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莹转身去厨房拿了两网兜的桃子,搁在背篓里,嘱咐钧安:“帮妈妈一个忙好不好?送点桃子给梁柳阿姨,还记得阿姨家在哪儿吧?”
郑达远拿着背篓狐疑:“梁柳上回帮家里多大忙,你就送几颗桃子……”
“这不是仲平在身边,我磨不开嘛,好不容易趁他开小会,抓紧时间让钧安送去,等以后下山,有的是时间谢她。”
小家伙一听去梁阿姨家,恨不得立即抢过背篓,梁阿姨家的巧克力可多了,吃不了还能兜着走,这可是个美差,“记得,记得。”
“慢点跑,早点回来,别麻烦你梁阿姨。”
这可由不得碧莹,钧安出了何家别馆的大门,一通撒丫子快跑,只恨少长两条腿,不停打着如意算盘,拿五条三角巧克力好了,太妃糖抓三捧,软心巧克力不知道今年阿姨带没带,如果有就拿一盒,拿太多也不合适
“钧安,郑钧安!”,何仲平一拐弯就瞧见外甥在前面跑得跟个疯兔子似的,送鸡毛信都没他急。
钧安哪里顾得上和他多说,头不带回地接着跑,“舅,不说了,我妈让我快点。”
这小子跑傻了,再快能有汽车快?
“上车,我带你去。”说着将车开到钧安面前,他只得无可奈何爬上副驾。
“先跟我去一趟你梁阿姨家。”
郑钧安磨叽半晌,说:“我也是去梁阿姨家。”
自那天在家中碧莹一语中的,何仲平往返别馆便不再绕路经过北德楼。如实说,想到小楼,想到楼里的人,他的心好似火烧火燎般难受,纠结不出一个结果,出此下策,只能躲一躲。如今远看二楼露台,曾经翘首以盼的身影出现,却不知如何面对。
没等车停稳,钧安扛着背篓就跳下了车,梁柳早早为舅甥二人打开了屋门。
“阿姨,屋子里为什么有一股糊味?”
“阿姨烧饭烧糊了。”,梁柳帮钧安卸下背篓,下意识地抓抓头发。
“烧稀饭也能烧糊?”何仲平看着茶几上一碗掺着几片青菜叶子的白粥直皱眉头。
“舅舅你说得不对,阿姨烧的是菜饭,阿姨最喜欢吃菜饭。”
“你也该请个保姆。”往常听吴妈和碧莹谈论她的厨艺,以为是女人嘴碎,今日一见,哪知她堂堂杏林圣手却不能料理蔬菜禽肉。
她似乎不大有耐心听取他的建议,“只不过焖饭时睡着了,谢谢何长官建议。”
何仲平看看手表,三点十分,她这吃的是哪顿的饭。从前教训碧莹,天下找不出比她过日子更胡闹的女子,如今看真是他孤陋寡闻。
“差点忘了正事,老许的儿子要马蜂咬了,请你过去看看,我送你过去,赶紧走。”何仲平拿起五斗柜上的药箱就走,梁柳像没听到似的,依然专心致志地和钧安一起蹲在玻璃柜前挑巧克力。
“钧安别缠着你梁阿姨。”
“不去。何长官若是怕中间人难做,我打个电话回许家就是了。”
何仲平对她这幅做派束手无策,想着走的时候许绍华哭爹喊娘地叫疼,急得一把拽起她,“至少是条人命。”
她背过身不响。
他拉拉梁柳的胳膊,凑近了,压低声音,快是哄着地说:“气性怎么这么大?跟一个小孩还计较,完事我让老许给你赔礼道歉。”
什么辰光见他伏低做小过?
她只觉得心软得像一滩水,他说话间的吐气喷在她耳后,痒痒的,嘴里再也说不出强硬的拒绝。装作勉强似的,点点头。
“舅,我能自己回去了不?”钧安扯扯何仲平的裤腿,怀里的巧克力一不留神掉下一两根。
“被蛰有多长时间?”梁柳夹完胳膊上的毒刺,开始帮着许绍华挤毒液。
“有半小时……哎哟,哎哟,疼疼疼……”
兔崽子嚎了一下午,吵得何仲平脑仁疼。
陈凤英心疼起宝贝儿子,语气顾不上缓和,“你轻着点,会不会挤!”
“你给我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看儿子被你教的什么德行!”老许着急上火,满头大汗,平时比算盘珠子还会转的一双眼睛,现在气得两眼发直。
梁柳看他嚎叫的力气这么足,受伤已经过半个小时,不过伤处中心起了风团,大约清楚是小赤佬娇生惯养,小题大做罢了。欲看另一处伤势时,许绍华一只手悄悄捻起拔下的毒刺,一举扎入梁柳的手腕,所幸何仲平手快,反手别着他的胳膊,小赤佬的奸计这才没得逞。
何仲平劈头给他一个脖拐,“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是毒刺,被扎的人两个小时内脸会肿成猪头,嘴肿得像两根德国香肠,五个小时内喉头水肿以致窒息,令郎病入膏肓,许太太另请高明罢。”想不到许绍华真是条毒蛇,虽吓了一跳,梁柳仍面不改色地向陈凤英宣告她儿子死期不远,随后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药箱。
“娘,你可得救救华儿,呜呜呜呜……”许绍华只差翻白眼昏死过去,抖如筛糠,恨天妒英才,烧蜂巢取蜜,哪知烧了马蜂窝,自寻死路。
陈凤英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她往日不曾短缺过供奉的香火钱,《金刚经》抄满百卷,早晚功课不敢懈怠,定时斋戒,儿子的长命锁也是找名僧开光,怎会落得今天的地步?一定是去岁私吞慈济会善款的业力太重,佛祖慈悲啊,她那时是财迷心窍上了李太太的贼船,要知道虎疫能死几百人,她哪里敢造这么大的孽。阿弥陀佛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切祸事都是因我陈凤英,与我儿子无关,我也只贪了一条金项链的钱,那李家夫妇才是官民通吃,李局长克扣上头的控疫的公款,手下人层层剥削,要报应合该从李家开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好在许宗祥是个明白人,连忙追出房间,问:“梁医生你看犬子这病……”
第六章 怒火 上
“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
“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改日我一定带绍华登门,道谢道歉都少不了。”
梁柳回头,自下往上打量许宗祥,看得他心里发毛,说:“道谢就免了罢,要谢就谢冯雁回。”
许宗祥干笑两声,摘下眼镜,擦擦额头的汗,附声道:“梁医生说得对,你们夫妻同心,谢谁都一样嘛。”语毕亲自送梁柳下楼,三人走至一楼楼梯拐角,恰巧听到原本作陪陈凤英的几个女人嚼舌。
“她天天傲个什么劲,还不是要自己赚钱。”
“我看她是假清高,内里不知道有多骚,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冯公子真是可怜呐,摊上一个不会下蛋的女人,怪不得伐给钞票,不划算的呀。”
何仲平站她身后,看她脖子后的青筋都突了起来,两手紧紧攥成拳,指关节泛白。这回她真是怒火中烧,之前许绍华做得再过分,她脸上总是淡淡的,不曾如此刻怒形于色。心想劝劝她犯不着和这些小娘们儿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老许站在旁边,他委实磨不开脸。
梁柳贯不怕这帮长舌妇,安之若素地下楼,三个女人立即不敢出声。她站到客厅中心,不卑不亢地说:“你们说得对,我没什么可傲的,也就比你们强一点:靠自己吃饭。不用每天看丈夫脸色,回娘家看兄弟父亲脸色,眼馋别人挣钱就造谣。我是不会下蛋,下蛋的都是鸡。至于男人都喜欢我这样的,谢谢你们抬举,我知道,受男人欣赏的女人总会遭到同性的嫉妒。不过我很满意我的家庭,并没有离婚的打算。”
说罢,梁柳直接走出大门,不愿多留一分钟。何仲平想她气急了,估计连他也怨上。果然梁柳没有坐回门口的吉普车,转个弯向下山的小路走去。纵然他有一万个不放心,面前几双眼睛看着,加上三个娘们儿的嚼舌,他断不敢敢此时追出去,一来他的颜面尽损,二来坐实了梁柳偷腥的谣言,只好隐忍不发。
今天的家丑全被何仲平一个外人听去,况且何仲平与他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许宗祥面子上更挂不住,装出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道:“何兄的恩情许某铭记在心,今日犬子病中不便,见谅。”歪着头对陈凤英请来的嚼舌娘们儿说:“还请诸位回去罢。”
远方水泥灰的天空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门前的两只燕子来回低飞盘旋,如大地上所有生灵期待那样,一场痛快的夏雨将至。仲平应该为自家院子里的枇杷树高兴,整日的酷暑暴晒使枇杷树叶低垂,向阳一面的叶片开始失水皱缩,颜色呈现焦黄。过去的日子他常常担心这课枇杷树的生长状况,他的喜怒哀乐仿佛为这课枇杷树所系,一丝丝风吹草动都令他担忧不已。如今他希冀这仅仅是虚张声势的雷电,倘若那棵树有闪失,他恐怕再也无法伪装下去。
仲平计划先摆脱她们,梁柳走的是小路,车辆不能通行,先找一个隐蔽处停车,再抄近道寻她。
“何长官,你看天快下雨,我们几个都是跟你顺路的,一起走好不啦?”脸像抹猪油的甲太太拿胳膊肘抵何仲平,说话嗲声嗲气,方才就是她骂梁柳不会下蛋,气得仲平咬牙切齿。
“是的呀,冯太太坐的了你的车,我们坐不了吗?”乙太太用食指勾勾他胸前的口袋,末了眼皮翻来覆去送秋波,咬着下唇一副欲语还休的贱样。
事情扯到梁柳身上,何仲平难免畏首畏尾,怕他人多心。尤其是在长舌妇面前,他不好推脱,大方地请三位上车。一路上叽叽喳喳,她们说话尖声尖气,沪语讲得极难听,像叽里咕噜说鸟语,与梁柳说的上海话截然不同。
她说起沪语,真真是吴侬软语,轻声慢言,他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知道几句“侬”、“伊”、“好的呀”,每次她讲上海话,人也不似平素要强固执。他最喜欢她说“覅”,嘴唇微微上撅,分明是拒绝的话,语气听来却像撒娇。可惜她只同冯雁回讲沪语,毕竟方言要两人对话,她身边就冯雁回一个家乡是吴地的人,他们谈话自有一种亲密无间感,旁人无论如何掺杂不进。
他们聊天讲到有趣处,梁柳笑得直捂肚子,无力地倚在冯雁回的肩头。两个人头贴着头,顷刻仲平耳里只有他们哈哈的笑声,想逃也逃不掉。去年他一头陷在单相思中,冯雁回不早不晚来消夏园,他和梁柳带着钧安在南街买冰镇石凉粉吃,付完钱端着两碗石凉粉出店门,梁柳已经跑到树荫下欢迎她久违的丈夫。他永远不会忘记彼时的情景,冯雁回穿着灰绿色的军装衬衫,摘下宽沿军帽为梁柳扇风,笑道:“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一嘴黏黏糊糊的国语,任谁都能听出他说得艰难。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他认命地想,这份拥挤隐晦的爱再一次验证了他对自身命途的悲观预测,永远的多余,永远的不合时宜。
山风吹斜雨丝,空气中夹杂些许土腥味,天空中央泛着乌灰色,而遥远的边际则是惨白一片。若此时能从对山俯瞰,葛山便像是被一层雨幕包围。两道闪电划过天穹后,雨势渐猛,硬币大的雨滴砸在人的额头,钝钝地疼。仲平暂借小教堂的屋檐躲雨,不禁自责今天的祸事全是怨他多管闲事,忧心忡忡地望着曲折湿滑的小径。距它一臂之遥的是幽深的浓绿山谷,他内心中担忧恐惧和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胶着,他隐隐相信她不会为蠢人置气而犯险。
十字形哥特式的平房教堂是信义会集资所建,房前的尖塔接受着各国基督教徒的虔诚祈祷,葛山和基督教有着不解之缘。眼下山上五百多栋万国建筑,追根溯源起自于一位挪威的宣教士来此地传福音,发现葛山钟灵毓秀,尤其是夏日山上格外凉爽,于是圈地盖房。随后各国宣教士、周边地带的洋行商人纷至沓来,三十年间竟成就一个万国消夏园。
天蓝色的尖拱形小门内传来女性的歌声,并非唱诗,仅仅是单声吟咏,却无比庄严神圣。歌声渐息,紧接着是一阵舒缓轻盈的钢琴声响起,如溪水般清澈畅快,流淌过他焦躁的心上,洗去所有的不安痛苦。何仲平扒着门缝窥视教堂内部,布道台上站着六个比钧安大一些的洋人女孩,歌声原来出自她们口中,而她们右边坐着弹琴的人正是梁柳。
石凉粉和冰粉差不多,用石花籽做的。
第六章 怒火 下
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
何仲平坐在后排的长椅上,静静看着梁柳半蹲下拥抱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来回摩挲她的脑袋,似乎耐心地安慰着她。
“真好听。”
梁柳微楞说:“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这是中世纪的圣咏,那个穿蓝裙子女孩的父亲是这里的牧师,他教孩子们唱的。”
“看起来你和这些小孩子关系很好。”
“她们都是美文学校的学生,刚才的孩子叫安娜,她母亲去年这个辰光得虎疫去世了,她今天非常难过……”梁柳说“非常”时加重了语气。
“你总是这么有爱心。”
她自嘲地笑笑,“感同身受罢了,我的母亲也很早离开我。可能拥抱让人觉得我很善良,那只是个会让对方好受一些的动作,和吃药打针一样正常,人是需要拥抱的动物。”
“你好像很抗拒别人夸你善良,对吗?”
“因为我确实不是宅心仁厚,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谁都帮不了谁。真正善良的是传教士们,还有修女,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葛山,一篮一篮地运砂石盖楼,办校教书。在西南地区,那些虎疫肆虐的地方,他们开救济院,无偿照顾病患,最后甚至染病身死。”
“你信过教,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为什么这么做吗?”
“很简单,信仰,他们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我缺乏信仰,但或许你有。”
这是两个离何仲平至近至远的字,他不可能没有信仰,他相信三民主义,是三民主义一路指引他走出湖北老家,走进北伐的队伍。可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混官场,应付工作,保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他厌烦透了上头的多疑独裁,他对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感到疲倦,他鄙视那些拿武力解决问题的官奴,每天唯一能令他喘口气的事是睡前读一会儿明史。
他的信仰没有错,是他的选择错了,他合该做一个本分的教书匠,站在三尺讲台上,每天读读经史,教教学生,一辈子平淡如水度过。
这和行船道理类似,已经漂过汪洋大海、激流险滩,回去比继续前行更难,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无奈之举。
“谢谢你看得起我。”
雨滴在彩花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两人寂静无言,潇潇的风雨声又好似代他们说尽一切,女孩子们再一次哼唱起圣咏,空灵的歌声回荡在这座哥特式的建筑内,不远外的月湖浓雾在水面上升腾,大地是无数交错叠放的十字架,地上如蚂蚁般渺小的人们都是生活的耶稣,受无穷难,严刑拷打,不得挣脱。
室外雨歇,何仲平担心别人看见他们一起从小路回来生疑,主动提议请梁柳先回去,碧莹托他捎点火柴回来,梁柳沉默不言,方才赌气也是这般,两人僵持在小教堂门外。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两人再相见也许是猴年马月,于是努力说服自己其他的不快不必放在心上。临走前,她很珍重地说:“何长官,多保重。”
何仲平来不及说些赔罪的话,瞧她迈着步子已走出三米远,他低头看他沾满泥点的皮鞋,脚边的水坑因她走过的风显现一层水纹,空气中有湿润的植物的气味,远方飘来令人心醉的萨克斯乐,那是今晚美国人俱乐部舞会的预热,男男女女将在五角形的小广场跳交际舞,但梁柳和何仲平并不属于这支纵情开怀的队伍。他们曾经也像这样消遣过青春时光,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忧惧不安似烛泪愈积愈多,哪天一场大风刮过,蜡烛不定受不住,自己就灭了。
第七章 死讯 上
冯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冯叔,毕竟连我也不再年轻了。
荣字第15972号
兹有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冯雁回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海抗战阵亡,忠贞为国,殊堪矜式,特颁此状,永志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