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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门行宫的寝殿外面,曹小北看到风尘仆仆的张骞恨不得扑过去热泪盈眶的迎接他:“博望侯,您可来了!”
    “陛下怎么样了?”张骞面色微沉,一边跟着曹小北向寝殿里走,一边询问天子的病情。
    平城地动后,连日的巡边奔波和国事操劳终于使盛年的天子刘彻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往日天子大权独揽事无巨细,丞相李蔡早就被架空的只剩一副丞相的空壳,现如今天子一病多少国事压下来,一时间搞得李蔡千头万绪顾及不暇,急忙请张骞上书远赴雁门探看天子病情,并询问朝中诸事的安排。
    曹小北道:“现在陛下龙体是好多了,不过……侯爷见了就知。您是不晓得前些日子,陛下病的起不来,昏昏沉沉坐都坐不稳,您是知道的,陛下向来身体康健,这么些年小人从没见陛下病成这样。”
    张骞微叹又问:“天后可有下落?”
    曹小北面露担心和忧郁之色,摇头低声道:“没有下落,之前听说有可能被匈奴右谷蠡王的人带走,陛下已经命大将军查探,这也有十几天的时间了却一直没有音信。大将军的稳妥作风您还不知道吗,八成天后是真的没有下落。其实,侯爷不是外人,小人不妨直说现在的情况,下面的官员其实心知肚明,地动死伤军民无数,天后有可能已经在地动中……”
    曹小北说到这里摇头叹息,心里也不是滋味:“哎,但愿娘娘福大命大,不然陛下这病又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小人给侯爷交底,希望侯爷一定能劝劝陛下,不然现在这样实在是……侯爷全靠您了。”
    张骞进入寝殿的时候正看到苏一引着一众巫祝从里面出来,他不由微挑眉梢眼神暗了几分。
    刘彻穿着宽大的白色中衣坐在殿内,他没有结发束冠,黑色的长发在身后结成一束。他在殿内四处燃烧的龙延、芸香中静静的闭目而坐,阳刚的锐气和帝王的冷峻在氤氲的紫气中消退了不少,竟显得苍白平静,甚至有几分柔和。
    “陛下。”张骞在殿中伏地轻唤。
    刘彻睁开眼睛,看向张骞的瑞凤眸中有流动的喜悦光泽迸射出来,好像沙漠中的旅人忽然看到了甘泉一般。他立刻向张骞招手道:“张骞上前,朕有话要问你!”
    张骞几步走上去,看到天子竟然打开了汉边西域图。
    刘彻指着地图一把抓住张骞的衣袖道:“你最了解北地的情况,也了解西域的地理,你说如果阿娇只是借着这场地动出走了,她会去哪里,最有可能先去哪里?”
    张骞自少年就跟随刘彻,从刘彻登上帝位以后他日渐深沉稳重,喜怒无常城府深沉,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莫名又执念入骨的天子刘彻。
    张骞惊讶的看着兴奋的有些入魔的天子,一时间心中竟然泛起无限的酸楚,他说:“陛下,臣已经听说天后的事,陛下不要执念太深,迅游完全准备,万一天后在地动中有什么……”
    “不会!”刘彻目光陡然变作凛寒,冷冷的射向张骞,忽然暴怒起来指着张骞怒吼道,“不可能!朕有感觉,她还活的好好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她消失了,朕都要继续找,找到为止!”
    刘彻发过火又忽然凑近张骞,神秘道:“张骞,朕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希望她平安,所以你要帮朕,帮朕找她,她消失的每一种可能性都不能放过对不对?朕问过神了,她没事,她受上天的庇佑,一定会没事!”
    张骞见刘彻因急火攻心、病后失爱而有些神经质的表现,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是不是什么人在行巫蛊诅咒天子。
    “陛下”张骞思量了一下道,“臣自当尽心为陛下寻找天后,但是陛下以后万不可在寝殿中再兴巫祝,就算做法祈福也在大殿。”
    刘彻犹豫了一下有些失落道:“张骞,朕也是没有办法,朕现在真的很担心她,朕想见她,哪怕通过巫祝也没关系。你知道她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她没有离开过姑母和朕的保护,先在她一个人在外面,朕就想知道她在哪,她现在好不好。”
    “陛下……”
    “张骞你让朕把话说完,这些话朕憋在心里很久,朕就只能跟你说。”刘彻说着脸上就露出不耐烦的焦躁和担心的忧郁,“就算朕以前真的做过错事,上天要惩罚朕也不该报在她的身上,朕什么惩罚都能接受……朕以前不明白,朕现在什么都做不下去……张骞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朕知道还有许多国事要处理,朕必须要振作,可是朕就是没有任何精力,就是这样昏昏沉沉,朕讨厌这样的自己!”
    刘彻断断续续的说着,一拳打在长案上,整个人都沉浸在挣扎和矛盾的痛苦中。
    这么痛苦的天子张骞看不下去,他轻声劝道:“陛下,臣让内子前来为陛下调理一下龙体吧?”
    “不用!”刘彻甩开张骞,大怒道,“朕要你们去把皇后找回来,不用你们对朕惺惺作态!”
    张骞走出天子寝殿的时候心情万分复杂无奈,他正琢磨该怎么继续寻找皇后陈娇,能找到人最好,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生死都要有个交代,就算是死也能让天子断了念想,免得天子整日喜怒暴戾瞬间无常。
    就在这时曹小北慌三火四的跑上了御阶,张骞立刻拦住他问什么事。
    “博望侯,刚才守城的将士看到了一匹马,是大将军的黑马王,马上有血!”曹小北焦急道,“马颈上挂了只私印,是大将军的私印!除非陛下有命,否则大将军不会擅离军中,所以他回来一定跟天后有关,小人要把这个消息禀告陛下!”
    张骞想起刚才暴怒无常的刘彻,脸色一变道:“先不要告诉陛下,带我先去看看那匹马!”
    撩接天地的大风中,陈娇站在胡杨林外高高的戈壁沙丘上,她身上披着卫青玄黑的披风,在风中翻出灼亮的红色里面。她面色沉静中带着一丝冷傲的清贵,长发随风而舞,唇边扬起轻蔑的淡然微笑。
    “汉庭皇后,别来无恙。”
    匈奴千骑铁军前,都勒利打马上前,看着俯视千军万马的陈娇眯起了眼睛,露出终于如愿的笑容:“大单于盛情相邀,还望皇后不要推辞,随我等共赴匈奴王廷。”
    “使节千里奔袭不辞辛劳为本宫而来,本宫如何好驳回大单于的盛情相邀。”陈娇冷冷的笑着,“有劳使节,本宫只想问一句,匈奴的待客之道到底如何。”
    “皇后请放心,大匈奴对待最尊贵的客人,从来都是以礼相待。”都勒利将粗厚又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抚上右胸低头向陈娇简单一礼,然后对下属喝道:“为汉庭皇后选一匹好马,我等愿护送皇后前往王庭。”
    匈奴驭手牵来的棕红色战马在风中嘶鸣两声,陈娇傲然走过去接过马缰,驯服的红马向她低下头,陈娇便轻轻理了理它的马鬃,好像不久之前抚摸黑色的马王。
    她原本就穿着简单易动的猎装,动作尽量利落的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一眼身后无缘的雁门关和眼前的胡杨杨林,深吸一口气打马上前,加快了速度。
    两旁的匈奴骑兵在都勒利的点头下为她让开一条道路,然后紧跟在她身后迅速合隆。
    陈娇忽然勒住马缰,回头越过无数的匈奴骑兵回看着仍在原地的都勒利道:“使节不走吗?难道这就是你们匈奴人的陪客之道?”
    都勒利看一眼雁门关的方向,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不过他再陈娇催促下收回了视线,志得意满的目光又回到陈娇身上,最后轻笑一声喊道:“走!”
    有了这个汉庭皇后,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当张骞带着一队汉军跟随着马王的引领来到胡杨林时,他们只找到了重伤半昏厥的卫青。当将士们将他抬出胡杨林的时候,他迷蒙中只对张骞说了一句话:“快去追击匈奴,营救天后。”
    张骞蹲在沙丘观察着地上,马蹄印已经很浅了,匈奴人离开了很久,再追也不会有结果。
    张骞轻声的叹息,带着汉军重回雁门关。
    雁门行宫的内殿里,刘彻最心腹的几个中朝大臣陪同天子刚听完张骞的回禀。
    “打!发兵匈奴王庭,给霍去病下诏,让他给朕狠狠的打!”刘彻暴怒的咆哮着,双目赤红,胸口起伏,“给朕把地图拿来,朕要改变做战方略!”
    “陛下,陛下冷静,龙体要紧。”张骞一听刘彻立即就要动兵连忙劝谏,看着刘彻的状态非常担心。
    其实刘彻修改作战方略一举两得,打击匈奴的同时营救陈娇这没什不可以,可是他现在这个状态与往日沉稳冷静心思缜密的铁血天子刘彻差的太远,张骞还真的怀疑他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为今之计他认为还是先稳住天子,彻底调理好他的病情让他全面恢复更重要。
    “匈奴欺人太甚,你让朕怎么冷静!”刘彻吼道,“你看不出来匈奴人是有意为之吗?!他们打她的注意,是准备想要挟朕!竟敢要挟朕!”
    一旁的东方朔连忙道:“所以陛下息怒,更不能意气用事,如此一来便是把天后至于更危险的境地。”
    原本东方朔的话说到这里刘彻早就应该明白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刘彻病急交加,一病就是十几天,现在大战将至又被匈奴掳走了正妻,他整个人都不太正常,脱口就冷声道:“朕若不发兵,不但做不好一国之君,连男人都算不上!”
    张骞只得顺着东方朔的话解释道:“匈奴本就要打,天后也一定得救,但是陛下不能让天后成为要挟陛下调兵的筹码。陛下细思,若是匈奴人见陛下一怒之下修改作战方略,以后不是要利用天后牵着我大汉军队的鼻子走吗?他们见天后有用就更不会将她送还大汉,倘或陛下稍安勿躁平心处之,让他们日久觉得天后无用,臣通过邦交还是能尽量想办法解决。”
    “日久?”刘彻怒极反而冷冷的笑着反问,“你打算多久?张骞你跟朕说你打算拖多久!先不说阿娇在匈奴要面对什么,这种事传扬出去,大汉的皇后,万民的天后被匈奴掳劫,天命啊,天命都跑到匈奴的王庭去了,朕这个受命于天的天子还怎么做下去?你要天下人都看朕的笑话吗?!你这博望侯是不想当了!”
    张骞知道刘彻病中原本就有些神经质,只能先稳住他的情绪,进言道:“陛下,臣说错了,臣会尽快解陛下之忧,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将此事交于臣等。陛下,臣跟随的天子从不是这么意气用事的君主,请陛下明鉴。”
    ☆、第330章 抵达匈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刘彻看着跪在地上的张骞认真又坚定的神情,无名的火气瞬间就如热水成冰一样冻结了。
    刘彻靠在主位上出了口气,缓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再想一想。”
    张骞再拜,众人也都无声躬身行礼慢慢的退出了大殿。
    刘彻保持着以手支额的坐姿蹙紧了眉心,他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直到掌灯时分。
    “陛下。”
    刘彻睁开眼睛,看到曹小北身后是正装行礼的博望侯夫人赵无心,曹小北手中为她提着的正是医箱。
    “张骞让你来的?”刘彻叹了口气坐正了身体,似乎颇为无奈但还是露出手腕道,“请吧。”
    赵无心微微低头然后起身上前在刘彻身边规矩的跪坐下来,隔着一方杏黄的绡帕搭脉慢诊。
    刘彻还是面色沉郁的坐在主位上,时不时露出不耐的神情,片刻后向曹小北道:“去给朕拿樽酒来。”
    曹小北应声就要去拿,却被赵无心无声无息的拦下来。
    赵无心收了搭脉的手,一面折起绡帕一面平静的说:“还是请陛下不要饮酒了。”
    刘彻看了赵无心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曹小北去拿。
    曹小北去后大殿里只剩下了刘彻和赵无心,以及史官司马迁。
    赵无心没有告诉刘彻他的病况,只是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中沉默的写下将药方,交给司马迁撰写备案。
    曹小北的酒已经为刘彻端上了长案。刘彻拿起酒樽在手中晃动,心思似乎飘得有些远。
    “陛下,她不希望您喝酒。”赵无心忽然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刘彻修长白皙的手指就顿了一下,他看向赵无心,语气有几分急切:“她对你说过?她还对你说过什么?”
    “很久以前她问过我宿醉解酒的方法,她说陛下会头痛,她不希望陛下喝酒。在她来北巡之前有一日还莫名嘱咐我写一个医酒后头痛的方子,等曹宫监回来交给他。”
    刘彻蓦然怔忪,片刻后对曹小北说:“你和司马迁都出去,朕与博望侯夫人说几句话。”
    殿门被轻悄的掩上,刘彻放下了酒尊,目光没有焦点的看向大殿阴暗的角落,他好像自语一样轻声说:“朕从来不希望自己是一个儿女情长的帝王,更不想让别让臣子、百姓和后人对朕有这样的评价。说什么天命旁落,说什么无法面对天下,其实朕刚知道她被带去在匈奴的时候,朕的目的很纯,就是要发兵把她抢回来。”
    “呵,没来得及想什么江山社稷天命所归。”刘彻苦笑一叹,声音里满是嘲讽和凄凉。
    赵无心是个很好的听众,她的回话只有一句:“其实匈奴并没有陛下想象的那么不堪,如果陛下尽快恢复,几个月的时间她还是等得了。”
    赵无心和张骞曾被匈奴扣押多年,在哪里生活过,她的话虽然像是安慰可在刘彻听来却矛盾又担忧。
    “可是朕等不了。”刘彻说。
    赵无心叹了口气道:“陛下很清楚是两军对峙决战才让她对匈奴而言有了非凡的意义,她才能被以礼相待,她不仅是匈奴与陛下交兵的筹码也是匈奴战败的退路。这些她也很清楚,她在等陛下取胜。可是陛下的冲动会让我军涉险,万一战败,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受辱。”
    赵无心的这番话完全是从陈娇朋友的角度来说,她说的很委婉,但她的意思很清晰,如果汉军战败,通透高傲如陈娇,她一定会自尽。
    这个道理刘彻不是不明白,然而当局者迷,刘彻在病中更是早就迷了心窍。
    他沉吟良久才换了语气,认真的问赵无心:“朕的身体怎样,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赵无心在眼神颓丧迷茫的刘彻眼中终于看到了往日深邃而锐利的目光,这一刻她的心底是高兴的,为了陈娇,也为不负张骞的重托。
    她恭敬的回禀道:“若是陛下愿意,多则两月,少则半月。”
    陈娇跟着都勒利不过骑了半日马就在匈奴营地换作了平稳的马车,两名笑容温顺却身手不凡的匈奴女子按照都勒利的安排陪侍在马车上。
    都勒利在匈奴女子扶陈娇上车的时候玩味的笑着说:“汉庭皇后陛下,都勒利一定会将你安全的送到大单于的面前,请你不要动其他心思。”
    陈娇回头不屑的笑了一声道:“千军万马,还怕跑的了一个女子吗?”
    都勒利满含深意的微笑摇头道:“不,我是怕皇后陛下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让我没有办法回去跟大单于交代。”
    都勒利确实想的很周到,都勒利这次出使可以说是无功而返,回去一定会伊稚邪冷落,他之所以动用了那么多骑兵损失了使团那么多人为的就是抓住陈娇弥补出使无果的后果,甚至还可以请功,但如果陈娇逃走或者自尽,他就真的没办法跟伊稚邪交代了。
    陈娇明白都勒利的如意算盘,凛然冷笑道:“尊使真是狡黠,只可惜都是这等小聪明,没能让你在汉庭没有讨到半分便宜,也只有剑走偏锋来请功了。你放心,我可怜你,不会为难你。”
    陈娇原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那一日她完全可以拔出匕首血溅沙丘让都勒利和右谷蠡王这些天的拼命追击一无所获,所有的如意算盘转瞬成空,可是她舍不下卫青的命。她若藏若躲,哪怕是死,都勒利都要找到一个向伊稚邪交代的借口,他们必定会搜索树林,而重伤的卫青身为战将必会自刎。
    陈娇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她不想让几日以来拼命护她的卫青因此殒命。陈娇一直都知道,死亡是最简单的方式,但也是最不负责、最没有担当、最忘恩负义的方式,她绝不会用,就算是死她也要死的值得。
    匈奴人为了战争和政治利益才把她带去王庭,这一点她很清楚,其实在她的心底她还是有一份坚信,她坚信这场对决之战大汉必胜,她还是在心底坚信,如果卫青脱困他一定会荡平匈奴。
    她要看到那一天,她相信卫青会来,他一定不是一个失信的人。
    十几天的行路后陈娇终于来到了匈奴的王庭大营,草场碧绿,苍穹高远,帐连数里,王旗展烈,这里的气象确实与一路走来的其他匈奴营地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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