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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此时,绛红的旗幡突然摇动起来,几艘艨艟巨舰突然破浪而至,到了河中央,无数飞马小艇冲了过来,艇上人带着百张大弩机,突然向北燕军队猛射。轻敌的人马顿时乱做一团,马匹嘶鸣着跪地翻倒,马背上的骑兵不是被大弩射死,就是被翻倒的马匹压倒,被后来的乱马踩踏而亡。
    两万多人乱了一阵,不知是谁说:“别怕!他们的弩_箭有限!我们人多!”
    的确,杨寄的阵型,现在也只有两千余人而已。但他仍然气定神闲,大旗左右一挥,弓_弩停了下来。战车前用盾牌护着,后头看不清状况,黄河上的小艇纷纷后撤,而艨艟则继续停在河中心观望。
    北燕的前锋军,踏着前面人的尸骨,又一次袭了上来,这一带恰是平川,正宜跑马,眼见漫天沙尘又一次扬了起来,以马匹的疾速,片时就能到得面前。
    驺虞旗下的那些战车和盾牌,动都没有动,等骑兵到得近前了,突然盾甲分开,数千支长槊伸了出来。槊杆一丈多长,前头两尺长的锋刃磨得雪亮,破甲棱闪着寒光,花萼似的留情结也打造精致。大锤猛地在槊尾锤击过去,一杆槊像利箭一样飞了出去,正中正前方最快的那个骑兵的肚腹。破甲棱毫不费力穿透了他的明光铠,留情结卡住他的身体,冲力的作用,使人顿时飞离了马身,肚子上蓬开好大一朵血花,喷溅到后面人的身上。
    而步兵很快跟进就位。在人多的地方,则靠长矛起力,飞出去的长矛串糖葫芦一样一下洞穿三四名北燕步兵的身体,死者惨嚎连连,一倒一串,彼此牵连,伤口变得更大,内里脏器随着鲜血涌出,所见的人都是瑟瑟发抖,顿时奔溃四散。
    可惜这样人多的大阵仗,岂能轻易奔散?前队很快被后队所逼,不是被杀,就是被踩,又或者是被重新驱赶上阵。但是恐惧是会传播的。区区两千人的这个小阵法,偏偏因为集中在一起,前有盾牌抵挡,后有河上大船不断换人,不断支援武器,似乎有源源不竭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击杀来犯者。
    偶有想立功,用长箭硬弓去射为首的杨寄的北燕骑兵,又见了鬼一样看见自己的暗箭,每每到得半途便带着啸声断为两截。却不知大显身手的严阿句,手执弹弓,正忙得不亦乐乎呢。而唐二握着绳圈,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则是一副懊恼。
    从上午杀到晌午,从晌午杀到傍晚,又从傍晚杀到夜幕降临。
    黄河上的大船上纷纷亮起明灯火把,照耀着河面,河面橙光点点,远胜星光和余霞。执着火把的北燕军队,远远看去只见万点乱闪,杂乱无章。他们好容易听见了鸣金收兵的尖锐锣声,这才后队变作前队,豕突狼奔而去。
    杨寄并未亲自作战,但骑在马上指挥了几乎五个时辰,也累得够呛。他圈回马头,望了望敌方熄灭的松明火把,却又打叠起精神,用手中令旗指了指宽阔的黄河河面:“兄弟们,他们没玩够呢,我们也说不得要奉陪到底了!”
    河岸是极长的堤坝,回程的火把比想象得少,杨寄算一算就知道,还有一群不打火把的,想趁乱渡河反攻呢!
    河面上早拉了铁索,艨艟边上环围着许多不掌灯的小艇,黑头里也看不见。是夜天色阴沉,西边收了最后一丝暗紫色后,就只剩星星点点的灯光,也被黑夜吞没得只剩橙红色的小点了。
    杨寄转身面向黄河,手里备着火折子,突然点了火把左右晃了一晃。一瞬间,他的大小战船全数点上了灯,远望去遥遥相接数十里,到了远处,就分不清哪个是灯光,哪个是水里的倒影。正挤上小船准备偷袭的北燕水军呆住了。本来北方的水性就远不逮及南方,突然发觉自己就在敌人眼皮子下头,顿时慌了神。箭镞之声响起,甭管射不射得中,北燕的惊弓之鸟们都是左推右搡,船翻而身沉,全数喂了黄河鲤鱼了。
    到得天明,一场恶战才算是打完了。杨寄立在最高的楼船上,就着清晨的薄光,检视着黄河北岸的一应战况。
    河水黄浊中泛起淡淡的红丝,岸边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腥臭万端,尚未熄灭的烽火远远地冒着青色的余烟,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传递着信息。
    杨寄已然见惯了这样残酷的战争,不易察觉地一皱眉,而后扬起头,大笑道:“穿绛红色战袍的是我杨寄的人,你们但看北岸,我军几乎毫发无损!”胜利的喜悦立刻冲破了闷闷的清晨,冲破了人们心里对可怕战事的惶惑迷茫,起哄叫好的声音响了起来。而这方的叫好声,传到对面,则更增的是默然的颓丧。
    “不能大意。”杨寄悄声吩咐,“烽烟点起来,飞鸽告知凉州和青州我们这里的战况。然后,跟我一起佯做追击,把他们吓到屁滚尿流为止。”
    ☆、第201章 围城
    杨寄又一次以少胜多,打赢了这样一场逆犄之战,区区两千人组成的新月形战阵,硬生生打退了两万余人的北燕前锋,并吓得保护皇帝的十万大军,也不敢恋战,连夜退避到属于北燕的秦州。
    实力差异,杨寄并不敢真追上去打,但是战旗摇一摇,人马奔一奔,该做出来的架势做出来,果然逼得北燕派使节到了他的面前。
    大概也是不愿把一场实力对等的谈判变为城下之盟,北燕来人尚可称不卑不亢,进了杨寄的营帐后只拱手为礼,然后左右看一看,慢条斯理道:“将军何必?我们陛下退兵,并不是以十余万之众,害怕你这里区区万余人。你们皇帝,几次三番修书,叫我们陛下教训教训你,免得你生出反心。何况,你一心只在雍州,可知道我们北燕占尽漠北的优势,取你凉州是手到擒来而已。你还在这里和我们纠缠,就不怕背后受敌?”
    杨寄漠然道:“哦,凉州我也有布防。你们要打,就去试试。随你怎么对付凉州,我这里打算一路打下去,打到代郡,直接灭你们老巢算了。”又笑道:“好歹永康公主还曾经是我的妻子,这夺妻之恨,我还没有报呢!叫叱罗杜文小子当着点心,想什么时候找死,就快点过来吧。”
    使节横眉立目,又说了几句狠话,无奈杨寄一派小混混的模样,油盐不进,翻了几个白眼道:“叫你们皇帝对我前头妻子好一点。说不定将来我俘虏了他,还能给他留条狗命。”
    使节气哼哼道:“你吓唬谁!你们那位永康公主本就不是我们陛下所求之人,到国都之后,手铸金人失败,哪里有皇后命?我们陛下见她可怜,赏了个中式的身份,打发住在宫里罢了。”
    杨寄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嚷嚷:“啥!我们大楚堂堂的公主,只给当个低等的嫔妃?你叫叱罗杜文给我说清楚!告诉他我跟他没完!……”
    吵吵了一通,又在城下互相放了一番箭,杨寄突然退兵。而城里对他这反复无常的用兵谋略全无把握,不知又玩什么花样,耍什么千,牢牢盯着,却不敢出城追击。杨寄悠悠然退到黄河南岸,才开始笑了:“行了。把战船摆布好,我估摸着叱罗杜文会有这么几年听到我的名字就怕呢!”
    他身边人小心翼翼问:“可是,他会不会真的去打凉州?”
    杨寄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我和叱罗杜文赌过樗蒲,一桌子上的赌友,我最熟悉不过。他这个人看起来贼狡猾,其实是谨慎一路的,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犯险。再说,他要真想攻打凉州,告诉我干嘛?古话说‘兵贵神速’,不是应该自己偷偷去吗?何必派人来告诉我?大张旗鼓的,只能说明是他虚张声势。我怕他个球!”
    布防当然不能大意,但杨寄接下来的全副心思,就已经在回攻建邺上了。
    机会来得很快,建邺发来皇帝的金牌,命杨寄回朝叙功。杨寄不理,金牌便一道一道地发,最后旨意里言辞也有些激烈,质问杨寄不遵旨是什么意思。
    杨寄立刻把圣旨传示给众人看:“打仗的时候好话哄着我,打完了,就换了副面孔,想诓我撇下你们,只身回去受死!”他多喝了两杯,捶着胸气哼哼说:“上次北燕来使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什么外敌!分明就是建邺那帮家伙自己找了对付我的!多他妈‘仁慈’的皇帝,引狼入室了只为把我这张猎弓给撅折了!我在建邺也有眼线,说是朝堂上明摆着在讲:大楚已经出了一个杨寄,不要借着打仗的东风,再出个什么张寄、王寄、李寄的……再养出个董卓曹操,就得不偿失了!”
    杨寄半是真气,半是做戏,一把把手中的酒樽掼在地上,铜制的酒杯发出沉闷的声响,还在地上跳跃了两下,里头赤红色的葡萄酒洒了一地。跟着他的人听到什么“张寄、王寄、李寄”的话语,心里也自打鼓:跟着杨寄这些年,不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人了,若是杨寄被当做董卓曹操倒了台,自己必然也不能善终了。因此各个揎臂捋袖,喧嚣阵阵。
    “好!”杨寄气哼哼道,“老子在卖命,他们在弄权对付我!他不仁,我不义!到建邺问问昏君去!”
    大楚的军队长年倦怠,而杨寄的英武之名、北府军的常胜之势,打都不用打,直接叫各地郡守闻风丧胆。胆子肥的打两场便举了白旗,胆子小的干脆直接就开门投降,且对内自嘲:“杨大将军本就是楚国的英雄,又不是外虏,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不为别的,为百姓不受战燹之苦,少不得做这样丢人的事了。”
    因此,杨寄一路向南推进,速度奇快,一路城池望风披靡,直到打到了扬州郡的治所——广陵城。
    当江北一线众城都以悬挂上绛红色白虎纹的驺虞旗为荣时,广陵已成为仍孤悬着大楚青色旗幡的唯一一座城了。话说这座城自古乃是名城,地大墙高,富庶繁荣,得广陵,则一江之隔的建邺唾手可得。但是,此间刺史不是别人,正是皇甫衮倚为左右臂膀的徐念海。
    杨寄早在檄文里,就把进谗的罪过推到了皇帝的宠宦徐念海身上。所以徐念海自知就算投降也是活不成的替罪羊,只能咬着牙死撑,期冀着来自会稽的建德王军队可以及时支援一二。很快,杨寄的军队已经把广陵城围得铁桶一般。
    杨寄并不太擅长攻城,加之他曾亲自去过广陵,知道这座要塞之城,布防极其严密。试了几回,感觉死伤较重,他不愿拿自家士兵的血肉去铺垫成功,因而下令停止进攻,而环围封锁了广陵,打算困死徐念海。
    广陵守兵在城墙上,便看到红色的驺虞旗,每隔半里左右插一面,一直延伸到远处看不清的地方为止。密密层层的帐营搭建起来,高高的栅栏耸峙起来,几道官驿全数被红袍的杨家军控制着,牛车络绎不绝地拉着粮食——围城的人不缺供给,大概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常驻下来了。
    城外只要不缺粮,在这样秋风初起的日子里可以过得很滋润。但城里就不同了,存粮再多也是有限的。杨寄封城之前,向扬州要走了大批粮秣;封城之时,又恰恰是秋收之前,徐念海甚至还没有决定坚壁清野,那刚刚开始变黄的稻谷大概很快又要便宜杨寄了。城里的士兵无不是面如死灰,然而上命不可违,只能咬牙等待。
    他们望眼欲穿的会稽援军,始终没有来。但是城里的存粮却一点点见少。
    士兵们每日训练花的力气大,又要日夜轮值以防杨寄偷袭,对粮食的需求最多,配给的军粮吃完了,饿得不行,只能上百姓家去翻找。开始还客客气气许诺将来偿还,打了欠条扛粮食走。后来就顾不得了,刀剑指着,不给就杀人。杀人抢粮的士兵,开始还处置,后来处置不过来了,徐念海也只好叹口气随便他们去了。
    再往后,粮缺得厉害,连刺史府都不得不打起百姓的主意。当兵的挨家挨户搜粮,强盗似的抢夺了就走,谁家冒了炊烟,那是立刻会引来一群穿铠甲的饿狼。广陵城里河道多,到处植着槐柳,不知谁发现,树皮也是能吃的,于是乎几乎一夕之间,槐柳的皮都给饿昏的人们扒光了。再接着,树叶子也要,先吃嫩的,接着老的也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树也全秃的时候,常见路上行人,走着走着就一歪身子倒下了,近前一看,都是肚子滚圆,浑身浮肿,阖着的眼皮子上的睫毛先还在颤抖,慢慢地,就没动静了。
    广陵城上的守军,有气无力地握着长矛,看着城下的帐营和其间穿梭往来喜气洋洋的士兵。到了举炊的时候,米饭的香气飘得好远。城上的人翕动着鼻子,眼睛都快红了。城下的人香喷喷吃完了,城墙上的人连饭香味都闻不见了,更加沮丧起来,偷偷道:“奶奶的!同样都是汉人,怎么我们命这么苦,跟着这样的主子?”
    这些窃窃私语像暗涌的潮水一样,把泄气、颓废、厌烦的情绪慢慢渗透到广陵城各处。连广陵牧也忍不住向徐念海建言:“刺史!这样下去,何时等得到援军?还不知有没有援军!古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杨寄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怕忍心起来,也是不困死我们不算完。还请刺史早作打算,实在不行,就……就……投降吧!……”
    徐念海光溜溜的下巴一阵抽搐,突然一巴掌甩上广陵牧的脸颊:“陛下待你的厚恩,你也忘记了?!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第一个拿你作法!”
    广陵牧的人头,高高悬挂在市口的旗杆上,滴滴答答的鲜血并不像往日那样具有震慑力,广陵军民茫然地看上去,只觉得死生异途同归,不是刀斧下死,也是饥饿中死,何惧之有?
    广陵城头,向下面的重重围军投书,文绉绉的不知哪个酸书生写的,劝道杨寄忠君、爱民,不要再围了。杨寄看了两眼,发觉好些词意看不懂,也不想多看,对自己手下的人说:“去,找几个会唱歌、嗓门亮的,天天在城墙下头给我喊话唱歌谣,词儿让他们自己编,大意是:出城投降有肉吃。”
    ☆、第202章 破城
    眼睛都饿绿的人,听见“肉”字就流口水。徐念海也怕城里饥民太多会闹乱子,终于咬牙同意了把一部分百姓先驱赶出城,减轻城里的负担。
    那几百个百姓都已经是最羸弱的,脸呈菜色,饿得摇摇晃晃,出了城门被杨寄的人简单搜了一下,只要没有武器,就发给豆粥和肉糜汤,还体贴地说:“不是不让你们敞开吃,实在见你们这个样子,猛吃要伤身。”
    豆粥的香,肉糜汤的香,简直把城上的人馋死,喉咙里恨不得要伸出一只长长的胳膊,伸到城下这些眉开眼笑的人手里,抢过好吃的粥和汤来自己饱腹。可是背后还有上司明晃晃的刀枪和命令,只能在心中骂娘了。
    越来越多的广陵百姓被放出城门,杨寄那里也有几个将官担心放出奸细来,杨寄漫漶一笑:“现在重的是破心之术,他有没有奸细,我没啥好怕的。”
    杨寄骑着马巡营,远远地看他们,那些百姓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个个身形消瘦,面黄肌瘦,吃东西时狼吞虎咽。饶是这样,还是有不少婴儿被弃,路上时不时传来婴孩的哭声,杨寄下马,果然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抱起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婴儿,瘦得看不出月龄,只是竭尽全力地哭,嗓子已经哑了,哭声也细细得如小猫一样。
    杨寄心里突然一酸,小心摇了摇襁褓,四下扭头问:“出来的人中,可有哺乳的母亲?”
    新产妇或有婴儿的母亲是有,但饿到那个份儿上,都没奶。一个百姓奓着胆子用广陵的口音说:“养不活的!城里这么大的婴儿,大多扔掉了,大的都养不活,何况小的!”
    “扔掉?扔掉以后呢?”
    那百姓嚅嗫着,目光躲闪,最后抱头蹲下来,连声叹着“作孽”。
    四围一片寂静,他不必说,人们也可以猜,猜得对不对不知道,但这样弥漫着的痛楚已经散开了,所有人鸦雀无声。那些啃着干饼的百姓,茫然的目光投向杨寄——这位有着诸多传说的“白虎煞星”,看起来那么仁义慈和。
    杨寄喉头“啯啯”地动,什么也不说,铁青着脸上了马,远远地望着广陵城,几回抖动着嘴角像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谁都不知道,夜间的他在防护周密的帅帐中泪如雨下。他饿过肚子,他有妻子,他有孩子,他上战场面对过死亡,他感受过命运不公给自己带来的沉浮、恐惧、无望……这些艰难,他都懂。此刻,他是可以把持这些人命运的人,但是这样的权力下,他也发现自己做不了。如果停战,广陵城必不下,如果不能夺取广陵,将来往建邺去的时候,背后总梗着一个对手。他再一次想起沈岭告诫他的“心狠手黑”,咬着牙告诉自己,这是成大事者必经的路径。他必须对广陵城内的那个地狱视而不见——哪怕,他是可以拯救他们于水火的那个人。
    晨起,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漠然。三军操练的时候,他故意说:“出城的百姓,便算是投诚,愿意去历阳或京口暂住也行,愿意跟在军队里吃点军粮也行。”他抱着昨日的那个婴儿,已经奄奄一息,却又顽强地一息尚存,杨寄满脸怜爱,吩咐手下再熬些米汤来喂,抬头说:“谁无父母子女?徐念海不降,是私心太重的缘故,百姓和士兵都饿毙了,只怕他尚有鱼肉!”
    众人目中便闪烁起仇恨来。
    却说皇甫道知,亲自站在石头城最高的雉堞上,在光线最好的一个清秋正午,能够望见长江对岸的景色。风景不殊,而山河迥异。隐隐看得见明媚的红色旗幡连绵地挂在江对岸的城墙头。大地山河一片赤红,那是杨寄的颜色。而皇甫道知面如死灰,下城墙的台阶上,居然凭空给绊了一跤,脚腕崴了,只能叫侍从背了下去。
    他手上还有十万会稽兵,基本是他私人的部曲,要是交出来和建邺本身的十万护军一起抗击杨寄,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可是堂堂的建德王,此刻只能狼狈地坐在石头城墙下的一只小马扎上,边由着侍从小心地为他揉脚腕正筋骨,边茫茫然举头四望,碧云天上,大雁北去,叫声自然地带着几分凄厉,他怔怔地独自发了半天呆,直到听见那个为他正筋骨的小侍卫说“好了”时,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若破釜沉舟,与杨寄决一死战,是否还能有三五分把握?”
    小侍卫哪里懂什么兵法战略,支支吾吾半日,却道:“难道造反的人不是破釜沉舟么?”
    皇甫道知脸色一暗,好久才点点头:“你说的是……我手上还有一件筹码,若是破釜沉舟,筹码就没有了。”
    他回到建邺城中,直接去了部中大牢,里头阴湿晦暗,气味难闻,但他想见的那个人却云淡风轻地安坐在里,借着一方小窗洒进来的阳光,安然自得地捧着一卷书在读。
    皇甫道知掩着鼻子,吩咐道:“这里的气味我受不得,把人带到外头讯问的屋子里。刑具都备着。”
    他茫茫然盯着火盆里的炭火,从漆黑渐渐烧成暗红,又渐渐变作橘色,上头插着的几把烙铁,“吱吱”地发出微声,上头的油脂冒着青烟,青烟散尽后,便也慢慢红了起来。门口传来轻轻的拂衣声,皇甫道知的目光越过面前刑讯的铁架,以及上面垂挂着的一条条漆黑的皮鞭、青黄的荆条、檀色的木板,铁链、钩子、各式的刀具……看见一个素衣的瘦怯身影挺立在门口,衣袂在风中飘飞,可是胸膛挺得板直,毫无他希望看见的怯色。
    皇甫道知看都不去看那人,用火钳慢慢翻动着炭火,压沉声音问:“沈岭,你还不知罪么?”
    门口站着的沈岭淡然笑道:“成王败寇,大约是卑职的罪过了?”
    皇甫道知冷笑道:“你阿附叛贼杨寄,死到临头了,假装镇定并不能救你。”
    沈岭笑得真实不虚,他慢慢踱步过来,伸手毫不畏惧地拂过挂着的一条条皮鞭、荆条、铁链、钩子……金属撞击的叮当声悦耳动听,他琅琅的声音也一样悦耳动听:“大王恨乌及屋,想以我威胁杨将军,自然是一句话的事。不过大王可曾想过,若是杨寄阵前学一学汉高祖,同意分食我的肉糜,大王还能如何?城破之后,杨将军是感激大王,还是……”
    皇甫道知冷脸道:“我不指望赢他,能重创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岭呵呵笑道:“既如此,今日这里五刑具备,大王打算取我的人头,还是打算肢解我的身体,都随意就是。”坦然地站在那里,挑着眉,满眼都是无忧无惧的挑衅。
    皇甫道知从火盆里拔出一把烙铁,潮湿的空气在烙铁面上腾起一阵白雾,烙铁上的红光闪了闪,渐渐逼近沈岭的胸膛。可是,他始终没有把那烙铁烫下去,而是又丢进火盆里,自嘲地说:“你和他一样,都是亡命之徒!先前你为何不走?”
    沈岭笑道:“他不是亡命之徒,我也不是。我们都是赌棍而已。所不同的,他赌樗蒲,我赌命运。大王今日要杀我,我根本无力反抗。但我知道,大王是个聪明人,杀我无利,何必给自己减少赌注?”
    “你能劝杨寄收手?”
    “不能。”沈岭笑道,“但我在,杨寄不会报复到大王头上。”
    皇甫道知冷哼一声,却也无以驳斥,沈岭已经看准他心思活动,笑道:“大王回忆回忆,当年你进建邺时,庾太傅为何要命秣陵太守投降?又为何要命开建邺城门迎接你?”
    皇甫道知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沈岭又自己回答了:“不过是敢舍罢了。当年大王进建邺,他就挥泪舍掉了一个嫡亲妹妹。”
    皇甫道知顿时色变,但嚼一嚼沈岭的话,却又觉得有况味:他恨庾含章,因为那老狐狸太聪明,他的恨更多源自于害怕和妒忌。但此刻,皇甫道知却又不自觉地分析着老丈人那时的做法和原委。
    沈岭助力道:“我在牢中,不知外头的局势。但能让大王亲自探监,想必广陵已下,建邺临危。大王若想死战,犯不着找我,一刀子剁掉脑袋装盒子送到江对岸是极其容易的事。既然来这里,想必还存着希望。请大王想一想,杨将军檄文中,到底写了什么。大王又犯不犯得着为他人做嫁衣裳?杨将军平民寒族出身,又有什么短处?大王想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皇甫道知皱着眉头,清峻的脸颊垂挂着,挤出嘴角两道深深的腾蛇纹,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眸子里射出精光,拱拱手道:“得教!”又吩咐:“把人押下去,饮食不许不周全。”
    沈岭飘然一揖,素衣宛然:“谢大王厚恩!”
    皇甫道知出了大牢的门,脸色虽然依旧青白,却少了先时的晦暗。他冷笑着对身边这几个心腹说:“那个人自己有兵,却舍不得用。就譬如重病在床了,却还指望着其他人出医药费来医他。他把世人都当傻子么?”
    晚间,皇甫道知被皇帝的圣旨传召到了宫里。皇甫衮脸色沉重阴郁,眉梢跳动,是藏不住的惧色,他死死摁着案几克制着自己手指的颤抖,可是还是没有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说话声音也是结结巴巴的:“广陵……广陵递来的战报……广陵守军和百姓共同造反,杀掉了徐念海……把广陵……让给了杨寄!”
    ☆、第203章 鞭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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