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的小瓦房在半山腰,容易受潮。
西厢房,贴满了报纸的窗子关得严实,有了些年头的窗帘也闭得的严丝合缝,整个房间就显得更加逼仄了。
屋中间的床上坐了一个女人,很瘦,像麻杆,面颊深深凹陷,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却没有一丝美感。
但是,蒋兰芝在她心里永远都是美丽的。
“妈妈。”
蒋绵绵叫出声,声音很轻,像是对待快要风化的竹简。
“今天阳光很好,我们出去?”
去北极高中的事在两个长辈口中敲定,蒋绵绵呆在家里的时间就开始了悲伤的倒数。终于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归了零。
“我下午要去南阳念书了。北极高中是最好的高中,以后我就能念大学……”
床上的女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呆愣愣看着蒋绵绵絮絮叨叨一张一合的嘴。
蒋绵绵仍旧眉眼弯弯,俯下身,轻柔地捋过糊在女人脸上的头发,眼神熠熠地看着她。
“以后我找到工作就接你和外婆一起去城里住。”
农村的孩子都向往城市,她也不例外。
“这一年……我就不回来了……”
北极高中离他们这个断石小村子太远了,她家是提前卖了还没出栏的半扇猪肉才凑够了车票钱。
“绵绵?”
声音很难听,像是破了的录音机,滋滋啦啦地卡带了。
叫她了?她还记得她?
蒋绵绵心里像是舔了一口槐花蜜,恨不得现在就抱住她。她从小到大都还没被蒋兰芝抱过。
“嗯,出去吗?去摘蔷薇、薄荷叶?”
蒋兰芝看着蒋绵绵眼睛弯的像是明月,盛满了星辉,好像她的爸爸。
“薄荷?”
“嗯!就是春天我和你种的……”
“薄荷。”
蒋兰芝没听蒋绵绵的话,只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神经质的又重复了一遍薄荷,嘴角微弯,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走,我们去摘薄荷。”
“好。”
“你爸爸最喜欢薄荷了,总是画,还喜欢拿薄荷熏衣服……”
已经伸向蒋芝兰臂弯的手突然顿在半空。刚才还宛如月牙的眼睛陡然迸出愤怒的光,蒋绵绵收回手,立在原地。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青青河边草……“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远道?
好吧,她也不知道。
蒋绵绵冷戚了一声,她每天都有很多活儿要干,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想念一个素未谋面的负心汉!
他不配!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一遍一遍,就像是某种经咒,既能平心静气,又能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蒋绵绵握了握拳头,语气已经彻底冰冷下来,
“妈妈,出去吗?“
蒋兰芝像是没听到,但好歹没再重复那一句定情诗,只是扯了扯被子,
“绵绵,妈妈冷。”
“外面有太阳哦。”
她一直坚信太阳可以驱散一切阴霾,她的外婆,她的母亲,她自己。
“外面……不!不!”
尖叫声很刺耳。
女人像是受到某种刺激,情绪激动,拉过被子躲在里面,“他们要欺负我,他们欺负我……“
被子堆起来的小山丘在震动,哗啦啦抖落下情绪的碎石,像是泥石流。
欺负?
谁在被欺负?
难道不是她吗?
蒋绵绵,父不详,摔个跟头没人帮。童言无忌的俚语披着单纯的外衣却总是能把她刺伤,从小到大。
避无可避。
“你还在发什么疯!你清醒点好不好!“
蒋绵绵揪住潮湿的棉被,眼底的浪潮已经彻底开始汹涌,清秀的脸彻底扭曲,
“你为什么还记得他!他不要你了,他娶了别人!你为什么还要记得他!”
棉被掀开。
那张和蒋绵绵相似的脸已经泪流满面。
又在哭!
从蒋绵绵开始记事起,蒋兰芝就因为那个男人一直处于精神不正常的状态,如果不是外婆,她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儿了。
“骗子,他会回来!他答应过我的!”
执迷不悟。
蒋绵绵气疯了头,拉扯着想把蒋芝兰从床上拽下来。
最好是摔她一跤,摔醒了最好,摔成植物人了也好过她这样成天发神经。
棉被悬在空中。
抻得笔直,两端被抓出明显的指痕,似乎下一秒就要撕裂。
“我不可能带你去找他,你有本事就把他哭回来,只要他敢出现,我就拿刀剁了他!”
字字冰冷、狠毒。全然不在乎那个男人予以她血肉。
棉被突然松开,一只瘦如枯柴的手臂从被窝里迅速探出,蒋绵绵反应不及,
“啪。”
皮肉相接。本来毫无血色的脸开始浮现五条分红的指印。
又是一巴掌。
“呵。”
蒋绵绵觉得自己也是个贱骨头,永远都不长记性。
在蒋芝兰心里,亲生女儿怎么能跟自己的丈夫相提并论。
她不把她当女儿,她也不把她当妈妈。
蒋绵绵迅速出手,掐住蒋芝兰的脖子往下一压,干瘦的身体弯折埋进了被子里。
“呜……”
哭咽讨饶的声音从女人嘴里传出。
“蒋芝兰,收起你的死样子。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
“难道你还要外婆给你送终?”
她离开家里最不放心的就是外婆。蒋芝兰要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赖吃等死,外婆怎么办?
享不到女儿的福,还要给她当牛做马?
“否则——”
“呜呜……绵绵……放……”
这么久以来她其实不太清楚蒋芝兰是真疯还是假疯。她总是让自己处于一种弱势,博取同情。
“我会杀了他。”
长期疏于活动的身体十分僵直,从脑子到脚尖的那根筋被绷得笔直。扯得蒋芝兰生疼。她怕了。
“记住了吗?”
“嗯嗯。”
手下的脑袋前前后后点动。蒋绵绵松开手,阴恻恻的看着蒋芝兰。
“出去做饭。”
“嗯嗯。”
床上的人看她一眼,慢腾腾的起身、穿衣……磨磨蹭蹭的像是慢速电影。
“绵绵,雨停了去找德叔帮我们补下漏。”
苍老的声音出现,适时打破了小房间内的死寂。
“好。”
蒋绵绵不做停留,只是临走时又剜了蒋芝兰一眼,一直盯到她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打颤。
“外婆。”
出了门,在阳光的加持下,那五条指印更加清晰。
老人心脏骤然一缩,手中的拐杖狠狠地地上跺了又跺,朝着那间小屋就开始骂。
“我看一天就是把你喂得太饱了。这么有气性去市里头找那女人打一架啊。谁打赢了谁就是正经老婆原配。一天天的就做梦,老蒋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骂的难听。里屋却听不到动静。
“没出息的东西,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给我们女人丢脸!”
蒋绵绵看着地上的黄泥地被拐杖戳出了一个窟窿,突然笑出了声,却招来老人的一个白眼。
“以为我不说你了是吧?”
拐杖离了地,高高扬起作势要打她。
蒋绵绵吓得直缩脖子,却只等来拐杖在小腿上的轻轻一碰。
呼,外婆就是心疼她。
“外婆,我想……”
“你不想!”
拐杖又在地上剁了跺。
“让你不进去不进去,非要。犟驴,不会还手啊……”
还手?
她还了的。
“女孩子家家的,本来就不好看还不顾着自己的脸……”
蒋绵绵鹌鹑样的低着头,由着外婆刀子嘴豆腐心的责备。约莫过了五分钟,那双黑色的布鞋离了视线。
要去灶屋?
“一天到晚祸害鸡蛋。”
“外婆。”
蒋绵绵紧赶上去,挽住她的手腕,撒着娇,“我想吃糖水蛋。”
“哼。”
“牙刷带了吗?水杯带了吗?还有本子什么的,都要准备齐知道吗?”
箱子压了又压,终于勉强吞下了所有她们能想到的所有必需用品。家里的经济不允许蒋绵绵到了学校再买。
“带了的。”
“拿去。”
老人从一旁的竹篓里拿出一件棉袄,是一件蓝底小白花的衣服,款式很老,掖了一层厚厚的新棉花。是外婆熬了一个月缝出来的。
“谢谢外婆。”
“你偷偷穿。”
老人没见过城里的样式,只能按照她记忆里的样子做。这种老旧的棉衣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穿,才不会被城里人笑话。
她知道,城里的娃娃是要攀比的。
“绵宝。”
“嗯?”
“要是不开心就回来。外婆在呢。”
虽然有叶家在,但是别人非亲非故的干嘛护着自己孙女儿?她这张老脸在城里可卖不出价钱。
“好。”
再苦她都不会回来。如果再回来,那她一定就已经是盛京大学的学生。
那边蒋绵绵被外婆拉着扯来扯去的嘱咐,这边叶清添在上蹿下跳试衣服。
御水别墅。
乱七八糟的短袖、衬衣堆了一床,床上的男生长腿一蹬倒到床上。随手扯了一件衣服盖到精致的脸上。
好他妈烦。
他好久没见过蒋绵绵,平时又没怎么跟她讲过话,她喜欢什么样的,难不成还是村里头那个小黑子?
小黑子,是林墨,比谢清添大两岁。男孩子发育晚,他小时候比林墨矮了一截就算了,还又白又瘦,像只白斩鸡。
“眼神不好。”
她居然觉得林墨比他威猛?他又不洗厕所,要那么威猛干什么?
“审美也有问题。”
他明明是校草来着。校草!几千人选出来的!
“咚咚——”
本来就烦,手机一响,他就更暴躁了。
来人是徐凯。
“干嘛?”
粗声粗气,生害怕那边的人不知道他火气旺。
“来红宫?”
“来你妹。”
明天他要去车站接蒋绵绵那个小傻子,真笨,飞机都不会坐。
嗯,以后带她坐。
“添哥,求你了,来下呗。今天我生日,给捧个场吧。”
“你他妈又过生日!”叶清添冷哼,“是不是林夏来了?”
徐凯喜欢林夏,林夏喜欢他。一个想借他让她喜欢自己,一个想借徐凯接近他。
啧啧。
合着他就是个工具人!
“不来。”
他要养好精神,蹭他老妈的贵妇面膜,超级无帅气的去见蒋绵绵!
“哥,算我求你了,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回。小时候……”
亲情牌?
叶清添指尖在手机上捏了两下,
“我只来一会儿。不准灌老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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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叶清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