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不自信的时候?”庾翼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勿要去想那么多。须知,有些事、有些位置...是只有特定的某些人才能做到最好的。再说...”
“...小叔?”
庾翼略振了振衣,忽然转口笑道,“子昂,这几个月来,你对荆州的事务已经上手了吧。说来,我来武昌数回,次次都是为公务,还没能仔细游览过城内。”
“不知你是否有空,可否拨冗陪我出去走走呢?”
... ...
春风拂面,满城花香。武昌城内熙熙攘攘,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城内行人众多,不便骑马,故两人出了州府后,便一路顺着大街,向南步行而去。
说来也巧,庾翼和桓崇二人,虽是在辈分上差了一代,但他们俩其实都是发迹于陶侃手下。
苏峻之乱平定后,陶侃官至太尉,他看中庾翼才华,特意征调了这位年轻的庾家小郎做自己的太尉参军,等庾翼后来历练到了太尉从事中郎的职务上,陶侃又将他放至鄱阳、西阳等郡县,去做那独当一面的太守。
正因师出同门,庾翼对他这个小师弟很是关照,两人之间向来交好。
此时正值近午,是坊市最为忙碌的时候。然而庾翼正是而立的年纪,他气质随和,态度温文,又兼之生了一副庾家人的好相貌。这一路下来,不知他身份的女郎们又是抛花果,又是掷媚眼,倒是把二人搞得哭笑不得。
等过了坊市,再往南,便是那武昌有名的南楼了。
庾翼兴起,想登楼做远眺,便要桓崇带他走近一观。
不想,还没到近前,他们俩就被人给拦下来了。
... ...
“呦,子昂!这个时间,你怎么有空在城内闲晃啊?!”
隔着不远,就见一家飘着大大“周”字旗的食肆前,有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抱着孩子的男子大声笑嚷道。
见了那人,桓崇的头筋不由地跳了跳,却听庾翼笑道,“子昂,那人识得你?”
桓崇叹了口气,一边向那食肆行去,一边道,“小叔,我给你介绍,这位是...”
眼见着还差几步就要到食肆前面,这时忽听屋里又传出“哇——”的一声婴孩啼叫。随后,一个泼辣的女声传来,“郎君,你快回屋来!我正给客人称点心呢!”
周光手杖一转,方要回屋,待见桓崇走近,他灵机一动,直接把自己怀里这个往桓崇手上一放,道,“子昂,先帮帮忙。我抱着邾儿,走不快!”
说着,他就把这孩子强推进了桓崇的怀里,三条腿来回一倒腾,便飞快地进屋去了。
...又是这个崽子!
桓崇盯着面前这个正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小猪”,简直是没脾气了!
小崽子有一岁多了,他也真合了这个“小猪”的名字,分量天天渐长,抱起来沉甸甸的,难怪周光取巧,非要把这头猪崽子放他手里。
现下,小猪应该是已经吃饱了,他的小脑袋转得机灵,生龙活虎得,精神极了。他一见桓崇,那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就瞪圆了,几息后,他将嘴一咧,突地笑了出来,仿佛将他认出来了似的,而且他嘴里嘟囔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一挥,“啪”得一下就打在了桓崇的脸面上。
不等桓崇反应,一旁的庾翼却是笑了,“真看不出!子昂,你还挺讨小孩子的欢心!”
桓崇嘴角抽抽,他按下了小猪那两条不安分的小胳膊,道,“小叔说笑了...只是先前同他有段交集而已。”
说着,他把周光和红药的身份,以及邾城之事都简短地叙述了一遍,道,“...就是如此。”
庾翼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这时却听周光扯着嗓门在屋里喊道,“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都进来,都进来!”
... ...
自进了店后,庾翼便不徐不疾地靠坐在窗边的那张桌案旁,默默地坐下观察起来。
店内不大,桌子也不多,打理得十分整洁。此刻临近正午,顾客虽是络绎不绝,但多是买了带走,鲜有坐在店内吃堂食的。
再看这夫妻俩,男的负责带孩子、招揽客人,女的负责买卖算账,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稍待一会儿,眼见日头过了午,店内打了烊,人都走空了,红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行到了两人的桌边,“桓郎君来了,还有这位郎君!”她略行个礼,道,“烦你稍候,正好我有新做的点心,想一会儿拿去给县主尝尝。既然你亲自来了,就请你一会儿帮忙带回府去!”
“还有,你们用过饭没有?没用过的话,我们这儿正要开饭!”红药一边向后厨走,一边朗声问道。
“好!”庾翼一笑,对着周光拱一拱手,也跟着爽朗道,“既如此,便偏劳两位了。”
...这人的性子,倒是毫不见外?!也不知又是子昂打从哪儿认识来得。
周光瞧了桓崇一眼,点头笑道,“粗茶淡饭,这位...”
“显明,我还未向你介绍。”桓崇站起身来,道,“这位,便是年前曾代理过一段荆州事务的庾翼庾将军。”
... ...
庾翼的名字一出口,周光身上那随和的气质便是一滞,连带着腿上的伤处也跟着钝钝地跳疼。
可能觉着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他定了定神,笑道,“庾将军,初次见面!”
庾翼站起身来,认真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看向了他怀中的小襁褓,笑问道,“孩子多大了?”
周光笑着回道,“大的约莫一岁半,小的还不到半岁。”
“是郎君还是女郎?”
“两个都是小郎。”
“那以后可有的忙了。”庾翼道,“我家中就是两个小郎,皮起来的时候,简直能窜上房顶去。”
周光笑笑,指了指桓崇怀抱中吃吃傻笑的小猪,道,“大的调皮。小的这个像他母亲,每日里乖得很。”
果然,他怀里的孩子除了之前哭过那么一回,便一直在闭着眼睛安睡。
庾翼点点头,视线再一落,转向他拄在地上的手杖,道,“周将军,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实际上对你早有耳闻。”
“陶公曾对我提起过你。他说周将军行军灵活,无论长途短途,都难不倒你,且无论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你都能及时完成,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我早就想亲自拜访,可惜之前处理善后、事务繁忙,后来我家中又生变故,一直没有机会,也来不及问一句...你的腿伤,现下如何了?”
“将军客套。”周光的眼神暗了暗,道,“步子能行,但先前骨头碎得太厉害,想要彻底愈合如初,想来是不可能了。”
见庾翼面露憾色,周光又笑道,“卧床休养的时间虽无聊,但也算是给我放了个长假,能让我趁机在家陪陪妻儿。再说,红药早就有开食肆的想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一边锻炼复健,一边帮她带孩子,打理些零碎的事情...这么活动活动,来回走走,身上也能渐渐恢复些力气。”
“哈哈,虽说上马还有些勉强,但是最起码不会髀肉复生!”说到最后,周光咧开大嘴,又露出了那一脸招牌似的傻笑,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和小猪毫无二致。
“那样最好。”桓崇缓缓吁出一口气,道,“营里的事情还一堆堆的,都等着你回去处理呢!我可生怕你个长假放得,乐不思蜀。”
... ...
在周家食肆简单地用过一餐,辞别后,庾翼桓崇二人再度向南楼进发。
南楼是武昌城最负盛名的景点,此楼原本是用作军事瞭望之用,可后来随着武昌扩建,大营搬迁,这座楼阁后来渐渐地成了一处观景胜地。
两人登临楼上,极目远眺,俯可察人情,仰可见山川,只觉一城风物,俱纳眼底。
庾翼凭栏而立,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听说,去岁时方入了秋,家兄曾带领麾下属官登楼发啸声。”
“确有此事...”桓崇颔首。
庾翼仰头闭眼,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月明星稀,清夜幽篁,吟咏谈笑,尽情欢乐。兄长做啸音一事传至建康,连王公都称赞其人品俊雅非常...”
桓崇唇角一撇。
他从来不懂这些所谓的名士风雅,也不屑于去附庸风雅。反倒是无忧来了武昌后,时不时得会收到一些帖子,不是邀请她去品画,就是邀请她去听禅...总之,就是各种风雅的事儿全往他自己的妻子身上招呼,这还着实让他头疼了一番。
幸而无忧不大懂得武昌话,她又疏于去参加这种沽名钓誉的宴会,便都推辞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弯了弯眼梢。
楼上的两人,一时都是沉默不语,各有所思。
片刻后,庾翼突然睁开眼睛,道,“子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兄的...”
“兄长在北伐一事上的确操之过急,他虽然是个认真到较真的人,却也是个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好人。因此,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懊悔...”
“...懊悔?”
庾翼轻叹一声,道,“是...对于邾城陨落的懊悔,对于荆州将士和百姓的懊悔,以及...对于给你下禁令的懊悔。”
... ...
天空中漂浮过一片白云,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在大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瞧着桓崇沉黯黯的眼睛,庾翼再道,“其实,兄长家□□有三名郎君,而兄长最喜爱的便是他那不幸遭夭的长子庾彬。彬儿至多比你年长三岁,他容貌俊朗,作风潇洒,素来有乃父之称。可惜,在后来的苏峻之乱中不幸殒命。”
“...而他之所以丧命,就是因为没有听从兄长的安排,而是自己选择留在了建康,护卫在皇帝身边。苏峻深恨兄长,知道彬儿在宫中,哪能轻易放过他?!因此,那苏峻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彬儿杀了泄愤。”
“我隐约听过一些传闻...庾彬过世之后,君父很是伤心,因此长子之事,庾家人便鲜少再提了。”桓崇默了片刻,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庾翼道,“你这性子,虽然与彬儿并不相同,但你们两人的身上,却有好些的相似之处,譬如,一样的俊朗,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旦认定的事情便要一往无前地去做。”
“子昂,兄长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当年在平叛大营中第一次见了九死一生的你,我就知道,他是想到彬儿了。当时,正好陶公也看中了你,你又定要从军,兄长便从了你的意思。他把你留在陶公那里,未尝没有考验之意——因为,他想看看你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又能在多久后向他求饶...”
桓崇微讶,却见庾翼微笑道,“谁想,你不止一路坚持了下来,还成就了一番功名。”
“知你这般,兄长对你的期许,更是翻了几番——他甚至,后来在书信中,直接将你当做了他的继承人。”
“苏峻之乱,以及这次的北伐先兆,均是兄长人生中的大事。第一次,他的长子因为反对他出逃建康的计划,因而殒命;第二次,是他的养子坚决反对他屯兵邾城的计划...即便后来证明你是对的,可你那坚决反对的态度,和当时的彬儿何其相似...”
庾翼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是故,兄长在盛怒之下,干脆给你下了禁足令...”
天空中忽而有一阵风吹来,又将那朵白云吹得飘忽不定了。
桓崇微眯了眼睛,“...小叔,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君父告知于你的?”
庾翼道,“这是我猜想出来的,不然,他也不会...”
桓崇望着他那瘦削苍白的面颊,少倾后,艰涩开口,“不然...他也不会用这个荆州刺史的职务来做为给我的补偿?!”
庾翼一怔,他缓缓转过头来,待对上桓崇的目光,却是苦笑一声,“你的直觉真是很敏锐...”
“是,却又不全是...”
庾翼道,“陛下的意思,其实属意的是他人,但除了阿兄留给陛下的那封对策书信,琅琊王家的王恬也站出来为你说了话。”
“所以,你在朝中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庾翼说完,轻声笑道。
“王家...王恬么...?”桓崇眼角的那道疤痕突然跳了跳。
他刚下意识地抚了过去,就听庾翼笑道,“你脸上的这道疤痕,不就是当时为了救他而落下的?”
他顿了顿,续道,“我猜,你定是不屑要回报的,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你。”
“...多此一举!”
“那么,兄长的留书,在你眼里是否也是多此一举呢?”庾翼问道。
“无论是多此一举,或是怎样...你要明白,你的身上,寄托了我们对你的期望。”
“子昂,接下来,荆州的命运,甚至晋廷的命运,便都交由你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