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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寄眉头一皱,环视自己周围,明晃晃的火把照着黑压压的人,意欲使皇甫道知看见:你死到临头了,还大放厥词!他缓缓说:“陛下,杨寄如今孤身一人,别人赠的歌姬舞女,陛下看上哪个,只管开口就是。至于沈氏,她是沈中书令的妹妹,让他们兄妹团圆,想来中书令必然全力尽忠职守。”
    他故意说得毫不相干一般,皇甫道知冷笑着:“你不在乎?”
    杨寄闪闪的目光殷切地凝视着沈沅,口中却道:“咦?我要在乎什么?太原王氏长房的第四位女郎,据说是位窈窕淑女,不知我可有福分娶到?”
    他的手心已经捏出汗水来,笑着的表情异常僵硬,心里的迫切促使着他又说:“陛下何必?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沈岭在后面拉了他腕子一把,杨寄感觉到沈岭的手心亦是湿滑黏腻,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压低声音说:“别说了……他不对劲!”
    皇甫道知仰天大笑道:“杨寄,你装相的功夫真是好,可惜已经骗不过我了。你既然已经有了续弦的打算,而我呢,也有了殉大楚的打算,那么,沈氏我就带到地下享用,再与你无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书写诏书的黄绢,没有盖印,笔墨淋漓却是殷红的血书!他喃喃地念道:“朕俯仰而愧于天地,无颜再登临至尊之席。愿杨公受命于天,君临万国,时膺灵祉,酬于上天之眷命。……”边念边笑:“杨寄,禅位诏给你吧!只是站到高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血诏从高高的丹墀上抛下来,落在地上,而皇甫道知“刷”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刃一闪,便反射出灯火的红光,他把刀刃顶在沈沅的脖子上。沈沅脸色惨白,却昂然站着,被封堵着嘴,她说不出话,大大的圆眼睛却没有流泪,而是冲着杨寄微微一弯,显出一个温暖的笑意。
    杨寄已然腿软,本能地往前一迈,张口结舌想和皇甫道知求情。沈岭在后面狠狠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生死关头,你准备押什么宝?还是跪下认输?但是你此刻有不赌的机会吗?”
    是啊,押什么宝?能不能不赌?杨寄瞬间清醒过来:他和皇甫道知求情讨饶?不是与虎谋皮?一旦他的弱处被皇甫道知抓住,今日_逼宫,前此拟诏,都成了司马昭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只能灰溜溜退兵、俯首、称臣,多年谋算必不能成功不说,还会被剪除党羽,最后成为全天下的笑话,脸皮再厚,只怕也难翻身。
    “忍着!那是我妹妹!忍着!”沈岭在他背后喃喃道,听得出是咬紧着牙关,憋出的狠话。
    世间大勇,莫过于弃!
    杨寄一时清醒,一时迷乱,身形看着挺直,其实背上汗出如浆,双腿一直在打颤。在战场朝堂打拼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放弃,必然一败涂地;可是面前数十步之遥,就是阿圆!看得见,却又似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他在颤抖挣扎,对面丹墀上那位又何尝不是?对他而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选择赌这样一场,除了舍命,也别无他法——他皇甫道知已经没有赌注,只剩一身一命及一个正统的身份,可以与杨寄一搏。
    皇甫道知手中的匕首缓缓从沈沅耳侧划下去,鲜血顺着沈沅的耳朵一路流下来,到她圆润柔转的下颌角又流向小巧的下巴,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赤红玛瑙珠子,落在前襟上。疼痛和恐惧到了极致,沈沅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西风吹过天宇发出的“呜呜”声,太极殿檐头的铁铎发出的“玲玲”声,早春北归的大雁从天空掠过发出的“昂昂”声……万物天籁,令人陶醉。
    沈沅遥遥地凝视着杨寄,刀刃划过的疼痛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只觉得那道凉一点点往下探到了咽喉,温暖的血并不汹涌,细细的一线流下来,所到之处如冬日炭盆里暖手的温度,如在历阳城头看到杨寄的驺虞旗时心头的温度,如枕着他赤_裸的胸膛熟睡时脸颊的温度——为他而死,并不痛苦,只是有些担心:阿末,未来的你,没有我,可还能坚强?可还有笑容?可会绵延着一线思念脉脉不绝,成为永恒的伤痛?
    …………
    电光火石间,一声锐响划破长空,皇甫道知一声闷哼,沈沅觉得颈侧一阵轻松,随即是“哐啷”一声,匕首落地,而皇甫道知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牙关紧咬,额角均是豆大的汗珠。
    严阿句握着弹弓,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眉花眼笑,立功似的显摆道:“嘿!正中!”
    杨寄只是暂时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他向前奔跑了几步,到丹墀下大声道:“陛下!我们俩结的怨,不要叫女人掺和进来!放她下来,我们都好谈。要么,你又敢不敢像个男人一样跟我单打独斗?”
    他明明是激将,但皇甫道知居然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出腰间的长剑,他目光粼粼,里面有愤怒、仇恨、求死的决心、报复的快意,混杂在一起,使嘴角噙着一丝狰狞的笑意,左手的剑尖指向丹墀下的杨寄,道:“好!我们单打独斗!”
    皇甫道知虽然也带过兵,但毕竟还是一副书生形貌,又只有不灵便的左手能用,怎么可能是高大健硕的杨寄的对手?趁大家看戏一样愣神之际,他身后的几名宦官不则声地把沈沅和一旁的路云仙身子一扭,推进了太极殿的大门里,旋即用铁锁链把两个门环拴上了。
    “你干什么?!”杨寄一声怒吼,盯着宫殿门,一步三级往上而去。
    沈岭在后面一把拉住他,整个人被带得扑倒在地:“别急!他……他在求死,等你犯弑君的罪过!”
    “弑就弑!”杨寄咬牙切齿,“混蛋王八羔子!再不放阿圆,我就要杀了他!”
    “那他求仁得仁,而你变作乱臣贼子!禅位诏书立刻成了一团废纸!”沈岭忍着膝头的剧痛,说道,“若是凭兵力攻占就可以称帝,苏峻为何不称帝?侯景为何不称帝?曹操、司马懿为何不敢受禅位?王莽为何败如山倒?你刚破建邺的时候为何不称帝?!”
    还不是为了名分!明知道就是骗骗百姓、骗骗后世,可却因为能堵住多少怀有异心的人的嘴,必须要搞什么天道,什么星象,什么谶纬,什么祥瑞;还要搞什么禅位,三禅三让,都是做戏罢了!“都忍到这时候了!”沈岭道,“再忍一次,里面有我们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住了。片刻的对话间,太极殿涂着胡桃油的青瓦上,突然一股一股地冒出浓烟来,窗纸上忽闪忽闪着橙黄色的光,时而又被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占据,火舌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突然一道赤红的焰头窜出来。太极殿里还有些服侍的宫女太监,好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是殒命前最恐惧的尖叫。
    杨寄已然惊悚得怪叫起来:“那声音是阿圆!是阿圆!”不顾一切就要往里面冲。
    而挡在太极殿门口的皇甫道知,诧异地回望了一下,便兴奋地仰天大笑起来:“天意!杨寄!这是天意!”他双眸反射着火光,显得也像火苗一样在灼灼燃烧着,听见身后大殿里的呼救声、拍门声,听见不知谁挤向大门时门环和铁链的碰击声,听见火苗冲破窗棂,梁柱挨次坍塌的声音,他的脸上便是无端激动的亢奋神色,挑着眉看着冲过来的杨寄,挑衅地期待他来杀自己。
    他横身站在门前:“杨寄,你要进去?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杨寄的刀抽出了半截,切齿的恨啊!可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报仇!所以他又把刀塞回了刀鞘,狠狠将皇甫道知的刀刃一拨,夺过来远远地丢掉,又一把推开他。
    金丝楠木的门扇已经滚烫,杨寄的手刚触到门环,便本能地缩了回来。他刚想把铁链劈开,门却突然塌了,里头喷涌出滚滚浓烟,呛得两个人都大咳起来。
    杨寄试了几试,摒着呼吸想冲进去,但是滚热的浓烟和窜出来的火苗又把他逼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回头道:“水!给我衣服上泼水!”
    虎贲侍卫冲过来,没有泼水,而是把杨寄和皇甫道知拉开。两个人都奋力挣扎,然而敌不过人多,都被从最危险的门口拉了开来。
    “阿圆!阿圆……”
    大家扭头看着太极殿的熊熊烈火,里面惨哭嚎叫越来越小,慢慢没有了,巍峨的大殿静静地燃烧着,黑色的天幕中仿佛升腾起一支巨大的火把,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时不时听到梁柱倒下的巨响。杨寄虚弱的哭腔在间隙里响起来:“去救我的阿圆……去救……”
    火烧到第二天清晨才自然熄灭了——用桶装水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那样熊熊的火势无法可救。
    一脸憔悴的杨寄盘膝坐在丹墀下,身旁或坐或站的是皇甫道知,是沈岭,是眼看着太极殿惨剧发生的所有人。大家都默不作声,偶尔瞟一瞟这场赌局中的两位,皇甫道知在皇位的争夺中是输了,但是,这场当面的赌他还是赢了。
    ☆、第224章 废墟登基
    太极殿已经化作一摊焦黑的废墟,一点生气都没有了。杨寄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步伐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往废墟上而去。
    炭黑色的砖墙、未燃尽的梁柱,冒着袅袅的青烟,散发着焦臭的气味,犹带着阵阵热浪。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了原本的形状,大约可以看出破碎的瓷片、半熔的金器,还有一具具黑得分辨不出脸蛋身形,因垂死挣扎而扭曲的尸体。
    上柱国大将军、尚书令、秦国公杨寄,那个传说中是天上驺虞白虎下凡的战神,传说是上天以星象和铜鼎预示着将要代替大楚的帝王,此刻垂挂着眼泪,咬着牙根,伸手在还滚烫的废墟里卖力地翻找起来。他的手被烫得红肿,被碎瓷片划出一道道口子,鲜血顺着流下来,暗隐的炭火烙到皮肤上发出焦臭的气味,他脸色发白,却无人认为会是因为疼痛——他的手没有停过,没有为火烫的木炭或金属而畏缩半分。
    有人想来劝,沈岭一个眼色止住了。
    而后,杨寄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双手在废墟里奋力刨动着,挖出一具早已看不出形象的焦尸抱在怀里,伸手在尸体的耳垂处抚过,然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大家分明瞧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嘴角抖了抖,眼睛一眨,便是一串泪水滚落下来,而后,他抱住那具尸体,埋头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岭疾步走过去:“这……怎么了?”杨寄腾出一只手,拽住沈岭的衣摆,抬头啜泣道:“阿……阿圆……这是我的……阿圆……”
    尸体的耳垂上钉着两枚小小的圆形耳珰,被杨寄手指抚摩过后,黑乎乎的耳珰露出一点金泽,这是杨寄在第一次和阿圆同床共枕之后,拿出这对金耳珰作为订婚的信物,沈沅当了大将军夫人之后,也从来没有肯换过耳珰。
    沈岭瞬间被击中似的摇了摇,但他并没有像杨寄那样伤心得昏天黑地,他低头摸了摸那尸身的手腕,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而后垂泪道:“尚书令,保重!”
    他们耳边响起了一阵乐得近乎疯癫的狂笑,他们的陛下皇甫道知坐在废墟边,看着曾属于自己的宫殿化为灰烬,看着痛苦万状的杨寄,看着杨寄怀里的焦尸,笑得止都止不下来。
    杨寄发疯似的,从身边拔出刀,愤恨地指着皇甫道知。但他又把刀放了下来,说:“陛下疯了!”又低声对沈岭说:“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沈岭拭了一把泪,语气依然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似的:“赌场上,这一把输了,是不是该把下一把的机会奉送给对手?”
    二舅兄的意思杨寄明白,情感上,他想把害死阿圆的人千刀万剐,但他不能再担“弑君”的恶名,已经输掉了沈沅,现在若克制不住自己,再白担这个名声,沈沅真的就白死了!杨寄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皇帝陛下已经疯了!带他下去,与朝中众臣商议办法!”他怀里牢牢抱着沈沅的尸体,垂头望去便是满目柔情,又是满面泪痕,最后用自己的绛红斗篷裹住了她,声音哽咽但清晰:“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被疯癫的昏君害死了!”
    晨风呜咽似的响起来。虎贲营侍卫,还有被他提拔起来的北府军武将,全都放下刀兵,默默垂首,哀悼死去的无辜者,更是哀悼一个王朝的没落。
    沈岭一个眼色过来,唐二和严阿句赶忙上前,一边一个扶掖住杨寄,并在他耳边说:“明公!接下来要紧!要紧!您撑住!”
    杨寄茫然地看着天宇,这算是他赢了?可是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他虚弱得双腿软弱发颤,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他的孩子,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们,他的跟随者,还在殷切地盼着,他没有虚弱的权力,只能强撑着用接下来的忙碌,来强迫自己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
    太极殿已经烧毁,宫城之外,被圈在台城之中的尚书省顿时成了机要之地。
    沈岭从杨寄身边经过时,狠狠地掐了他胳膊内侧一把,示意他清醒过来,这会子,该唱的戏还要唱,该演的戏还要演。杨寄满面泪痕,情绪恍惚,只听沈岭哀声道:“庾皇后阖然薨逝,陛下伤怀已久,今日突发癫病,先欲持刀杀人,后又纵火烧太极殿。尚书令带虎贲侍卫救火不及,现在已经将陛下安置在后苑。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位同侪意下如何?”
    前来早朝的大臣,面面相觑也好,不能服气也好,还是暗自欢欣也好,都不能改变已成的事实——皇帝皇甫道知疯癫了,自己放火烧了大殿,现在皇子年幼,皇室无人,与其强撑着再从皇甫氏里寻一个孩子当傀儡皇帝,不如按着大家已经心知肚明的方案,拿出禅位诏,让杨寄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从何道省开头,道:“《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陛下的禅位诏书早已传达各处,只是杨公谦逊,坚辞未肯。现在形势迫人,杨公不如勉为其难,也是应上苍预示,全万姓期许。”
    立刻有人随着点头:“五星连珠,本就是旧朝没落、新朝将兴的预示,而且杨公深得民心,就顺应天意民意吧。”
    杨寄摇摇头,满脑子都是沈沅,眼前都是黑的,说了句“我何德何能”就扶着案桌,双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劝的劝,说的说,懂行的都赞颂杨寄有周公之德,又说些什么“周公辅摄,还政成王,还是因为成王改过自新,现在这位陛下疯疾既犯,可是治不好的!国家划黄河而治,北边燕国本就虎视眈眈,国可无皇甫,不可无杨公,不如杨公取而代之。”还有的干脆举着笏板跪了下来,口诵“万岁”,把奉杨寄为君的意思直截了当表达出来了。
    跪倒一个,就有两个三个,最后观望的人也不得不从众。尚书台伏地的朝臣一片一片的。杨寄起先还扶一扶,但是他自己也精神不逮,流着泪只是摇头,最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离他最近的沈岭要紧膝行上前,直接就称呼道:“陛下!国事为重,请善自保重!”杨寄就势跪坐在坐席上,含泪道:“这个时候,大家如此信任我,杨寄实在惭愧之极!”
    太史司很快算好了良辰吉时,杨寄在南郊坛柴燎祭天,大赦天下,等于正式得到了上天的认可,成为了新一任的皇帝。接下来,由新皇帝下达命令,改国号,定年号,修缮太极殿和太初宫。
    一系列的繁忙让杨寄暂时把伤痛压抑在心里,可是他的憔损状貌大家都能够看见,夜来难寐,给他的眼角添了些许细纹,无心处置的胡茬点点生在发黄的脸上,缁绫的衣裳更显出精神不振的模样。但是,有些话题回避不掉:皇帝继位,祭过天地,祀过先祖,接下来就是安置后宫,分封太子公主等等。治国平天下时,不能忘记齐家。
    “这有什么难处置的?”杨寄萎靡地地支颐道,“沈氏自然是皇后,追封的诏书和当拟的谥号,中书省进呈过来便是。太子自然也是朕的嫡长子杨烽,当年他母亲……”沈沅在乱军之中生下了阿火,他在背后接生,这是两个人最艰难的一段光阴,可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变得比一切都美好。他眼中莹莹的光,追忆的华美一闪而过,俄而化作黯然的叹息。杨寄挥挥手:“还有大公主和二皇子的封邑,中书省拟定吧。”
    沈岭低头称是。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朝臣举笏板道:“大行皇后去世,足堪可惜!但是陛下后宫岂能无主,听说之前与太原王氏有议亲,不如再册皇后,天下有国母,岂不是新朝的圆满鼎盛?”
    发言的在那儿沾沾自喜呢,冷不防杨寄劈手取过御案上的瓷笔筒,朝着下头就砸过去,瓷笔筒落到那人的脚面儿前,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旋即瓷片飞溅开来,把那官员剩下的几句马屁话全数砸回了肚子里。
    “退朝!”杨寄硬邦邦地说,拂袖离开了。
    临时用作处理政务的尚书省一片寂静,原来这是皇帝陛下不能揭起的伤疤。
    头七的法事已经做过了,杨寄心里的伤恸却完全没有减少,每每到停灵的地方,几乎不敢过去,却又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这次,不例外的,又是赧然地进去,刚刚见到棺椁,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来,心里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灵堂里到处白纱飘拂,杨寄的三个儿女此刻按着规矩正跪在蒲团上为母亲守灵。三个小小的身量俱是穿着白衣,杨寄又是鼻酸:可怜他的孩子们,还没过上皇子公主的好日子,却先失去了母亲,身边再多乳保,也无法代替阿圆啊!他疾步过去,几个孩子也看见了他,都是扁着嘴,“呜呜”地哭出声。
    杨寄把最小的杨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嘴里安慰杨盼和杨烽:“阿盼,阿火,你们要坚强,要给阿灿做阿兄和阿姊的榜样……阿母在天上看着你们,才能欣慰,才能……去的不那么遗憾……”
    杨烽还是半懂不懂的年龄,小圆脸上的小肉鼻子一吸溜一吸溜的:“阿父,阿父也别哭……他们说,阿父没有老婆了,会好难过。阿父你别难过,阿火做你老婆好不好?……”
    周围伺候皇子公主的乳保和宦官,知道此刻庄严,只能狠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
    杨寄一脸懵,看着傻乎乎的儿子,又想笑,又笑不出来,又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了,正在眉目尴尬间,女儿阿盼却在杨烽头上敲了个暴栗,打得小太子放声大哭。阿盼瞪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不等杨寄说话,先“叭叭叭”说了起来:“小炮子你胡说!谁说阿父没有老婆了!阿母只是藏起来不叫我们看见而已!”
    杨寄纵有批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位长女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素来也最疼爱,见她也急痛攻心,近乎于在说傻话了,少不得先慢慢开导她:“阿盼……阿母,是不在了。你是她最疼爱的女儿,你要懂事,要给弟弟们做榜样……”他看着一旁的朱漆棺椁,忍不住泪水又下来了,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盼,阿母就在那里躺着,她听得见你说的话,你别叫她心里急,在天上都不安生……”
    阿盼却不理会这茬儿,甩手道:“胡说!我看过,里头根本就不是阿母!”
    “为什么不是?”那焦黑的面目,根本看不出脸。但是,身量近似,又有耳珰,也只能是沈沅。
    她哭了起来:“反正就不是!就不是!”
    ☆、第225章 报复
    杨寄只当小孩子不肯承认现实,说瞎话,劝了几句见阿盼越发哭得凶了,她到底年龄有限,说不清楚时急得跺脚抓头发,一旁的乳保婆子们急忙过来好言相劝,解救她那头乱蓬蓬的头发。杨寄心酸难耐,不忍再看,吩咐照顾好孩子们,自己匆匆奠酒,然后拔脚离开了。
    沈岭在门口候着,杨寄顿住步子,对二舅兄说:“二兄,你也是来给阿圆奠酒的?唉……我心里实在难过,见到几个孩子就想哭,真是……”
    他大概半辈子都没这么脆弱过,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犹自道:“你帮我好好劝劝阿盼吧,她就听你的话。孩子小,要接受现实不那么容易,别说她,我都接受不了……”
    沈岭同情地看着他,最后撩袍跪下回奏道:“陛下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陛下怀念之忱,臣深为感佩,但后朝之事,按臣下所言,是否要与大族联姻,娶一位新皇后,陛下也不妨考虑。”
    杨寄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想吃了沈岭似的,不错,这家伙跪伏在地,是对皇权表示的无比尊崇,他说出来的话,全都是无懈可击的套路话,可是怎么听着就是像掏自己的脏腑一样,句句撕扯得极痛。杨寄愣了半晌,终于扯着唇角冷笑道:“中书令不仅想得远,而且能够有忘情的本事,我真是佩服啊!”
    沈岭低头,说话却不依不饶似的:“陛下,应该自称‘朕’。”
    杨寄几乎想踹他一脚,所幸想到里面朱红棺木中是他的亲妹妹,当着人家妹妹的面施行暴力不太好,所以才把发痒的双脚硬生生收着,冷冷道:“那你去奠酒吧。”
    沈岭应声“是”,起身到了灵堂,先取了香燃上,再捧过卮酒,念念有词地祷祝了一番,把酒水酹在地面。他神色悲悯,目中含泪,但也不是杨寄那样悲痛欲绝的模样。杨寄只觉得电光火石似的想法飘忽闪过,但是因为头疼欲裂,实在无力思考,只能任着这点闪过的念头又绕开去,飘飞远了。
    沈岭出来时,杨寄穿着素色衮服,一副与衣装不匹配的小混混儿样儿,抱着胸站在灵堂的门口等着。沈岭瞠目道:“陛下这是……”
    “等你呢。”杨寄一伸手,拖住沈岭细瘦的胳膊直往前拽。出了宫城,绕过朱明门,到了虎贲侍卫们休息的一片营地里。杨寄这才撒开手,看着沈岭跑得额头上汗出的模样,说:“皇甫道知现在被我关在右卫环峙的一处屋子里,昨儿个看了中书省的奏章,都道是前朝废帝因疯疾禅位,理应得到国家供养,建议分封建德公,安排一间住处给他。中书令,这奏议是你拟的吧?”
    沈岭点点头:“是的。陛下仁厚,不罪先朝帝王,才能得后世称颂。”
    杨寄压低声音道:“妈的扯蛋!前面几朝更替,为了那个狗屁的名声,从来不杀末代君主,皇甫道知他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杀我的阿圆!我要让他还这么逍遥地活着,我怎么对得起阿圆?!”他紧跟着伸手指指着沈岭的鼻子,瞪着眼睛说:“你别想着为那个王八蛋求情!你能够不在乎妹妹身死,我不能不在乎!现在当皇帝的是我,我说了算!你要是想说了算,想留他的狗命,你就把我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你自己坐上去!”
    他这无赖的话一说,沈岭倒没辙了,只能好言道:“我怎么不恨他?不是陛下您说,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了吗?但是虐杀前朝皇帝,又是怎么样的名声?你不顾名声不要紧,将来太子登位,万一不如你的强悍,万一有人拿这条出来造反,你有没有为太子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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