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恰好两个人撞在一起了,三人聊得愈发尽兴,说到许慕甄,更是话题开了,有些感慨。
红胭比云菀沁早生几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祝四婶亲自照顾,恢复得很快,许泽韬一听说红胭给许家生了个孙子,心早就软了一大半,却还是拉不下脸,只是开始默默地叫府上管事去成天送些催奶滋补的食材,后来还特意派了家中一个养过孩子的嬷嬷去照顾婴儿。
隆昌帝御驾亲征前,许慕甄就从岭南大赦召回了,一回来就当了爹,喜得将红胭和儿子带到府上给爹看。这一看,许泽韬再也撒不开手了,默认了红胭的家媳地位,准她带着孙儿回府住,总算是一家三口团聚,只红胭丢不开香盈袖,已经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解散一群帮佣,进府前跟家翁请过,看能不能今后还是隔两天去一趟香盈袖,打理打理。
许家本就是商户人家,许家的媳妇儿料理个生意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背后东家还是自家外甥女,许泽韬这会儿逗孙子还来不及,哪里闲工夫管儿媳,别说隔两天,每天去都成,二话不说,答应了。
如今儿子回了,大胖孙子也有了,那日听表哥捎话进宫,舅舅每天就跟年轻了二十岁一样,红光满面的,之前因受了打击攒下的病痛,早就没了,听得云菀沁心里头也舒服多了。
云菀沁知道,三爷本来有意提拔自己娘家人,拨官给表哥。这其实本来也是她重生以后的心愿,让表哥远太子,亲秦王,可表哥那边却婉拒了,只说经历了这一劫,很多事想通了,为政不是不好,只是风险大,如今家父年纪越老越大,身侧有娇妻,膝下还有幼子,再不想别的,干脆一门心料理家中的香料产业,倒也踏实,叫家里人安心。
许泽韬就是发愁百年后家业怎么办,一听儿子这回复,也忙不迭附和,红胭更是迁就丈夫,于是三爷那边也没强求了。
云菀沁猜得出几分,表哥拒官,除了对舅舅有愧疚,想多陪陪红胭母子,还有一层原因,估计是因为隆昌帝,表哥始终是太子的旧党,一旦官位惹人注目,这个背景一定会被人大肆渲染,表哥是不想自己难做。
不过,云菀沁见他打理舅舅生意的劲头确实很足,便也随他了,不管怎么活,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聊着聊着,不自觉,一壶玫瑰蜜枣茶见了底,云菀沁笑道:“不急,还有。”又叫晴雪去将风干好的玫瑰拿一些来。
“怎么有这么多西洋品种的玫瑰,还都是新鲜的。”沈子菱拣一块甜饼,塞进嘴。
“沈二姑娘不知道,”岳五娘来得比沈子菱多些,自然清楚,眨了眨巴眼:“皇上从没叫福清宫这边的西洋玫瑰断过呢。我家那口子说了,洋人这花儿代表什么天长地久,在西域诸国流行得很,就跟咱们大宣送绣帕啊香囊啊当定情物一样。”
“就算是定情物,也不至于每天送吧,”沈子菱砸吧了吃得甜腻的嘴,呡了口花茶涮涮口,“要我,宁可要西域的青铜刀和汗血马。”
这丫头完全是没开窍的,云菀沁笑着与岳五娘对视一眼,正这时,初夏回来了,脚步匆匆,走到主子跟前,弯下身,将议政殿那边的情况说了一遍。
岳五娘和沈子菱见云菀沁听着听着脸色恍惚,匿去笑意,忙问:“怎么了?”
云菀沁也不瞒,横竖两人一个伯爷夫人,一个将门小姐,回去也得知道,定了定神:“沂嗣王刚来京,带了信回宫,隆昌帝在上都投河自尽了。”
这样一字一字说出口,心里还是有些发紧。前世的夏侯世谆,了无踪迹,生死不明,难道今生也是一样,就这么没了?
“什么?”岳五娘一惊。
沈子菱一口甜饼也咬了一半。
两人虽惊讶,却也不奇怪,那隆昌帝被北兵俘了去,本就不指望能有什么太好的下场了,只是没料到竟是这种法子了结。
气氛有些沉闷,云菀沁心头算不上舒坦,不愿意多想,打破寂静,转移话题:“多亏了沂嗣王及时回来传报,才让那些老臣没有继续迫使皇上用城池换人。”
初夏撇撇嘴:“沂嗣王倒也很会邀功呢,来回一趟,得了奴从良驹,丹书铁券,还送了人进宫。”
“什么意思?”岳五娘眉一蹙。
初夏望了一眼主子,一五一十说了。
岳五娘听了,虽啐了两口,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别说皇上,便是自家那口子,自从封了伯位,都有不少人上杆子想要送女人呢,只是,她对云菀沁有信心得很,自己是看着皇上与云妹子从开始到现在的,知道皇上对云妹子是个什么情分,眼睛里哪里容得了别人,一点儿不担心有旁人分了宠。
沈子菱却是口一松,放下甜饼,眼睛一沉,呸了一口:“这个沂嗣王,没事便给人送女人,是前线的仗不够打了么?”
云菀沁见她比自己还要痛恨的模样,忍俊不禁,可不知道怎么,沈子菱倒还好像真的气上了,余下时辰,连茶点都吃不进去了,在旁边闷声不语。
又聊了几句,齐怀恩过来了,在帘子外道:“娘娘,皇上在御书房批折子批得饿了,问您今天的点心怎么还没送过去。”
这人每天还成了习惯了,那次送了一次,他隔几天就要自己亲自送去,雷打不动,不去或者晚去,倒还催起来了。
岳五娘笑了起来,见皇上要召云菀沁,与沈子菱也不多留了,双双起身告辞,在各自婢子伴随下,离开了福清宫。
退出议政殿,沂嗣王携着侍从朝正阳门走去。
正阳门口,一顶华盖葳蕤,两匹高头大马拉的大车泊了多时,似是在等沂嗣王出来。
见男子身影慢慢走近,马车门帘一飘,打了起来。
沂嗣王经过哨岗,出了宫门,只见马车上一名头戴帷帽的纤细身影下来,他步子一停,脸色暗了几分。
虽看不见容颜,可丝绸荷叶袖露出的一双嫩白酥手,还有窈窕的身段,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蘸在蜜糖罐子里的千金小姐。
沂嗣王身边的侍从见得那女子,道:“表姑娘。”都退后了几步。
女子没顾得上观察沂嗣王的表情,左右一望,见没人,撒娇地将表哥拉到一边,迫不及待地试探:“表哥,皇上答应了么?”
沂嗣王没回答她的问题,冷声反问:“那次本王带你进宫,你和你的丫鬟是不是去过御花园?”
女子一愣,吞吐起来:“表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说。”沂嗣王口吻严峻,不容置喙。
女子再不敢隐瞒,捏住裙侧,支吾:“我就随便逛了下……这都一年多了……不记得了……好像是去过吧……”
话未落音,面前男子扬起蒲扇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一耳光甩她脸上!
女子遮面的帷帽险些被打翻,一个趔趄,不敢置信,隔着轻纱,捂住娇容,带着哭音:“怎么了,表哥……”
沂嗣王两步上前,虎口一开,捏住她娇嫩纤巧的下巴,压低声音,狠道:“你这是做什么?这皇贵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你这是想让我和整个嗣王府的人为你陪葬吗?”
女子一听“皇贵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这句话,轻纱下神色一紧,眼梢勾起,眸里生起一股痛恨不甘,却转瞬一变,哭起来:“表哥,我没有——”
“没有?皇上早就发觉了!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便将你找出来,碎尸万段了,只见到蜀王毫发无损,你是嗣王府的家眷,才忍了这一次。刚刚在殿上,皇上已经放了话,暗示过,若有下一次,叫我全家不得超生!”沂嗣王瞳仁阴涔涔,盯住面前女子,“是还让我重复一遍吗?我给你铺路进宫,不是为了让你争宠,是希望你在后宫能帮我多劝谏,让皇上与蒙奴人打下去,不要议和,就跟我为什么要处处拥护皇上一样,因为我要扶一个主战的人!我驻北就是为了杀净北人,给父王母妃报仇,与蒙奴之战,决不能停!父王若不是中了北人流箭,怎会死,母妃也不至于早产而亡!可现在,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你自己死了就算了,不要连累了我和我的军队!”
字字冷酷,截然是军人铁血作风,完全没有一丝情面。
“表哥,我若不争得宠爱,又怎能有机会替你劝谏!……那云……皇贵妃若是骑在我头上,皇上又怎么会听我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那也不需做这种摸他龙鳞的事!你想进宫,为兄替你铺路,你想博得他注意,为兄也有法子,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安分守己,一切听我的。反正你记着,要是再不经允许做些我不喜欢的,别怪我不客气!”沂嗣王冷冷,说罢,手指一松,不轻不重推开,“滚回去!进宫前,再不要出现在皇宫附近,给我老实点!”
女子踉跄几步,深感他的周身寒气,再不多说,强打精神,回到马车上。不一会儿,马车转向,驶离了正阳门。
待马车驶远,沂嗣王才整理了一下仪容和服侍,恢复容色,从城门侧墙走出来,两个随从也上前,正要跟着主子一块儿上马车,却听背后传来女声,不大不小,清脆洪亮,含着蔑视:“以前以为沂嗣王年纪轻轻,不要锦绣前程,不恋栈京城繁华,只身去往条件艰苦的江北城抗敌,还当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原来不过跟其他臣子一样,是个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而已。”
两个侍从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女,梳着还没出阁的在室双鬟,身穿碧蓝衣衫,脚踏一双羊皮小靴,眉眼英美,身边带着个丫鬟,刚从正阳门出来,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人,不禁大怒:“竟敢辱骂沂嗣王!你是哪家养的丫头?”
“不是小人家养的就行了。”沈子菱头也不回,从沂嗣王三人身边走过,径直朝停在城门那边家中的轿子走去。
京城的小姐们不都是淑女吗,既然能进宫的,不是皇亲国戚,也起码是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世家女,怎会有这种刁货?!
两人呆住,沂嗣王却是唇一抿,大步上前,趁得没人,将少女拦腰一抱,抗在肩膀上,
“小姐——”冬儿吓了一跳。
沈子菱悬空而起,被扛在肩膀上,也是一惊,一边奋力往下跳,一边扣紧拳大力捶他脊背:“放我下来!你有毛病啊——”
“本王又没得罪你,更不认识你,你一见本王就乱骂一气,是谁有毛病?”
☆、第二百六十八章 嗣王驯悍,天伦之乐
沂嗣王见少女力气比一般弱质女流要大,察觉得到她是有些武艺的。
难道是什么将门家中的女孩子?
他眉一紧,摁住了她手脚,咻的一下撸起她袖子,掐准手臂上穴位。
沈子菱感觉小臂一冰,浑身窜起一股酸麻,一惊,加重力气,手臂都抬不起来了,骂道:“你当就你会点穴吗,姑奶奶不会吗?快放我下来?”
一个女孩子家,开口骂人,闭口姑奶奶。沂嗣王一张温雅脸庞绿了,语气厌恶:“那你是哪家的姑奶奶啊?”
“你管呢?——快,快放我下来!“沈子菱手脚动弹不得,嘴却还能动,狠狠一口咬上沂嗣王的肩头,毫不留情。
好个难巡的野猫,就是北边这样的女子也不多。沂嗣王疼得冷汗一炸,眉一皱,忍住把肩上少女丢出去的念头,冷笑:“不想说,是不是?”几步走到马车边,打了帘子,扔进去。
“你想干什么!”沈子菱被丢到毯子上,骨头都快摔散架了。
“告诉本王,你是哪家门户的?”门外男子问第二次。
“关你什么事!”沈子菱哪里知道这男人怎么小气,当场就要对自己进行报复打击,今儿这事儿可不能被祖父知道,祖父对自己再宽松,见自己辱骂沂嗣王,也得狠狠责罚自己,当然死活不报家门。
沂嗣王冷哼一声,再不说什么,回过头朝嗣王府的马夫吩咐:“送这位小姐回家,她若不说家中地址,就满京城每家每户地叩门问,直到找到她府上为止!”
好阴毒的男人!沈子菱目瞪口呆,见马夫甩鞭要走,嚷道:“你堂堂沂嗣王就是这样欺负人吗?”
“现在就是堂堂沂嗣王?刚刚不才说是靠裙带关系的小人吗。”沂嗣王挥挥手,示意马夫不用理会。
“是,嗣王!”马夫遵令,驱使着车身一颠,却听厢内传来女子扯着喉咙的尖叫:“来人!沂嗣王拐带良家妇女了!堂堂的沂嗣王是个拐子!尽拐邺京的良家妇女,每次来京时乡亲父老们赶紧把自家妻女收好啊!快来打拐子啊!”
马夫失色,忙将车子刹住,背上冷汗飞流直下,自家嗣王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狠戾,这些年在北边成日与沙场作伴,与尸骨为伍,跟许多武将一样是杀人不眨眼的,便是刚才连自家表妹,说掌掴就掌掴,——这小姑娘家,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真打算这么喊下去?”果然,沂嗣王还没遇到过这种悍妇,脸色宛如在冰里滚了一圈。
“你敢满京城敲锣打鼓地送我回家,我就敢沿路糟蹋你名声!咱们来个玉石俱焚,谁的脸都别想要!”沈子菱瞪大一双眸子,就跟竖起爪子的猫儿。
马夫几乎不敢看自己主子,半晌,轻微咯噔一声响,一抬头,只见沂嗣王神色如铁,眸内狠意毕现,手一滑,拔出腰际缀着宝石的佩刀,直指车厢内的女子。
沈子菱白了脸:“你疯了么,这是在京城,杀人要填命的,可不是在你前线的沙场上——慢着……你要杀也得解了我的穴,咱们好好较量,这样算什么好汉——”
佩刀的刀鞘却并没松脱,半空中直送前方,不轻不重,代替手指,点了少女手腕一处。
沈子菱闷哼一声,四肢一松,顿跳了起来,只见车厢外男子对着自己满满鄙夷:“当多大的胆子,刀还没脱鞘,就把你吓得……你这种小悍妇,给你解穴嫌脏了本王的手,回去还得洗刀子。想跟本王较量?别说本王没提醒你,小丫头会些花拳绣腿,被周围人宠着哄着,就自以为就牛上了天,真正遇着厉害的,哭都来不及了。你这种人,幸亏是个女人,若是男子,上了战场,还没举刀,恐怕就被蒙奴人给吓尿。”
沈子菱被说得面红耳赤:“胡说!”说罢身子一腾,双臂抵在车厢两侧,绣鞋一抬,伴着一阵香风,一记前踢正朝沂嗣王的额门。
男子身体迅速往后一倾,钢掌一挡,堪堪握住她翡翠绿的鹦哥咀绣靴,捏得沈子菱动不得,见她青了脸,方才一松,借力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推。
沈子菱喘了几口,狠狠扒开帘子,呸他一口:“不是我打不过你,是位置小,我施展不开!”说罢,一把推开他,跳下车子。
沂嗣王摸了摸面上的香唾,冷嗤一声,却神清气爽,上了车子。
马夫有些担心:“嗣王,能够进出皇宫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啊,您这么羞辱这小妮子,怕会不会——”
“本王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无理取闹的女人,正因为看见她是刚从皇宫出来的,才留了点情面。怕什么?不是皇上的女儿,本王都惹得起。”沂嗣王皱眉,下令,“回府。”
却说冬儿刚见小姐被沂嗣王扛大米似的扛走,想要去喊人救,却自知是自家小姐挑衅在前,生怕闹大了,正在原地急着打转,见沈子菱回来,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小姐一边走着,一边揉着手腕,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
哎呀,不会是被沂嗣王打哭了吧?这个沂嗣王,再怎么也是个女孩子家,不至于出手伤人啊!
冬儿急了:“小姐,沂嗣王打你了?!打哪里了?受伤了吗?给奴婢看看……是不是很疼啊——”
一拳打在了心上!比打在肉上还疼。沈子菱摇头,将刚才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又忿忿:“冬儿,我真是个悍妇,是个绣花枕头,遇着厉害人,只有被吓尿的份吗?
冬儿见小姐没挨揍,悬着的心放下来,再一听,赶紧为小姐挽回自尊:“沂嗣王满嘴喷粪的话您也信啊!?他说给小姐解穴脏了手,还不是扛了小姐半天!”
这一听,沈子菱脸色更就是发紫。
冬儿自知越劝越错,噤声,又嘀咕:“亏得小姐从小就将那沂嗣王认作偶像,在府上收集的兵器和马匹都与沂嗣王一模一样,凡是沂嗣王在北边的大小战役邸报,还叫奴婢抄回来保存,反复研究……原来这人是这种样子,先是进献表妹,又对着小姐动粗,哎,看来还是不要跟敬仰的偶像见的好,距离产生美感——”
也不怪小姐今天一听说沂嗣王的事儿,反应这么过激,要知道自己个儿偶像做的事与想象完全不一样,是个人都会失望。
“够了,别说了!”沈子菱打断,脸又涨得通红,“这事儿从今以后,不要再提了!”
只当自己瞎了眼,从小到大竟将这人当成了楷模,想他作为溧阳王唯一的儿子,放弃京城富贵安定的生活,宁愿去驻守北方,与蒙奴抗战,一定是个做事光堂,不慑权贵,与其他臣子不一样的铁铮铮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