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一个人思索到半夜,终于肯安安静静地躺下了,她想:他要是敢来找我,我要先打他几个耳光。她闭上眼睛,船舱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大风刮着船帆发出呼呼的响声。灵犀梦里又见到顾庭树,两人照例是吵架,吵完之后心情都很快乐。
蓝贝贝性情懒散,然而对于灵犀还算很照顾。灵犀不爱吃船里的食物,每经过一个码头,他总会下船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带回来。灵犀一路上看了沿途景色,心情颇为愉悦,船舱虽然破旧,她也觉得很新奇,并不以为苦。
船员们倒是很凶悍,对他们两个温柔的书生很不屑,总是借故敲诈银两。蓝贝贝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尽量不跟他们争吵。反而灵犀常常被气得够呛。
这天上午灵犀捏着吃剩下的馅饼,喂一只老鼠。一个船员见了,骂了两句,把老鼠踢走了。灵犀忍着气,跑到甲板上玩,又继续拿食物喂老鼠,反正船上老鼠多的是。
船长瞧见了,也不吭声,直直地走过来一脚把老鼠踩死,转身就走了。灵犀吓得呆住,然后又指着船长的背影大骂起来。她是男子装扮,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很聒噪。
那些船员本就对这个富家公子看不惯,当即跳过来加入骂战,又推搡了她一下。灵犀更加生气,一个人对着十几个船员大吵起来。
蓝贝贝拎着一袋炒栗子回来,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拉开众人,又询问了事情的缘由,他把灵犀推回船舱中,又赔了二两银子了事。那些人才渐渐散去了。
灵犀涨红了一张脸,几乎要跳起来:“你凭什么给他钱,你给我要回来!”
蓝贝贝气定神闲地撕开纸袋,在她面前晃了晃:“吃吗?”
灵犀气得挥舞着拳头,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推我!”
“男人吵架都这样的。”蓝贝贝平和地说:“老鼠传染疾病,你老是拿食物喂它们,那些船员肯定要生气了。”
灵犀气咻咻地看着他:“这倒是我的错了。”
蓝贝贝很宽容地说:“不知者无罪。”
“要是我大哥在,肯定先把他们暴打一顿,然后再跟我讲道理。”灵犀大声嚷嚷道:“可是你就知道道歉。”
蓝贝贝有点尴尬了:“不是谁都像他那么霸道的,做人要讲道理。”
蓝贝贝看她这个样子,以为不出十天灵犀肯定会闹着回家。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灵犀脑子受过伤,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情忘记得很快。一开始她还惦记着洛阳的牡丹和糕点,后来大船驶入湖南,她渐渐不提大哥了,偶尔想起来,也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现在的生活里只有一个蓝贝贝。
现在整个秦国都在通缉他们两个,城镇里十步一张榜文,连偏远乡下也知道这两个人的相貌。江湖上关于灵犀与蓝贝贝的赏金一时间也被炒到数十万两。
他们两个有时候装扮成两兄弟,有时候装扮成两姐妹,倒也能蒙混过关。但是蓝贝贝女装太漂亮了,偶尔会招惹是非。灵犀现在只知道跟着他逃难,日子过的辛苦,她也不再乱使性子了。
傍晚的旷野停着一辆马车,蓝贝贝把一包碎银子扔给车夫,灵犀病恹恹地从车上下来,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了一会儿,灵犀忽然问:“你刚才给了他多少银子?”
“不知道,”蓝贝贝随口说:“反正从包袱里随便拿了一包。”
灵犀柳眉倒竖:“那是我们一个月的盘缠!五十两银子!你就随随便便地扔给人家,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蓝贝贝烦躁地说:“唉,我再去钱庄取点就是啦,小家子气。”
“我小家子气!我当初在皇宫的时候,几十万两银子从手里过,眼皮都不抬一下。”灵犀其实不大记得皇宫里的生活了,但是隐约觉得应该是挺富有的。她继续怒斥道:“咱们两个是女人打扮,又带这么多钱,旁人要是见财起意怎么办?”
蓝贝贝敛起宽宽的袖子,朝她扫了一眼,笑道:“我会保护你的。”
灵犀气得挥舞着拳头扑上去:“你保护个屁啊!你这二两力气,连我都瞧不上。”
蓝贝贝轻轻松松地握住她的拳头,心想:这个阎王脾气倒是跟她姐姐有点像了。蓝贝贝并不和她吵架,而灵犀心疼了一会儿银子,身体又开始难受,只好暂时闭嘴。
现在两个人站在郊外的旷野上,身无分文。蓝贝贝举目四望,朝灵犀看了一眼,问道:“怎么走?”
灵犀坐在一块石头上忍受病痛,听见这话又气得半死:“你问我?”
蓝贝贝看她好像又要爆发似的,忙举手道:“好好好,我不问你了,我自己想办法。”他站在几条岔路口思索了许久,最后脱掉鞋子,一跳一跳地后退几步,闭上眼朝天上一抛,最后指着鞋尖的方向说:“就决定是这条路了。”
灵犀沉默着不说话,蓝贝贝过来扶她,两人慢慢地走了一会儿,灵犀忽然问:“贝贝,我现在记性越来越差了,我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跟你私奔。”
蓝贝贝挺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我有魅力吧。”
灵犀眯着眼睛打量他一会儿,不客气地说:“你这种笨蛋有什么魅力可言。”蓝贝贝也有点生气了,反驳倒:“至少我比你好看,你又笨又丑,凭什么说我!”
灵犀正处在桃花癣的发病期,听见这话十分心虚,低下头不吭声了。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眼看天都快黑了,四周还是一片荒野,蓝贝贝不死心地嘀咕:“好歹有个村庄也好啊。”灵犀已经在考虑实际的问题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了火刀火石,至少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不用担心被野兽袭击。
蓝贝贝把她扶到石头上休息,还脱了外套给她披上。他自己走远了一些,站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后面,微微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人如落叶般缓缓飞到他面前,跪下道:“主人。”
“我问你,沿着这条路走,还有多久能看见村落。”
黑衣人局据实禀告道:“大概二百里,就是说要走十天十夜。”
蓝贝贝沉默着,最后怒视着他:“那现在怎么办!”
黑衣人有点踌躇:“我可以给您搭帐篷,食物也可以解决。”
“我不住帐篷。”蓝贝贝坚决地说:“半个时辰内,我要看见村落,要有客栈,有大床,有热水,有药,快去。”
黑衣人早已经习惯了主人的无理要求,虽然艰难,他还是说了个是,默默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蓝贝贝和灵犀看见了一个异族部落聚集区,那是几百个白色的圆顶帐篷,几个穿彩色裙子的少女站在帐篷外面搅拌牛奶,几只黑色的山羊咩咩叫着在草地上觅食。
村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用半生不熟地汉语请他们住进帐篷内,又准备了各色美食,沐浴的热水,甚至还有给灵犀治病的药。
灵犀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对那个村长连连道谢,她吃了药就去沐浴了。蓝贝贝负手走到帐篷外面,那些正在搅拌牛奶的少女,正在抽烟的闲汉,正在吃晚饭的妇女,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走上来请安道:“主人。”
蓝贝贝点点头,对村长说:“乌鸦,这次做的还算不错。”
这位叫乌鸦的黑衣人只好苦笑,要伺候这么一个主人的确需要灵活的应变能力。幸好蓝贝贝除了有钱之外,并没有特别暴躁乖戾的嗜好,这些亡命天涯的江湖人被他收留之后,还是很愿意跟随他的。
☆、暴怒
羲和帝极少酗酒,喝醉了之后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太极殿里睡觉。那一天夜里大概心情真的很不好,一直嚷着要见灵犀。莱希没办法,只好叫婢女簇拥着陪他去未央宫。
他烂醉如泥地站在宫殿外面,定了定神,神色忽然清醒了,一个婢女过来请安,羲和帝问道:“皇后睡了吗?”
婢女回禀道:“娘娘刚睡下。”
羲和帝点点头,迈步进了屋子里。那些婢女们还要进去服侍,被莱希一个眼神制止了,于是众人很知趣地关上门离开。
灵犀睡得朦朦胧胧,她被羲和帝的亲吻弄醒,张了张嘴,又疼的吸了一口气,朦胧的烛光下,羲和帝近距离地注视着她。
灵犀脑子里昏昏沉沉,呆望着他半晌,又闭上眼轻轻地呻|吟,她以为这是一场梦。羲和帝亲吻着她的耳朵,轻声问:“今天本来打算在太极殿看书,但是忽然特别想你。”
灵犀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害怕一开口这个梦就碎了。
第二天两人先后起床,对视了半晌,然后就大吵了起来。羲和帝虽然懊恼,但也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他下床穿衣服,顺便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脸上添了四五道抓痕,看来今天的早朝可以取消了。
“早上想不想吃煎饼?”羲和帝偏过头问她。
灵犀顶着一头乱发,脸颊红肿,不知道是自己打的还是羲和帝误伤,她的眼神里露出绝望的生无可恋的情绪。羲和帝跟她说话,她脑子里嗡嗡的只是听不见。
“别犯傻了,我不是你大哥,我姓顾,你姓凌,你是我老婆。”羲和帝干脆地说。
灵犀这才缓缓动了动眼珠子,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羲和帝穿戴整齐,弯下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轻声说:“我是你的哥哥,你的丈夫,你的老师,你的情人。”
灵犀别转过脸,抬手用袖子擦掉不存在的吻痕。
羲和帝凝视着她半晌,最后拍拍手,房门打开,一群婢女捧着水盆衣服走进来,跪下请安道:“皇后娘娘。”然后忙忙碌碌地打扫房间。莱希小碎步进来,躬身问道:“陛下,平南将军有军情禀报,是现在宣呢,还是叫他候着。”
羲和帝摆摆手:“叫他先等着吧。”然后他走到灵犀旁边坐下,慢慢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问:“吓坏了吧。”
灵犀很不自在地挪远了一下,低着头说:“大哥……”
“你喜欢这个称呼,以后可以继续用。”
灵犀揉了揉脸,好像要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似的,她说:“我想去宫外走走。”
羲和帝沉思了一下,灵犀如今失忆,除了皇宫没有其他归宿,他以为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因此很大方地同意了。他亲自给灵犀穿上内衣,套上袜子,给她披上外套,叫御林军随驾保护,目送她出了宫,然后才去忙自己的事情。
平南将军在南方驻守几年,今日赶回来述职,羲和帝跟他关系很好,当天晚上羲和帝去将军府里赴宴,因为喝得醉了,索性就在府里休息。莱希等人也只好跟在他身边伺候。
何幽楠独自一人回到宫内,先去看了自己刚满周岁的女儿,女儿刚吃了奶,正坐在摇篮里玩的开心,何幽楠逗弄了一会儿。又起身站在院子里,金色的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夜幕笼罩了整个皇宫。她兴味索然地回屋,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太监疾步跑来,跪下道:“娘娘,奴才有要事禀报。”
何幽楠心里个咯噔了一下,脸上不急不缓:“说吧。”
皇后意外失踪,御林军搜查了整个京城也不见踪迹,他们全都吓得失了魂魄,来到皇宫禀告,偏又见不着正主,管事太监只好跑来请示何婕妤,毕竟一直是她在主持六宫事务。
何幽楠听说皇上去将军府赴宴了,心中既觉庆幸又觉得失落,仿佛脖子上架的刀又拖延了一时三刻。她沉吟了片刻才说:“这件事情关系皇家颜面,不宜过分张扬。你们先派人悄悄的寻找。等明日皇上回来了再做定夺。
羲和帝第二天回来,管事太监跟他一汇报。整个皇宫顿时陷入硝烟弥漫之中。何幽楠知道自己撇不开关系,何况依羲和帝的精明,不难查到自己头上的。于是她主动来找羲和帝,含泪递上一封书信:“昨日在甘露寺,我的确与皇后妹妹见过。她托我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当时只道您和她赌气,所以也没有在意。”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早知道妹妹有此念头,我就是拼却一死,也要把她拦下啊。”
羲和帝劈手撕开信封,上面字迹清秀端庄,确实是灵犀手书:“你对我做了这种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我要和我喜欢的人私奔,不要找我了。”纸上有几处晕染,似是风干了的泪痕。
羲和帝呆看了许久,一道冰水从头浇下来,心口却升腾起熊熊怒火,他喉咙里咯咯两声,吐出一口鲜血,莱希急忙走上去递手帕和茶水。何幽楠更是急得跪行上前,连忌讳都忘了,只是喊道:“庭树,庭树……”
羲和帝一把推开莱希,抓住何幽楠的头发,像拖一只死物似的扔到院子里,他气息有些发抖,双目血红,冷森森地说:“在朕面前做鬼,我看你是活腻了。"
羲和帝不需要审问什么人,联想之前何幽楠与灵犀忽然好得如同姐妹,又常去寺庙里上香,他就知道何幽楠必定与这件事情有牵扯。一方面他下令全国通缉这两人,另一方面把何幽楠丢进了审刑司拷问。那个地方是个正常人进去都要脱一层皮的。
何幽楠以为自己跟他相爱数十年,又为他生了个女儿,他多少会顾念旧情的。但是羲和帝待她跟别的女人是没有区别的。
在审刑司里待了一整夜,何幽楠下半截身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液把行刑的地板都染红了。她熬不住刑,心中又悲苦,就把实情全说了。
羲和帝沉着脸坐在太极殿里看供词,旁边的手帕上沾了几团鲜血,御医胆战心惊地诊脉,又走到外间开药方。
莱希忙着给皇帝替换手帕,又悄声问道:“皇上一直吐血,不碍事吗?”
御医苦笑道:“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开几贴疏散的药就好了。”
莱希一听,就知道皇帝是伤心所致,因此不敢再问了。他正吩咐太监去药房拿药,只听得里屋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桌子被掀翻了,羲和帝一字一顿说了三个字:“蓝贝贝。”众人不敢再听,纷纷散去了。
何幽楠躺在刑室的地板上,她现在还没被夺去封号,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于是找了一个胆大的管事太监去问羲和帝。
羲和帝根本不想听见这个女人的任何消息,那个太监才说了几个字,他就就直接说:“滚出去。”执事太监果然滚出来了,又去请示莱希:“公公,婕妤娘娘只剩半条命了,现在还躺在审刑司里,要是真的断气了,这责任可都落在我们身上了。”
莱希苦笑道:“你放心,何婕妤就算是死了,皇帝也不会过问半句。”顿了顿,又想起何幽楠素日管理后宫时,对这些太监婢女还算宽厚。莱希也不是凶狠冷漠的人,想了想,就对那管事太监说:“先给她喂点水续命,到底能不能活,就要看万岁爷的意思了。”
一天过去后,整个京城几乎被挖地三尺,却连这两个人的毛都没找着,羽林军开始向外扩大搜索范围。而羲和帝经过了起初的暴怒之后,心渐渐冷下来,只剩下悲伤和痛苦。
太子顾念北领着一群弟弟妹妹走上来,这几个兄弟姐妹打小在一处生活,关系十分要好。太子虽然年幼,然而少年老成,举手投足很有其父的风范。皇子皇女们跪在地上磕头,太子开口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羲和帝略抬了抬眼皮,伸出了一只手,那些小孩就呼呼啦啦地扑上来围在他身边,唧唧喳喳地说些解劝的话:“父皇不要伤心了。”“女儿给父皇捶背。”“父皇,宝儿妹妹生病了,一直要娘呢。”“婕妤娘娘去哪里啦?”
这些小孩平时被何幽楠照管,因此对她颇为依赖,一时间都争吵起来:“我要婕妤娘娘。”
羲和帝从来不对小孩子发火,他抬手叫人把他们带出去,又问莱希:“你把他们叫来的?”
莱希跪下道:“皇子公主们要见您,奴才不敢阻拦。”顿了顿又说:“但是婕妤娘娘还躺在审刑司里,皇上到底怎么发落呢。”他这会儿倒是不怎么害怕了,羲和帝一向克制,发脾气也不会持续一天,更不会迁怒别人。
羲和帝沉默了一会儿,冷淡地说:“夺去婕妤封号,赶出皇宫,朕再也不想看见她。”
莱希听了,只好去传话,他知道这是羲和帝对她最后的一点仁慈了。
何幽楠被人剥去了外衣,由两名健壮的婆子往外面拖。她本来正在昏睡,忽然身子出了神武门,她猛地清醒过来,知道自己面临的惩罚是什么,她绝望地尖叫了起来:“庭树!庭树!我是你的何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