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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芳又问:“陈恭呢?”
    “在太太屋里侍疾。”
    庭芳道:“他会侍个鬼,叫他来,我有事吩咐。”
    豆子应声而去。不多时肿着眼的陈恭进来了,今日开始公开处决,陈家是首犯之一,此刻只怕家人已命丧黄泉。立在炕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四姐姐……”
    庭芳道:“你不能留京,趁着我在家歇着,我教你测绘。数学书都仔细看,拼命去看。测绘我懂的不多,全凭你自己依仗着数学去研究。你还有三个活着的堂兄,一个活着的侄儿。罪臣之后是没有出头日的。我指条路给你,你年后就去江西,去画舆图,精确的舆图。待朝堂腾出手来,我再派人去协助你。现在,你下先手,带着你三个堂兄,跋山涉水的去做。只要你能画出两个省。我能让你脱罪。”
    陈恭惊愕的看着庭芳。
    庭芳道:“你们大哥死了,你们哥四个,有义务替他的儿子踩出一条道儿。生活上我自会照应,他的前程,就靠你了。”
    陈恭道:“我不去江西。”
    “嗯?”
    陈恭道:“那是姐姐的地盘,我也不去安徽。你有的是人手去做。我就去广西,二哥他们现就在广西,我们哥四个,先画两广,再画海南。”
    庭芳道:“生地方太艰难。”
    陈恭道:“比死了强。”
    庭芳低声道:“我会收葬陈家人的。”
    陈恭突然道:“七妹妹的尸骸在哪里?”
    庭芳道:“寄放在庙里,待日后归葬祖坟。”
    陈恭道:“能让我去葬她么?”
    庭芳疲倦的点头:“随你吧。”人死如灯灭,陈氏也确实许诺过这段婚姻,陈恭想要亲手葬下喜欢的人,随他去了。
    说话间,袁守一携庭琇来探望。庭芳打发走了陈恭,笑对庭琇道:“不愧是袁家,耳报神可真够快的。只你大着肚子,何必跑来跑去。”
    没说几句话,平儿自掀帘子进来,道:“还有比我更快的。”
    庭芳扯出个笑脸:“大冷天的,你们跑什么呢?”
    平儿福了福身,道:“我进门时,正听人吩咐门房,非至亲一个都不许放进来。我差点就没让进门。”
    庭芳就问平儿:“你家姐儿可好?”
    平儿笑笑:“好着呢。郡主最爱姐儿,什么时候再生一个?”
    庭芳摆手:“预计接下来十年,我一日都不得闲。”
    袁守一见几个女人说上了话,扶着庭琇坐下,往后头寻房知德去了。他去寻房知德,庭珊立刻就知道庭琇来了,也挺着肚子晃进了正院。进门就道:“好太傅你去歇着,平姐姐与五妹妹有我招待。”
    平儿笑道:“我自回娘家,谁让你招待来?”
    庭珊笑道:“这是徐家,你娘家在那头宅子里呢,你回那边我就不管。”
    平儿道:“才懒得同你插科打诨,我自寻我娘家兄弟去。陈恭在哪?”
    平儿是拜了杨安琴做干娘的,庭芳指了指东厢:“他在我娘跟前。还有侄儿,搁五军纺织厂了,此刻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你替我看着些。五军纺织厂是有幼儿园的,大表嫂识字,看能不能弄去教书。我忙的很,你们都别闲着。将要开女科,都给我把课业本子捡起来,头三届你们考不上,这一世都别想了。”
    庭珊抽抽嘴角:“你出题?考数学不?”
    “考!”
    庭珊哀嚎:“我不成我不成,我还是当诰命算了。”
    庭琇也喏喏的道:“我才学会算家用……”
    庭芳郁闷的道:“我当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钱!从明年起科举改制,大概除了礼部,全部要考数学。你们俩给我去后头,告诉兄弟们此事。从今日起,劈一半儿的空上数学!”
    平儿笑道:“太医院招考女人么?”
    庭芳道:“早说了带下科要女医,陛下忙的没功夫管,你去寻大姐姐。以后宫务彻底归她了。”又是一个要被后世导演收进昭宁帝后宫的倒霉蛋,伪皇后干着去吧。
    平儿伸手探了下庭芳的脉,道:“脉象还好,郡主先歇着吧,我可真不敢搅你。我预备来住一阵子,太医虽好,总是不便。”
    “你女儿怎么办?”
    平儿笑道:“带你家来,可好?”
    庭芳笑笑:“行。家务别问我,我养伤。”说毕,闭上眼,睡觉。
    行刑从早砍到晚上,主犯用的是大将军刀,即钝刀,砍好多下人才会死,可谓高官专享。女眷倒是快刀,一击毙命。鲜血染红的土地,刽子手的都砍的胳膊发软。火把照耀着刑场,百姓早已没兴趣围观。一直到次日清晨,才全部处决完毕。
    昭宁帝听人回报,于此同时,接到了另一封丧报——太子妃殁了。
    ======
    太子妃在其夫自尽后,就一直不大好。因先太子封爵没有废止,她便依旧顶着太子妃的名头,默默无闻的活在昭宁朝。冬日从来便是虚弱的人难过的关卡,于是她也就在夜里默默的去了。李兴怀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宫中报信,并请辞官守孝。
    昭宁帝爽快的批复了,并着礼部与宗人府,令其以太子妃礼仪下葬。母亲亡故,总要报与祖父知道。李兴怀拜别了昭宁帝,又去了离宫。
    太上皇病的有些沉重,他那疲劳、心悸的毛病已有大半年,厌食、恶心、呕吐与水肿,使他痛苦不堪。他以为他是老了,皇家没有人会知道甜美软烂的食物里蕴含着杀机。维生素b1缺乏症,还不被这个时代的人认知。庭芳对昭宁帝的劝谏,被厚道的人当成了孝道,被不厚道的人当成了虚伪,只有她夫妻二人知道,庭芳要的就是太上皇不得好死的结果。
    昭宁帝觉得庭芳关键时候总心软,可她此回的心软正是地方。好好养着,自有天来治他。昭宁帝想起意图刺杀他的官员就咬牙切齿,那种玩意儿他父亲也能用的高兴,果然老天就有了惩罚。
    旧臣被屠尽的消息,没有隐瞒太上皇。他再次感受到了时代离他远去。看着孙子,太上皇有气无力的道:“说吧,有什么不好的事儿。”
    李兴怀见状,只敢道:“没什么,孙儿就是来看看皇祖父。”
    太上皇嗤笑:“好事儿再到不了我跟前,他巴不得气死了我。”
    李兴怀道:“只是孙儿想您,请求陛下让孙儿来拜个年。”
    太上皇道:“他对你好么?”说毕,又笑,“便是待你不好,你也不敢说。这里里外外,都是徐景昌的人。”
    李兴怀不好接话。
    太上皇不舒服的挪动着身体,他背心阵阵发痛,胸腔似被堵着棉花,呼吸困难。太医院正每日都来请脉,延续着他的生命。他都怀疑是不是儿子故意的,让他这般痛苦的耗着。小太监替他揉着背上的穴位,但一点效果都没有。端上来的食物,不过吃了两口,尽数吐了。
    不能进食,身体早已没了肉。却因病浮肿,像个发面馒头。太医开着利尿的药,也不过吃下去那会子能好上半日,此刻又肿了起来。吐完的太上皇像被拖出水中的鱼,大口的呼吸着。李兴怀更不敢把母亲亡故的事说出来,手忙脚乱的伺候太上皇换衣后,慌忙的退出了离宫。他不能让太上皇死在眼前,他还有弟妹与儿女,他不能受到牵连。
    然而太上皇病到这个份上,早晚要死的。维生素b1缺乏症会诱发心衰。庭芳并不知道如此详细,她只知道脚气病会死的特别煎熬。年二十九,离宫的丧钟响起,太上皇终于在长达半年的脚气病的折磨下解脱的咽了气。昭宁帝下旨啜朝三日,恰错过了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刚杀了无数贪官,国库时隔多年再次充盈。但昭宁帝不打算花太多的钱,正在办丧事的李兴怀见太上皇都没有厚葬,立刻削减了开支。先太子妃的丧事,本也无多少人参加。宗室近亲不得已来走走,庭瑶使人送了一份奠仪,就没了声息。
    想着城外土地上无法冲洗干净的鲜血,李兴怀只能想活着已是奢望。昭宁帝待他,不算刻薄。
    今年的新年,一点也不喜庆。从皇帝到官员,几乎家家守孝。父丧,出嫁女齐衰;外祖父丧,外孙女小功,外孙女婿缌麻。即便是罪臣,也不能拦着活人守孝。定国公府连灯笼都没挂,上下皆换了素色的衣裳,只有七岁以下幼童无需守,依然穿着大红。
    庭芳抓紧着机会教授陈恭一切她知道的测绘知识,陈恭用丝帛誊抄,生怕忘了一个字。陈氏看着庭芳带着伤,却用尽心力教书,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庭瑶怕陈氏伤心,跑到定国公府过年。卑不抑尊,按理庭芳都不用守孝的,更别提庭瑶。但姐妹两个皆穿了素服,算是给陈氏一点点安慰。
    正月初五开衙,昭宁三年的官场掀开了新的篇章。昭宁帝第一道圣旨,昭告天下,从今岁恩科起,实行科举改制。所有应试者,算学与文学并重,增设女科,废除八股,分科取士。
    天下读书人哗然!庭芳早年写的几本书立时卖到脱销,农学、水利、官制等相关书籍亦被抢空,可谓洛阳纸贵。所有的印刷厂疯狂的印书,灯火彻夜不绝。一层层的举子围在了定国公府门前,跪求庭芳收徒。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疯狂的江西。江西全境所有的读书人奔走相告:“科举改制了!科举改制了!按我们江西的法子改了!太傅千岁!千岁!”
    江西籍的读书人,全都在狂笑:“要逻辑题虐死那帮学渣吧!哈哈哈哈!”
    “全天下一起受虐,实在大慰啊!你说太傅出的那套《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外省有卖吗?”
    “总分合格,数学不及格者亦不算通过,哈哈哈,不枉费我学那么多年数学!”
    “纺织厂子弟学校打小学的数学啊!他们那些七八岁的娃娃,就能考童生了吧?”
    “必然啊!但江西考生那么多,能录几人?”
    “全国一起考!”
    “啊哈哈哈哈,真的假的?那还有别的省什么事儿啊!”
    “所以加紧着考吧,朝廷没人,将来必限制江西的。再说江南人读书那么狠,等他们的数学赶上来,那才叫没我们的什么事儿了呢!”
    “哎呀你说的对,我要拉上我妹子一起考,头三届女孩儿单独录啊,你说我们江西的姐儿能上多少?哈哈哈太傅太狠了,不识字不能转正式工,江西的姑娘家个个都识字了吧?”
    “识字算什么,一科才录几十号人,早被官家小姐抢了。”
    嬉嬉闹闹中,昭宁帝又发第二道圣旨,成立国防部,位列六部之前。由国防都督统管,兵备武器研发皆从工部挪入国防部。南昌研发部迁入京城,火器船舶并入国防部。按技能授予官职,归属武将系统,职称沿用南昌研发处的初、中、高、总四级工程师。民生相关例如房屋修建、水利工程、机械创新改良并入工部虞衡清吏司,同样四级工程师,但属于文官系统。国企隶属于国企司,其管理层职官授予户部官职。
    南昌研发处与江西安徽境内的各国企爆出的震天的欢呼!翠华一路狂奔到君子墨家,叉腰狂笑:“君千户!我当官了!哈哈哈哈!我当官了!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现在就去给我娘请诰命,气死我那没出息的哥!”
    君子墨鄙视的道:“你的出息也够了!”
    翠华摇着君子墨道:“她们还说我独个儿不好,嫁个工程师也能捞着诰命,我稀罕的!现在我的官职比她们男人的还高了,哈哈哈!君千户,你可知,我从没想过有今日,我以为我一世能在主子跟前做个大丫头就到顶了,我没想到我能当官!当官啊,你敢想吗?就三年前,你都不敢想!”翠华说着眼泪开始飚,“君姐姐,我当官了!”
    君子墨笑道:“疯了一个,我且瞧着你们要疯几个。”话虽如此说,但当时她被封千户的时候,亦是这般心情。一跃龙门,从此再不相同。周毅等人都使人送了贺礼,时至今日,他们各有前程,彼此处的与兄弟姐妹无二。君子墨也大撒英雄帖,替翠华操持酒席。
    昭宁帝圣旨颁发,天下人皆想起南昌有成片的作坊,聚集了天下的算学精锐。即便顶尖的一拨儿去了京城,留在南昌的,必然比别处强悍。读书人挣命的往南昌跑,却是在见到南昌城的一瞬间,震撼,充满了四肢百骸!
    南昌城内高楼林立,当初庭芳规划的小两层早就被拆的不剩多少,住房紧张,城内的房屋在研发处的设计下,开始重建、加高。四五层的房屋随处可见,城外更是规划出成片的厂房与住宅。宽阔如江的马路,繁忙的车辆,彻夜不熄的灯火,这便是天下首富的南昌!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如此色彩斑斓的城市,女眷的裙襕层层叠叠,珍贵的水田衣随处可见。街上没有乱窜的孩童,因为工厂用人巨大的吞噬量,几乎没有女眷得闲,她们的孩子尽数被圈入了厂矿教育系统。每一间大厂房最外侧,永远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都指挥使衙门前的大广场上,老人组成的戏班子在唱戏,吹拉弹唱的杂艺水平参差不齐,但玩的极其高兴。一个因当年大水,跟随母亲逃至江南舅家的少年,怔怔的看着全然陌生的家乡,他找不到一个认得的邻居,找不到一条熟悉的街道。
    初春的阳光下,整个南昌城只有一个词能形容。
    歌舞升平!
    少年靠在石头上嚎啕大哭,这是我的家乡,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亲眼看见了盛世景象。江边高耸的堤坝会保护这片土地,再不会陷入水患的汪洋。可以尽情的生活在这里,努力读书、娶妻生子。到老时加入他们的队伍,颐养天年。
    我再也不会离开家乡,因为没有那一处,能比得上我的家乡!
    ========
    昭宁三年,天下王田。
    屠杀威慑到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再无官员敢对私田报有任何幻想。但随之而来的是工商业的兴起,精明的官员们看到了星星之火,便知自己的荷包可以再次丰腴。旧党被清除干净,留下了大批的政治遗产与空白。新党欢快的捡着胜利的果实,捞着商户的钱财,都觉得王田也不坏。
    盐铁还在国家手中,换言之,盐商依旧奢豪,只是他们的钱财不能再囤积土地,要么承包大型规模化养殖,要么投资工商业。为了刺激商业,商税被压的极低,初期野蛮生长的金融业乱象,也不敢过分约束。任何一个时代,必然有受益的,也有受害的。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妖孽层出不穷,考验着地方官执政的水平,也考验着昭宁帝的心胸,不被气死的心胸。
    科举在紧锣密鼓的预备,此前从未有女子举业,头三届的女子是不用从童生一路杀来,而是直接入京会试。敢来撞大运的女子不多,故竞争也很是疲软。翠荣杀气腾腾的从湖南奔回京城,加入了叶家备考大军。夏波光与翠荣四目相对,火花四溅,两个长于数学之人皆在想——干掉了她我没准就是头一个女状元!对射完之后,又玩命的开始复习。
    刘永丰瞄了一眼南昌景象,立刻拖着几十万的家底去了安徽,炒起了地产。耕地必须王田,但城里的土地却可以自由流通。耕地的界定有无数的手脚可以做,刘永丰才不去踩昭宁帝的雷,老老实实拿着巨额财产在安徽各个城市里囤起了土地,盖起了商品楼。他都想好了,这一笔大赚后,他就开始涉及船舶运输业,所以现在赚的钱,一定要拿出一部分支援虞衡清吏司的民用船研发处,这样他才能拿得到第一份私营入场资格证。刘永丰彻底摸清了昭宁帝的套路,只要对朝廷有益的,甚至说利大于弊的,不管怎么折腾,他都能大开方便之门。反之,呵呵。唯一郁闷的,就是始终没有儿子。从他打完经济战后,几个女婿开始蹭钱擦后。但刘永丰不乐意了,前倨后恭,不就是看他不单有钱,还直达天听了嘛。这会子才来占便宜,想得美!真当刘家的小肚鸡肠,是浪得虚名么?
    李兴怀辞官后,宗人令再次空缺。宗室被刚搞了大屠杀的昭宁帝吓的魂飞魄散,无人敢冒头。左宗正来回看了看,正在行女子一同分田与女子科举,立刻上折请宗妇秦王妃任宗人令。昭宁帝本想让庭瑶去做内务府大臣的,既然宗人府想抢,就兼任好了。陈氏因此又多了两卷诰命,只把越氏看的眼如火烧,成天追着庭珊,逼着她上进替自己挣功名。庭珊将要临盆,气的在家大喊:“你想要品级,你自己去考啊!你算数比我还强呢!”
    越氏恨的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想,我爹说我敢去他就跟我断绝父女之情!”
    “你就怂了不成?”
    越氏怒道:“你才怂!不孝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他开口了我还能当官吗?能吗?你有这般条件,居然不考!待大伙儿都醒过神来,你那手烂字考的过哪个?你大伯母就两个女儿,现在三轴诰命,两个正一品,一个三品!我三个儿女,你们要连个七品都弄不回来,我跟你们没完!”
    越氏又道:“还有庭珮!你休听你外祖做媒,越氏女我才不要!人家儿子娶亲,取个女官回来,我儿子娶亲,取个识字儿的,亲爹不许考!我还不如娶个文盲!”
    庭珮:“……”亲娘哎,您跟大伯母比,就是要他们跟庭芳姐俩比啊,那是寻常人能比的吗?
    庭玬也道:“你自家肚子里爬不出太傅,就想开点啦!谁家因子得封的不是七老八十了,五十少进士嗳!二哥在五十岁之前一准能中进士,娘你长命百岁就可以穿凤冠霞帔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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