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看他,才发觉他眼底青影沉沉,唇瓣淡白有些干燥的起了皮,神色都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倦怠。
我有些担心,直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他反问我,“我怎么不能过来呢?”
我窘迫的低着头小声解释,“你不是已经给电子工程学院捐建了一栋实验楼了,我听老师说,像你们这种人,是不会亲自……”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盯着自己绿色缎子的芭蕾舞蹈鞋的鞋面不肯抬头看他。
他的声音有促狭的笑意,又问我,“哦?我们这种人是哪种人呢?”
我不肯回答了,有些耍性子似的鼓着脸,微微偏过头将视线落在一路之隔的露天操场上,那里正热闹,有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起谈笑聊天。
廖长宁也不再逗我,又低声问我,“怎么没给我电话,号码丢了吗?”
我猝不及防他会直接问这个问题,只好老实答道,“没有丢,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实际上,廖长宁给我的那张名片,被我端端正正的夹在了书架上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版的曼昆《经济学原理》的第417页,代表了我跟他再次遇到的4月17日。
廖长宁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我连忙认真解释了一句,“你说的,让我有事才可以给你打电话。”
他回想了下那天的对话,似乎觉得很有趣,又有点无奈的笑了笑,对于我的刻意曲解不置可否。他低头,路边灯光掩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校园夜色的背景之上,他立体的五官又生动鲜活了几分,接着问我,“那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呢”,我回答的很干脆,中午啃了个三明治之后就一直彩排到晚会开始,紧接着就是表演,此刻我正饥肠辘辘。
他转身往台阶下走了几步,拉开车门,“陪我去吃点东西。”
我踟蹰着不肯挪动双脚,指了指自己的头上翘着的两根冲天辫,“我必须得回去洗个澡才行。”
廖长宁送我到宿舍楼下。
我用最快的速度奔上楼洗了澡吹了头发,梳了简单的马尾,换了一件胸前有长颈鹿图案的白色t恤,荷叶边领子的桃红色开衫,黑色的半身蓬蓬裙,圆头的小羊皮平跟鞋,是最简单素净的学生模样。
迟疑了片刻,我又迅速打了一层薄薄的粉底,略微化了一个浅浅的淡妆。
再下来的时候,他正倚靠在驾驶位上出神。
他今日开了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卡宴,似乎这才是他惯常的代步工具,就停在宿舍楼下的一丛疏影之中。车窗半开,能看到他的衬衫袖子挽起到臂弯处,左手掌支在后颈,姿态放松而随意。
夜风习习,这样的天气,太适合心不在焉。
我一路小跑着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下,他回神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淡淡笑道,“还不到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揶揄我,所以没有接话。
廖长宁看我半天都没有反应,无奈的浅叹一口气,便凑过来帮我系安全带。
我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的脊背本能的挺直向后座靠拢,他身上有温和的松木香味和淡淡烟草味道,能看到他修长白皙的后颈和衬衣下面突兀的脊骨形状。
此刻,校庆晚会散场,校园内重新沸反盈天起来。
廖长宁小心避过人群,七转八拐的开出校门,才开始在夜幕中飞驰起来,华灯初上,都市的霓虹蜿蜒成闪烁的车水马龙。
他没有说话,随手打开车载电台,车厢内缓缓流动一阕钢琴曲的纯音乐《river flows in you》,最擅长描写都市爱情的韩国音乐家的作品,我很喜欢,几乎沉浸其中。
“翘翘……”他突然低声唤我,像小时候一样。
我连忙伸手把音量调小。
他似乎心情比之前好转许多,甚至有些被我这种条件反射一样的讨好行为所打动,嘴角噙着笑意问我:“平时会觉得功课困难吗?”
我有隐约忐忑不安,他的口吻太过关切,已经远远超过了才见过两三次面的普通师兄应该在的范畴。
我摇头,照实回答他道:“我是省里理科成绩第二名考出来的,上个学期综合绩点在我们学院是第一”,顿了顿,我又加了句,“我有拿新生入学奖学金,还有去年的年度综合一等奖学金,已经没有再用家里的钱了。”
廖长宁唇角的微笑突然变的很复杂,他甚至微微皱了眉,好像敏感的捕捉到我话中难言的重点一样,又问我,“家里经济有问题?”
我后悔自己乱说话,连忙否认道,“没有,是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他显然不太信,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单调的手机震动声提示有电话进来,驾驶位右侧的置物格在车内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光泽,是顾雁迟。
廖长宁的目光只略略扫过手机闪烁的屏幕,便用蓝牙耳机接通了。
我安静坐在一旁,听他低声应了一句,说,“嗯,我在外面。”
他低沉声线中有一些不耐烦,“你处理吧,我最近要休息一段时间。”
他轻呼一口气压抑了情绪,“随他去,不用理。”
他变换姿势,左手指尖抵着额角,“没事,有点累。”
廖长宁只简单讲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眉间闪过一丝疲惫的悒郁。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究竟困顿于何种境况,只是单纯希望不远未来的某天我可以走到他身边,用自己绵薄之力换他片刻温柔笑靥。
我曾经那么纯粹的爱他,那么的义无反顾。
我斟酌开口,“我们小时候在连云镇是不是曾经碰过面?”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吸引过来,唇角漾起淡淡浅笑,眉间眼梢俱是和缓温柔,“你终于记起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回想起上次他一语双关的试探,加之他今日特地来学校找我,又用幼时称呼亲昵唤我,我就料想,或许他已经通过其他方式确信心中所想。
我若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待他主动提及,我反而不好解释,索性先下手为强。
又听得他说,“上次见你,我不太肯定,你变化太大。”
我忍不住转头直视他疏朗侧脸,向他问出心中疑惑,“那你上次怎么没直接问我?”
廖长宁被我问的一愣,敛眉思索了片刻,沉吟正色反问我,“翘翘,你之前是故意装作不记得我?”
我面上一红,惊异于他思维上的敏锐,嘴上却还是不服气的与他争辩,“你拐弯抹角,我为什么要开门见山。”
“伶牙俐齿。”他宽厚笑笑,没有跟我计较。
其实,廖长宁的性格与其说是温柔和煦,不与争锋,倒不如说是淡薄冷情,很少有人有事能牵动他的情绪。很多事情,他不计较,也不介怀,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宽容大度,只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觉得无所谓而已。
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想明白这些。
车子转入使馆区附近的街道,郁郁葱葱的宽大梧桐树叶遮蔽了路灯的微芒。立刻有殷勤侍者迎过来替廖长宁泊车,我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进餐厅。
说是陪他吃饭,廖长宁却也只是放松姿态靠在椅背静静饮了两杯红酒。
而我实在太饿,面对工笔画般精致的餐食我只顾大快朵颐,头盘沙拉主菜吃完,撑到了十二分饱。
旁边的侍者走过来问要不要甜品,我犹豫着说不用了。
廖长宁笑着又加了一个熔岩巧克力慕斯,端上来我出于礼貌尝了一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手就是不能停下来,一勺又一勺。那天的氛围实在是太过轻松美好,我稍微有些放肆,吃完之后竟然敢忍不住抱怨他,“都说了不用吃甜品了,你为什么还要点?”
他口吻笃定,含笑轻轻摇了摇手边的水晶酒杯,“因为我知道你没说实话。”
廖长宁与我谈及年少的旧时光。
他记得教我写字画画,每回我都会弄他一身墨汁水彩。
他记得我放学后总是爱带礼物讨好他。有时是时令的新鲜食物,有时是河滩上捡来的漂亮石头,还有一次带了一捧路边采摘的鲜花过去,害得他过敏并发支气管炎。
廖长宁眉眼沉静,就坐在我对面,背景是餐厅宽大的玫瑰窗,华美的丝绒帘和精致的雕花铁栏。他缓缓说起那些有我参与的曾经,那些盛开在他生命之中的浮沉倥偬。
那一刻,我满足的好像已经得到全世界。
出来的时候,在餐厅宽阔轩敞的门厅,廖长宁遇到了认识的人。
那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穿了一件夸张的改良唐装,因为发福的厉害,所以有些衣不称身。
廖长宁也只是静静站着,气息沉沉,侧影就像从画中剪裁下来。
只听那人一边向我们走过来一边殷勤打招呼,“听说今次股东会之后安排了庆功宴,大少怎么倒来这里躲清静?”
廖长宁脸上已经换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暗夜流光里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清冷,他轻咳一声,道,“顾叔也说了是庆功宴,那自然只有有功之人专飨,我若出现,岂不是扫兴?”
他没有想到廖长宁会如此直接自嘲,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但似乎并不愿意得罪廖长宁,又试图转移话题。我听得他说,“还没有恭喜大少你好事将近,到时候一定不要忘给我这个老头子发请柬啊,我可少不得要去凑个热闹讨杯喜酒喝。”
廖长宁不置可否的笑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那人这才注意到廖长宁身后站着的我,眼中颇有寻味之色,面上也表现的十分明显,毫不掩饰的笑问,“原来有佳人在侧,这位是?”
廖长宁礼数周到的欠身,但是微微上挑的眼眸天生就带了几分倨傲神色,他淡淡向对方介绍,“舍妹,刚从老家过来读大学,”又转身轻声召我过去,“翘翘,过来跟长辈打个招呼。”
我纵然有十二万分不情愿,却不愿意拂他颜面,只好慢吞吞的挪过去,略微点头致意。
好在廖长宁对于我的无礼也不是很在意。
餐厅侍者将车子停在阶前,他的手搭着我的肩,携我上车。
夜风渐凉,四月的万物都在蓬勃成长,我的内心却有梦凋零的声音,一片荒芜。
我曾经设想过,他会不爱我。
也曾经设想过,他已经有了自己深爱的人。
我也能明白,其实很多时候,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能和他在一起。我跋山涉水来到他身边,却也只落得这样一个荒凉无比的境地,他竟然已经有了打算准备结婚的人。
我深刻体会到那种切肤之痛,那种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的无能为力。
那种从云端跌落的,幸福。
☆、整个年少(1)
1.未来很近,理想很远,生存以上,生活以下。
百年校庆之后,就到了五一。
那年劳动节的假日加上调休一共可以休息七天。
在苏文的介绍和帮助下,莫晓楠兴冲冲的拉着我找了一份促销礼仪的兼职,她发觉我一直闷闷不乐,所以平时对我都多有迁就。莫晓楠是那种特别会做人的女孩,温和没心机,热情又大方,周围同学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
其实,我的言谈之间露出悲观神色,也只是觉得自己尚不够资格罢了。
我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主宰,而只能是它的傀儡。
从幼时至今,握不住的东西实在太多,我连假装欢喜都已经做不到。
和廖长宁的再次相逢并没有按照我之前预想的轨迹发展,这让我有点黯然,那种感觉很复杂,是一种明明离得如此之近,却又触不可及的漠然遥远的感觉。
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上课,社团,吃饭,睡觉,时间无知无觉地从指间刷刷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