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念慈捡起一面牙白包袱皮,就去收拾地上书画。
“韶吾!”屋子里,刚刚敷药的凌尤胜一拐一瘸地扑出来,抓着凌韶吾臂膀,口齿不清地说,“韶吾,不能、不能赶尽杀绝……不……”
凌韶吾嫌弃地避开,冷冷地瞅着一个趔趄后搂着柱子站着的凌尤胜,眼前滑过凌尤胜将他扛在肩头亲手给他制作竹蜻蜓、将他夹在腋下奋力登高远望的慈父模样,藏在背后的手握成拳头,嘲讽地说:“父亲还真是长情。”
凌尤胜惶恐地望着陡然变了一个人的儿子,又巴巴地看着抱着一堆谢莞颜曾做过外室证据向外走的念慈,手抠着柱子,结结巴巴地说:“韶、韶吾,我虽不喜欢你们母亲,但父亲待你们兄妹,却是真心实意……”
“那又怎样?你将那女人藏在子规巷里,又娶那女人……母亲的死,当真跟你没关系?”凌韶吾狠狠地瞪着凌尤胜。
凌尤胜心虚地狡辩,“韶吾,你别血口喷人,这样大的罪名,为父……”
“回房里歇着去。”凌韶吾抓了凌尤胜臂膀,用力地向房里推搡,将他推进门槛,便猛地摔下帘子。
“你这不孝子!”跌进门槛内的凌尤胜哎呦哎呦地喊疼。
凌雅峥听着,嘲讽地想,若是凌尤胜不在这十年里反复提起柳如眉,兴许凌韶吾对柳如眉的孺慕之情便淡薄了——谁叫他为引着凌韶吾给凌雅嵘做牛做马,就将过世的柳如眉吹捧得恍若完人呢。活该!
“哥哥,别气坏了自己个身子。”凌雅峥走上台阶,拉着气急败坏的凌韶吾去涂了朱漆的栏杆上坐着。
凌韶吾一拳砸在柱子上,悔不当初地说:“亏得咱们那样维护姓谢的!”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且拿着自己个身子骨发泄,实在是无能之相。”凌雅峥心疼地看着凌韶吾瞬间发青泛紫的拳头。
凌韶吾皱着眉揉着拳头,身上挨得柳承恩那一脚还隐隐作痛,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大妹妹,你跟小妹妹两个……瞧着父亲是靠不住了,祖父、祖母年纪大了,儿孙又多,也未必顾得上咱们……我又……哎!远得不说,今儿个的事,瞧着竟是念慈比我还有条理!这以后,我怎么带兵打仗?”
“据说我,都是叫姓谢的闹的。”凌雅峥叹了一声,“姓谢的有意引着□□日纠缠在丫鬟、姨娘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上,我又无能,不能叫哥哥放心将嵘儿托付给我,又害得哥哥不能安心习武读书,不然,哥哥岂会连个小丫鬟的谎话都识不破?”眼睛一眨,眼泪便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上。
凌韶吾紧紧地抿着唇,好半日,咬牙说:“这不是大妹妹的错,是哥哥耳根子太软,听不进好话——日后,小妹妹就托付给大妹妹了,待哥哥好生读了书、习了武,将来保你们两个再不受人欺辱!”
“……我方才打了嵘儿……”凌雅峥含糊其辞。
凌韶吾忙问:“可是有人逼你?”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祖母,似乎十分不满嵘儿……”见凌韶吾一副要急冲冲找凌古氏对质的模样,忙将他拉住,“哥哥,祖母也是好心,不对嵘儿严厉一些,怎么向外祖父交代?”
凌韶吾跌坐回来,怔怔地出神后,双目灼灼地看着凌雅峥,“大妹妹,我信你心里有分寸。”
“就怕嵘儿埋怨我,若是她来你这哭诉……”该死的凌尤胜、谢莞颜,竟有能耐叫凌韶吾为个假妹妹训斥她这真妹妹!
凌韶吾皱紧眉头,回忆起凌雅嵘看见柳如眉画像被侮辱还不怎样、听说磕破头便对谢莞颜破口大骂,饶是素来疼她,也觉凌雅嵘似乎当真被谢莞颜养坏了,赌咒发誓说:“既然将小妹妹交给大妹妹了,日后大妹妹管教小妹妹,我绝对插手!”
“一言为定?”凌雅峥伸出小手指。
凌韶吾难得露出笑脸地勾住她的手指,“一言为定。”
凌雅峥眼眶一热,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瞅见不远处梅花树后洪姨娘、胡姨娘、单姨娘、邱姨娘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不禁眉头一皱。
“她们在等什么?”凌韶吾蹙眉。
“……谢家没脸来讨要谢莞颜的东西,她们等着来分呢。”凌雅峥几乎看见了他们兄妹一走,四位容貌与柳如眉仿佛的侍妾便会饿虎扑食般来抢地上谢莞颜的衣裳、首饰。
凌韶吾心里一堵,“待我请祖父、祖母将她们打发了吧——料想,祖母也不会不答应。”这四个,要么是市井商贩女儿、要么出身穷乡僻壤,虽进了致远侯府已经有些时日,依旧遮掩不住浑身上下的粗鄙市侩。这也是凌尤胜、谢莞颜羞辱泉下柳如眉的法子!
“不,打发了她们,祖母会再送了人来,他越憎恨母亲,越要叫长得像母亲的人环绕在他左右。”
“可,这……”凌韶吾望着梅花树后不住搔首弄姿的洪姨娘,眉心跳个不停。
“父亲还有姓谢的,看上的是洪姨娘四人的短处,拿着四位姨娘的短处阴测测地对已经入土的母亲冷嘲热讽;咱们若也盯着她们的短处愤恨不休,岂不是上了他们的当?洪姨娘虽举止轻浮,但心无城府;胡姨娘虽市侩,但恩怨分明;单姨娘虽聒噪不休,但快人快语;邱姨娘虽目不识丁、不顾小节,但大义尚存。哥哥不防盯着这四位的长处看。”
凌韶吾睁大眼睛,失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大妹妹都是看在眼里的,反倒就我一个是糊涂人。”
“哥哥知道自己糊涂就好,别嘴上口口声声将九妹妹托付给我,回头心软,又嫌弃我管教不好她。”
凌韶吾连连摆手,咋舌道:“哥哥再不敢小瞧大妹妹了。”兴许是被凌雅峥点明了四位侍妾的好处,此时再向梅花树后看去,不禁暗叹虽这四人粗鄙一些,但各自的长处拼凑起来,俨然就是众人口中的柳如眉!“如此,就随着她们捡去吧。”
地上散落的黄白之物在光下泛着金光银光,凌雅峥心叹凌韶吾太大方,对一边站着的梨梦招了招手。
“小姐有什么吩咐?”
“去将好的捡起来,打发你老子拿去当铺里当了。”
“哎。”梨梦答应了。
凌韶吾有些看不上地絮叨:“那女人的东西都是脏的,何必贪那几个钱脏了自己的手?”
“脏了,洗一洗就是了。”凌雅峥嬉皮笑脸地回。
凌韶吾无奈地顿了顿脚,疑心是自己无能叫大妹妹以为将来没个依傍才看得上那点黄白之物,偷偷地在自己腿上一掐,不耐烦听屋子里凌尤胜怪腔怪调地喊疼声,就大步流星地回了屋子里。
凌雅峥跟着走了几步,痛快地听着屋子里凌韶吾低声呵斥凌尤胜的动静,指点梨梦、杨柳两个将略值钱的东西收走。
“小姐,邬音生要见五少爷。”念慈去而复返,提着裙子在凌雅峥耳边悄声说,“姓邬的,八成要给齐清让求情呢。”
齐清让——
凌雅峥叹息一声,活了小小一辈子,齐清让一直为她不婚不娶,本该是感动之至,但,他竟是知情人!只凭这一点,就叫她难以释怀,宁愿今生与他再无瓜葛。
“叫邬音生,在学堂外等着。”凌雅峥摸了下似乎还记着那一剑寒凉的脖颈,邬音生是把双刃剑,留他在身边,是福是祸,端看怎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一块肥肉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昨儿个天边晚霞红得如火烧一般,偏偏今儿个傍晚,一阵春风吹来,天上便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凌雅峥叮嘱念慈不要告诉凌韶吾后,撑着伞牵着裙子,心情大好地向设在花园东北角的凌家学堂走去。
“怎么没听见读书声?”凌雅峥侧耳倾听,只听得见沙沙的雨打芭蕉声、瑟瑟的风吹竹叶声,离着学堂越走越近,还是听不见一丝半毫动静。
跟随凌雅峥过来的梨梦忙说道:“听说关宰辅的儿子被救出来了,关宰辅为人刚正不阿,料想学生们都去接关少爷了。”
“关少爷进雁州了?”凌雅峥惊喜错愕地一转手上的油纸伞,关绍侠肝义胆、惊才绝艳,对他们兄妹亦师亦友,上辈子陪着他们兄妹做了不少叫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可恨她只顾着对付凌尤胜、谢莞颜,竟然将关绍进致远侯府的日子给忘了——料想这辈子没有给凌雅嵘取生肌养肤药的事,关绍再不会落入残暴无道的季吴太子手上。
“八小姐?”鼻青脸肿、脚步蹒跚的邬音生觑见凌雅峥过来,先大吃一惊,随后忙慌恭敬地迎上来。
梨梦聪慧地先进学堂里打探,待见学堂里空无一人,就来说:“小姐去厅上说话。”
凌雅峥点了点头,因关绍要来舒展开眉头,愉悦地对邬音生说:“随着我去厅上说话。”
“……哎。”邬音生狐疑地看着凌雅峥,在情在理,凌雅峥今儿个都不该露出这样的神色。
凌雅峥抬脚进了厅上,瞅见邬音生谄媚地凑上来,抬手一巴掌扇过去。
啪地一声,邬音生愣在当地。
凌雅峥今儿个打人打上瘾了,甩手又是一巴掌。
邬音生堆笑地跪在地上,讨好地仰着头,“八小姐心里有气,只管撒在小的身上,那姓谢的实在不是人!八小姐打不着她,就尽管打小的吧!”
凌雅峥好笑地看着狠辣冷酷的邬音生,耳边响起的全是邬音生桀桀的笑,靠坐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邬音生,“自己扇。”
“哎。”邬音生满心疑惑,但咧着嘴笑着,抬手用力地一下下向自己本就肿胀的脸颊上扇去,打得手臂酸疼了,觑了一眼在外站哨的梨梦,趴在地上笑道,“小姐,你瞧小的这力道行不行?”
“行。”凌雅峥抱着臂膀翘起腿,若是凌韶吾有邬音生这狠劲,她能少操不少心。
“小姐,清让叫柳老将军领去了……清让读书好、性子好,跟着……”邬音生望着方才还笑的凌雅峥脸上笑容淡去,不由地提心吊胆起来,此时才试探地询问,“小姐这样罚音生,是为了箫语的缘故?”
“再猜。”
“……是为了,姓薄的?”邬音生咬牙切齿,心知讨好不了凌雅峥了,脸上的笑容也敛去,这一敛去,本就惨白没有血色的脸颊,越发显得生人勿近。
“猜对了。”
邬音生忍不住攥紧拳头,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明改嫁了还要连累他们兄妹!“八小姐,箫语并不知情……八小姐放过我妹妹,有什么事,只管冲着音生来。”工整地重新跪好,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你不是等闲之辈。”等闲之辈岂能以奴仆出身年纪轻轻就穿上一身绛紫官袍?凌雅峥微微眯眼,“我要你,一,找个契机,告知五少爷真相,若是五少爷冲动之下,在老夫人面前露出破绽,给你妹妹收尸;二,跟你娘握手言和,叫你娘引着凌睿吾的大小厮吕兰城跟穆老姨娘走动,若是不能叫凌睿吾跟穆老姨娘亲近,给你妹妹收尸;三,打听长安伯府三少爷莫谦斋消息,若我不能进长安伯府,给你妹妹收尸。”
邬音生牙关紧咬,双眼凌厉地将凌雅峥打量一番,“……此时,音生是八小姐刀俎下的鱼肉?”
“是。”
邬音生吸了一口气,既然是凌雅峥刀俎下的鱼肉,便也是她这一营的,将来前程也绑缚在她身上,第一件,凌韶吾的鲁莽性子是个难题,第二件,叫他向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求和……这两件,要做下,虽难,却也能办成,唯独这最后一条,凌莫两家门当户对,要办成也容易,但邬音生压根不想理会,电光火石间地想了一通,就恭敬非常地开了口:“八小姐,请恕小的直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八小姐,该将心思放在纡国公府大公子身上——便是为妾,也当非秦大公子不嫁!”
此时的妾,就是日后的良娣、良媛,日后风光无限的贵妃、贵嫔。
——我凌雅峥对泉下母亲发誓,终生不嫁,若违此誓,哥哥枉死沙场,妹妹步母亲后尘!
“哼——”,凌雅峥懒懒地靠在圈椅上失笑,这被逼之下违心发出的誓言叫她上辈子一直小姑独处,且她虽没嫁给秦征,却也以秦征心头一根刺的身份牢牢地扎在秦征的后院中,那环肥燕瘦的后院中的明争暗斗,哪一件少得了她——凌雅嵘“烂漫懵懂”,多少事,都要她这姐姐代劳。
腻了。即便是对秦征心怀些许愧疚,但放着好端端的心头宝不做,犯贱去做人家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后怅然若失的一根刺?
至于莫谦斋,此人前生见过几回,今生遇上过两遭,不管前世今生,文韬武略都略逊一筹的莫谦斋,那一任斜阳归棹纵横、优哉游哉的模样,都叫她看得心痒痒。
且比之将她当做一根刺却左拥右抱的公子秦征,那肆意妄为瞧准了育婴堂内小寡妇也要娶的少爷谦斋,似乎更合她这活了四十二年的女人心意——此时小寡妇还在豆蔻年华夫君未死,她也不算夺人之美。
肉就摆在那边,谁能吃到嘴里,全凭本事。
“掌嘴。”
“啪!”邬音生抬手给自己个一巴掌,随后依旧不忘晓之以利弊,“八小姐要为五少爷想一想,大老爷、二老爷一个是悍将、一个是儒将,只剩下三老爷一事无成,若八小姐姻缘上不如意,将来五少爷没个助力,怕会连庶出的大老爷膝下庶出的少爷还不如呢。”
“你想,将我送入纡国公府做你的傀儡?”凌雅峥眯了眯眼。
邬音生心思被戳穿,啪地一声,给自己掌嘴,心里不住地犯嘀咕:什么时候八小姐这样厉害了?
“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哪一样做不成,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凌雅峥不屑地瞥了邬音生一眼,舍己为人的事,她做过一辈子,今生,指点凌韶吾、襄助凌韶吾就够了,谁也不能再夺了她这一辈子。
“……小的明白了,小姐吩咐下的事,小的一定照办。”邬音生匍匐在地上,瞅着凌雅峥起身向外走去,忽然心里一揪,“八小姐,清让是胡先生嘴里的奇才,若是断送了他前程……”
“你这位泥菩萨,先顾着自己吧。”凌雅峥从梨梦手上接过纸伞,望了一眼外间雨幕,便向外走去。
邬音生苍白的脸上先是失落担忧,随后嘴角高高地挑起,小小年纪就思嫁?果然女人不论老少没一个是好东西!她要嫁莫谦斋,他偏要将她送进纡国公府!一旦凌雅峥进了纡国公府,他就是她的左膀右臂,想斩断他?做梦!
雁州城外洒泪亭中,懒懒散散地虚着眼靠着柱子站的莫谦斋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又摸了摸不住发烫的耳朵,狐疑地看向左右:“谁骂我?”
长安伯莫思贤瞅了一眼边上一众站得笔直、屏气敛息的少年郎,一巴掌扇在小孙子脑后,鼓着眼睛斥道:“爷爷骂你,给我好生站着。”
前面站着的纡国公秦勉、致远侯凌咏年双双回过头来。
秦勉捋着乌黑的胡须,笑着摇头:“三子也有人惦记了。”
凌咏年全然忘了家中糟心事,调笑说:“再怎么说,三子也是十三岁的男子汉了,有两年不穿开裆裤了。”
“要是还穿,惦记的人更多。”秦勉冲凌咏年一挤眼睛。
“还是国公爷、侯爷看得清楚明白,偏我爷爷人老眼花,看不见他孙子怀揣利器,还成日里念叨着什么再这样娶不着小孙媳妇了。”莫谦斋嬉皮笑脸地挺胸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