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智极早,刚学会走路便已经晓得事情,我教你背书、带你嬉戏,你全都不记得了?”
她一件件列举出来,全都是裴凤陨小时候的事,末了道:“你三岁之前的事,我全都记得,你还不信我就是你的母妃?”
随着她一件一件地列举出来,裴凤陨的眼中渐渐涌起惊疑。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全都是他小时候的事,全部吻合。
可是,她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当真是又一场幻境?
然而他此刻心间一片澄明,并无半点迷蒙的感觉,与方才陷入幻境之中,混混沌沌的滋味儿,大有不同。
要么,这是一场近乎乱真的幻境。
要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妃!
“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你,你不与我一条心也罢了,如今竟要听从那个人的吩咐,反过来杀了我吗?”巫后上前一步,紧盯着他道。
裴凤陨紧紧抿着唇,狭长凤眸盯着她的,抑制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可是,你的容貌,为何与当年离开时一般无二?”
慧嫔“故去”的时候,他才三四岁,离如今已经十七八年了。过了将近二十哉,她的脸上却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这简直不可思议!
“容貌?”巫后的眼中露出一丝得色,“我是南疆巫后,这点驻颜小术,不过是雕虫小技尔。”
裴凤陨微微眯了眯眼睛,又问道:“你是如何逃脱的?我当年明明看到你,你已经‘死’了。”
“哼!”被问到此处,巫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她按下,转而骄傲地扬起下巴,“金蝉脱壳,难道很难吗?”
裴凤陨仍不愿意相信她就是巫后,但是他的直觉素来灵敏,看着身前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只觉荒谬无比:“父皇知道你的身份?他知道你其实没死吗?”
“哼,那个老贼!”说到此处,巫后的眼中再次充满怨恨,捏着拳头说道:“他当然知道我没死!否则,他为何单单派你来剿灭南疆?”
他恨她!所以叫她的儿子,来亲手了结她的性命!
“父皇如果有意要你的命,为何当年不下手,非要等到二十年后?”裴凤陨拧着眉头问道,忍不住为隆安帝开脱。
虽然他对隆安帝很不满,父子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毕竟比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自称是他母妃,抛弃他近二十年,而且是南疆巫后的女人,要亲近得多!
闻言,巫后的眼中渐渐露出疯狂的神色:“这还要问吗?”
他当年不杀她,不代表二十年后还不杀她!
恩尽情绝,他想杀她了,需要理由吗?
“你究竟向着谁?”巫后紧紧盯着裴凤陨,“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如今要为了那老贼的一句话,便杀了我不成?”
裴凤陨心中一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她。握在手里的剑,自始至终横在身前,没有放下。
巫后看了他一时,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好,好,你们父子同心,算我自作多情!”说罢,她眼神一厉,抬手一挥,顿时间,只听“哗啦”几声,数道乌光破水而出,从栈道两侧冲裴凤陨袭来。
乌光太快,裴凤陨甚至来不及看清,只跃动身躯,挥动手中长剑。剑刃破开骨肉的触感传来,等到数道乌光悉数被他砍断,坠落在地,裴凤陨反手收剑,才有机会看清地上,只见一截一截都是断掉的蛇尸,一股一股暗红的血液从蛇躯断落的身体里流出来。
“哼!”只见裴凤陨矫健利落,将乌蛇全都斩断,巫后冷哼一声,双手连挥,比出奇异的招式。顿时间,“哗啦”的声响不绝于耳,一道又一道乌光破出水面,直冲裴凤陨袭来。
裴凤陨抿紧嘴唇,双眸凛然,右手握紧长剑,频频斩动。矫健的身躯在乌蛇密集的侵袭中,时而跃起,时而落下。未几,栈道上落满了乌蛇的断尸,暗红的血液几乎把栈道沾满了。甚至,栈道两旁的水面,也浮起一层层血色,是栈道承接不住的蛇尸,坠回了水中。
“你束手就禽吧!”握紧剑柄,裴凤陨盯着前方的女子,有些无奈地道。
他委实拿她不知怎么办。
她是他的母妃,生恩大于天。在他的记忆中,母妃对他是极好的。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母妃“故去”后,他的日子一落千丈,骤然从人人都宠爱的小皇子,变成了人人都冷眼对待的透明人。
他生来早慧,早早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因此格外怀念母妃在的时候。在他长大后,还特意去清寿庵,为母妃立了长生牌位,每个月都会去颂念经书。
他以为她死了的。绝没想到,她不仅还活着,而且是这样,叫人两难的身份。
在大义上,他们是死敌。他此番奉命前来,便是剿灭南疆。而巫后,擅长巫毒之术,是一定要剿灭的。
但从私情上而言,他们是母子。她生他养他,又曾对他极好,他怎能下杀手?
于是,打算先叫她束手就禽,再从长计议。
但没料到,巫后一声冷笑,看向他的眼神冰冷嘲讽:“束手就禽?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二十年后,任你宰割?”说罢,她目光一转,看向他的身后,忽而笑得阴森森:“把他给我捆住!”
裴凤陨猛地转身,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两个人,一人身量高大健壮,一人身量高挑削瘦,正是一男一女,两人肩并着肩走来,动作十分亲昵。
然而裴凤陨看着两人,却是瞳孔微缩,脸色渐渐变了,不禁后退两步。
只见这两人,穿着极为普通的麻布衣裳,甚至有几分褴褛。露在外面的肌肤,并不是常人拥有的光泽弹性,而是青白交加,僵硬如尸。一双眼眸,通体死白,无半点乌色,看着他的方向,死白的眼珠微微转动,忽然流露出凶意,身形骤然跃起,拔剑杀来!
裴凤陨不知两人身上为何佩戴锋利无比的宝剑,并且身手矫健,毫无僵硬之处。冲他杀来,更是配合默契,一时竟打得他无还手之力!
“咯咯,你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吗?”巫后站在屋前,看着栈道上打斗的三道身影,笑得诡秘,“男的是晋王,女的是晋王妃。”
听到她的解释,裴凤陨蓦地睁大眼睛,看着与他交锋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对男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两人打到水里去!
“你把他们怎么了?!”裴凤陨一边狼狈抵挡来自老晋王夫妇的进攻,一边冲巫后问道。
巫后冷笑一声:“什么叫我把他们怎么了?跟我并没有半点干系。”
当年老晋王夫妇带兵战南疆,纷纷身中数箭,坠落河中。被前任巫后捡起时,只有一口气在,见两人宁死不肯松开交握的手,前任巫后心血来潮,把他们做成了蛊人。
真正的蛊人,是没有自己的意识的,准确而言,算不得真正的活人,但也算不得死人。只有脑子是死的,其他身体各部都是活的。如此,才能听从主人的指示,为主人效力。
制作蛊人,需要极大的心血,只有对方生前拥有一副优秀之极的身体,才有价值做成蛊人。前任巫后费了许多心血,才完成了蛊人的制作,但却失败了。
老晋王夫妇的确从床上站了起来,但他们与蛊人正好相反,他们的身体是死的,脑子是活的。两人醒来后,依然手牵着手,轻易不肯分开,同进同出,同坐同卧。
前任巫后诧异极了,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才叫他们成为这副模样?他们没有心跳,没有脉搏,躯体僵硬而冰冷,但却有一部分自己的意识。后来,没研究出两人的诡异之处,前任巫后便死在瘟疫中。
巫后接手过来,在初时的动乱后,才有闲暇研究老晋王夫妇的异样。但她研究了几年,也没研究出来,两人似有自己的意识,但却朦胧难懂,时常牵着手在栈道上一坐便是一整天,时常又钻入毒瘴林不见,偶尔也会听从她的指挥,但大部分时候是闻若未闻的。
巫后曾经试着制作陷阱,叫两人葬身其中。毕竟,留两个摸不透的“人”在身边,并不是好事。但是成为“蛊人”后,两人的敏捷和力气并未退化,反而更出色了几分。她几次三番设陷阱,也没有将两人除去,只给两人带去一些挽回不了的伤害,譬如这双死白的眸子。
见两人似乎并未记恨,而除掉两人又十分麻烦,巫后索性留下两人,偶尔使唤他们做事,然后心血来潮拿两人做试验。好处便是,两人听从她使唤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此时,听从她的使唤,与裴凤陨交战在一处。眼看裴凤陨就要不敌,巫后的脸上露出一抹快意,她眼中幽光一闪,忽而抬手,弹指朝前方射出什么东西。几乎就在一瞬间,裴凤陨的身子一僵,随即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我儿,你不在乎为娘的心情,为娘却不得不在乎你的性命。”巫后轻笑着缓缓走近,挥手制止老晋王夫妇的杀招,来到裴凤陨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给你三日时间,你想清楚,要不要留下来听我的话?”
裴凤陨只觉腿弯处一痛,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整个人都提不起力气。他右手死死握着剑柄,杵在栈道上,不让自己仰倒,努力提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巫后说道:“你休想!”
他是大顺朝最年轻的战神王爷,是数万铁血男儿效忠的将军,投敌卖国的事,他宁死也不肯!
“你!”巫后顿时大怒,“你跟着他,有什么好?你是我的儿子,体内流着我的血液,他难道会叫你做太子、做皇帝吗?”
裴凤陨抿着唇,忍着浑身的乏力,汗水一滴一滴从额上滴落。
“跟着我,我扶你做南疆国的王!”巫后眸带锐利,看着他说道:“南疆国的王室,已经悉数被你灭族,一应臣子和幕僚,想必也都在那场大火中死伤殆尽。你带着你的人马,自拥为王,再没有人会是你的绊脚石,难道不好?”
南疆国虽然只是弹丸小国,但也不是裴凤陨能够一两日便剿灭干净的。他带兵烧了南疆国的王宫,只杀死了王室、臣子和有钱有势的百姓,其他穷困百姓没有资格居住在王宫周围,只能四下散落在各处。这些人,日后都是他的臣民!
“做那老贼的一杆枪,难道比不得做南疆的王?”巫后以一种想不通的口吻,看着他说道。
她是南疆的巫后,秉承着祖上传下来的训诫,将蛊毒一脉相传。谁做南疆的王,对她而言,都无所谓。但如果是她的儿子,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哼!”回应她的,是裴凤陨的一声轻蔑冷哼。
他堂堂战神王爷,被百姓拥戴,被麾下敬仰,稀罕做这弹丸之地的王?
“你!”见他死不松口,巫后顿时大怒,“我就不信,你当真骨头硬到这份上?”说着,她手腕一转,来到裴凤陨的身后,在他颈后、背部,飞快点了几下。而后,眼中露出诡秘而得意的神情:“从来没有人能拒绝巫后的诱惑!”
是人便有弱点,是弱点就可以利用。她就不信,他心中就没有在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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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上代恩怨
初冬之际,不同于炎热潮湿的南疆,北国已然飘起了细碎的薄雪。
雪粒纷纷,洁白如盐粒,在寂静的深夜中轻轻飘落。巍峨的皇宫,在夜色中更显浑厚威严,无声承接着自上方飘落的雪粒,屋檐上的洒金瑞兽都披上一层白纱。
帝王寝宫中,雕龙镀金烛台搁置在四下角落,上面举着几支燃至一半的蜡烛。烛火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声噼啪声,墙壁上的淡淡影子都晃了一下。
硕大的龙床上,帐幔轻轻抖动几下,传来淡淡的簌簌声响。年迈的帝王,在龙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得睡意,竟是失眠了。
“皇上,您还没睡着?”歇在外头的苏公公,在半刻钟内连听见三次隆安帝翻身的声音,慢慢坐了起来,轻声朝里头问道。
里头没有传来回应的声音。苏公公没有着急,坐在榻上等了半晌,才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闻声,苏公公立刻穿戴起来。屋里燃着火盆,并不寒冷,他随手披了件衣裳,便快步悄声走向寝宫里头,站在床外,低声问道:“皇上,您是怎么了?何事忧心难眠?”
“不知陨儿,此刻如何了?”隔着道道帐幔,传来隆安帝疲累沙哑的声音。
苏公公微微一怔,随即恭声回答道:“燕王殿下乃是身经百战,有他带兵前去,必然一切顺利。想必过不几日,皇上便能听见大捷之报了。”
隆安帝没有说话。良久,又传来一声叹息。
“你下去吧。”隆安帝沉沉叹了口气,抬了抬手。
帐幔上映出一道摆手的影子,苏公公顿了顿,只好道:“请皇上保重身体。”
弓着身子,静悄悄退下了。
隆安帝躺在帐内,睁眼看着帐幔上方,久久没有睡意。
一团团的福寿详纹,印在帐幔上方,隆安帝看了一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一张瑰丽的面孔,狡黠灵动。白皙光洁的手臂,从他怀里探出去,指着帐幔上方,声音清脆:“太难看了,全然瞧不出是什么,绣些花鸟虫鱼多好?”
他记得那时虎着脸,又好气又好笑地按下她的手:“朕是一国之君,是七尺男儿,帐幔上绣那些东西,成何体统?”
她便撅起嘴,然而眼中丝毫没有怒气的影子,里头闪动着一些叫人忍不住心神迷醉的东西,然后翻身骑坐到他身上,在他身上煽风点火起来:“堂堂一国之君,不也要被我骑在身下?”
他封她为慧嫔,便是因为他觉得她灵慧狡黠,聪敏可人。
他最爱她的大胆妄为,小妖女似的,总能叫他不可自拔。
她是他一生中最喜欢的女子,大胆、出格,总能说出一些似是而非,叫他不赞同却无法反驳的话。她行事出人意表,似正似邪,每每叫他恨得牙痒,却又无法真正动怒。
她进宫后,做了许多错事。从一开始的争风吃醋,到后来的胆敢对龙种下手,再到后来试图谋害皇后,他都一忍再忍,不惜得罪重臣,也要护她性命。但她却怪他不肯升她为妃,时常跟他怄气,甩脸子不跟他说话。
如果她老老实实的,不那么嚣张,不惹得众怒,他便是封她为贵妃,叫她仅次于皇后之位,又有什么呢?但她做了太多的错事,他让她待在嫔位,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否则,便是他肯,后宫妃嫔和前朝臣子,也决计不同意。
她不理解他,她总是生气,眼睛里的怒气动不动便涌出来,到最后变成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