家,家风是甚好的,婆母也不是那等爱磋磨儿媳妇的,你去了便知道了。多少是你爷爷的一番心意,你但凡还念他待你的半分好处,就别为难了他,这辈子安安生生地过活,生几双儿女。日子久了,什么情啊恨啊都会慢慢散了,你以后就会明白。人死万事消,差了一口气的,是永远都争不过活人的。”
    贺兰嘉容听出奶奶语气里的一丝悲凉,褐色瞳仁的大眼儿疑惑地朝她面上看看,贺兰老夫人又宠溺地往她发上摸了摸,叹道,“就是晓得终会有此一别,你爹你娘才不敢同善儿一般亲近你,你也别怪他们,他们不是喜欢善儿多过你,只是怕伤了心。你姑姑想亲上加亲,你娘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也没得法子,做不了主罢了。这就是命啊,你要是没生在大房,也不至于如此。”
    贺兰嘉容眼角含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声道,“孙儿明白了,还请爷爷奶奶放心,孙儿在京城也会好好的。”
    贺兰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如此便好。”
    一面看了看日晷,已近吉时,亲手替贺兰嘉容盖上红盖头,和紫萱一人一边地扶着她出了门。
    一时各有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的家人夹道迎和,贺兰嘉容只盯着红盖头底下的方寸之地,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从今天起,她便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纵的贺兰家大房嫡女,而是京城徐大学士府上的担起一家主母职责的徐家贺兰氏。贺兰嘉容弯身坐进喜轿,随着起轿瞬间轿身的轻轻一颤,一滴清泪顺着香腮,自盖头下滑落,在红色喜服上漾出一点深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回远嫁,贺兰家是给足了贺兰氏面子,嫁妆陪了三十多车不说,丫头小厮也给了二十多人。只不过随嫁的贴身丫头,除了一个自小就陪着贺兰氏长大的茹莹,其他全是新买的。倒不是怕屋里丫头知道的底细多,教徐家听到方家小子的零星半点,而是贺兰氏屋里的自己不愿意来罢了。早在贺兰氏远嫁京城的消息确定下来,她屋里几个大丫头的娘家人便纷纷来讨婚事,怕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如此却是正中了凉氏下怀。她本就存了心要将陪嫁的筛选一番,又怕老人少了,新人不听主子管教,旧人自行求去,正好留了嘴巴最严实,对贺兰嘉容也最忠心的几个。其他不太紧要的,路上再由几个老人慢慢管教了便好。
    因徐天罡和贺兰氏的婚期定在六月底,因此送嫁的车队一路紧赶慢赶的,在路上行了二十多天,才渐渐近了京城。早有报信的去本家传了喜讯,因此车队一靠近京郊,便有徐家的车队来迎,似是为了体现徐家对新儿媳的重视,不仅新郎倌亲自到场,连着家主徐老爷子也一并来了。
    茹莹当下便同主子报了信,高兴道,“小姐好福气,还没进门便得了这样的体面哩。”
    贺兰氏端庄正坐,面上既无欢喜,也无惧怕,只在听到那人走进轿子时,手里捏着的帕子顿时一紧。
    “小姐一路风霜幸苦,再不抵半日,便到家了。”那声音十分温润,又谦恭有礼,贺兰氏明白这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君,徐大学士的长子,徐天罡。
    按规矩贺兰氏不该对他做出任何回应的,但在那一刻,她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如此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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