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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桥朝着急诊方向快步走去,电梯坏了,上了地面穿行。中午,太阳从云片背后探出,空气变得又粘又热,后背因此被汗洇湿。她有某种脱水的症状似的,抖个不停。需要反复停下来,做个深呼吸。
    吉深深打来电话被她挂断,最后发来微信:【你的毕业证和学位证我都帮你领了,等你不忙的时候过来取】
    曾桥看着对话框,逐渐明晰的未来大门像是被一双大手又缓缓合上,震响刺耳,前后都是雾蒙蒙,回头转身,空间逼仄狭小,夹得她难以喘息。
    曾桥在急诊收费处碰到柯元迟,他在排队缴费,看到她不知道从哪里递出来瓶水,“放心吧,爸爸没事,输个点滴就能回家。你先去陪一下妈妈,我一会儿就过去。”
    她无言地点头,看他转过身,一直挺括的衬衫展出几道褶皱,一团巨大的黑点在他肩胛下一点的位置。曾桥上前蹭了蹭,柯元迟感知回头,顺着摸了下,嘀咕一声:“啊……这什么时候弄上的。”又冲她笑着:“没事,估计刚才蹭到了担架,可能是机油。”
    曾桥垂下眼,退后一点,盯着那团黑出神。黑色在柯元迟身上慢慢洇开,变成一张网,将他套了个牢。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柯元迟担忧地问。
    曾桥抬头,摇头,勉强笑一下,吞咽掉嘴里的苦涩,“……我先……过去看看爸爸……”
    说完,不等柯元迟的回应,快步朝前走。就害怕慢一秒,在他面前哭出来。
    孟昭萍像霜打的茄子,脸色不好,看到曾桥出现哼了一声,还在生气,“柯纪永那个贱人呢?”
    “说是害怕你看到他还会生气,先不上来了。”
    “那个老狐狸,真是便宜他了。”孟昭萍恶狠狠地,“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曾桥停一下,把水放到一旁的柜子,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曾祥年,否认:“……没有。”
    “真没有?”孟昭萍显然不信。
    “……”
    曾桥的沉默让孟昭萍误会,她冲动地站起来,已经朝门外疾步走出,“不行,我他妈今天还得就找他评评理。你这个死眉瞪眼的样子,就是被他欺负了也不敢还嘴,还倒帮人说话呢。瞧他今天那个嚣张劲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反正你爸现在也躺在这儿了,我更要跟他算算这个帐。”
    孟昭萍的手劲大,曾桥想拦住她,手刚挨到皮肤,就被迅速挥开。火辣辣的疼痛一路传上,刺得头皮都有点发麻。
    孟昭萍不知道地库在哪个方向,半天找不到直梯,最后干脆进了消防楼梯。
    曾桥在后面一路小跑,几次试图拽住她,“妈,别去了!”
    厚重的消防门被推开,孟昭萍尖厉的声音刺响应声灯:“我为什么不去!我偏要去!柯纪永是什么玩意儿,你爸气得高血压都犯了,他没责任吗!还害怕上来我生气,我他妈现在更生气!狗娘养的东西!”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荡起,她一巴掌拍打在曾桥的手臂上,“好家伙!现在连你都被他收买了!曾桥,我才是你妈,你爸爸才是你老子,你到底在向着谁!”
    吵吵嚷嚷的大半天,早就让曾桥疲惫不堪,她停下来,靠向墙面,却被孟昭萍一把抓住,“你瞅瞅你!到处靠!脏不脏啊!我也没把你生在猪圈里吧!”
    曾桥垂下头,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异常难捱。
    也许是曾桥漠视的态度激怒了孟昭萍,她提高声音:“柯纪永到底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回来对我这种态度!”
    “真的没什么……”曾桥开口,“到底要我说什么?”说到后面她觉得血气再往上涌,曾桥捂住眼睛,急急地喘气,半天说出一句:“妈……求你了,别逼我。真的别逼我。”
    “莫名其妙!我逼你什么了?我逼你今天去把柯纪永杀了,去把柯纪远抓回来了,还是逼你什么了?”
    曾桥终于撑不住,她忍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大颗地从指缝里落下。
    孟昭萍懵了,“你到底哪里不对劲,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是我死了,还是你爸死了。你要哭丧还早着呢!”
    曾桥看回她,“我为什么不能哭。为什么不能,我是个成年人了,凭什么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我不是你的东西,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是我自己。你为什么总想控制别人?”
    “你当然是我的东西,我是你妈!曾桥,你搞没搞错,是我生了你!”孟昭萍用手指戳她,每一下都用了狠力,“你还没离开这个家就这幅德性,你要走了还得了!曾桥,我孟昭萍今天把话撂这里,你曾桥要是没本事远走高飞,你就得一辈子听我的!就凭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
    曾桥觉得天旋地转,孟昭萍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往她身上使劲地敲打,走道里昏暗的灯光还有密闭的气流再也难以抑制住她的理性。
    “有本事你去结婚啊!结婚嫁人了,老娘就管不了你了,你自己他妈没本事,找不到一个好男人。闫恺那么好的男生,最后不是也没要你!现在好嘛,这个昌程能给你带去什么?!”
    “对,”曾桥冷笑,“我是没本事结婚,我要有本事,我早就和柯元迟结婚了。”
    孟昭萍表情一僵,顿了几秒,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我说,”曾桥冷静下来,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涨得痛,却感到痛快,眼泪流得汹涌,“我之所以不找男朋友,不交往,就算交往也很快分手。都是因为,我爱的人是柯元迟。”
    “你不是问我,我在和柯纪永说什么吗?我告诉你。”她一字一句地说,快意地看着孟昭萍的嘴唇剧烈抖起来,“我,曾桥,你的女儿,爱上了你的亲儿子柯元迟。”
    巴掌带着无数金星向曾桥袭来,她晃了一下,又稳住自己。
    孟昭萍气到极点,手在曾桥身上胡乱拍打着,“我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种不检点没有道德的孩子,你居然还在柯纪永面前说这话,你是疯了吗?!家丑不能外扬不知道吗!”
    哦,原来还在担心这个。
    曾桥冷眼看着她。
    孟昭萍也大哭起来:“曾桥,我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报复我和你爸!迟迟是你哥哥,你们有血缘关系,你这是变态了是不是!”
    “所以我说了,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怀上我时就打掉。既然是超生,既然不知道是不是儿子。就算后来,把我随便送人,把亲生儿子留在身边不是更好。”
    孟昭萍猛推了曾桥一把,“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当初没打掉你,现在还轮得着你站在这里和我说这儿话!”
    周边太过昏暗,但曾桥还是能依稀辨出孟昭萍的藏在黑发底下的银色发丝,她日渐增长的皱纹,还有她脖子上戴的玉佩,是曾桥发了第一个月实习工资时买来送她的。
    “我倒是宁愿你把我打掉,既然不管我怎么做,都根本还不起你对我的养育之恩。要是我上辈子真的有债欠你,这辈子做女儿还你,我做了二十二年,被你不满对待了二十二年,我也该还清了吧。”
    孟昭萍突然笑了,她晃了一下,摸索着让自己坐在台阶,气势颓了些,“曾桥,你从小到大,吃的喝的穿的,我没有省过你。我并没有因为家里条件差,就让你受委屈。你和昌程从小一起长大,昌程爸爸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家条件好,你眼馋昌程的什么稀罕玩意儿,妈妈没有省吃俭用买过给你。啊?你要凭着良心讲话。我自认为我做这个母亲,没有亏待过你一丁点儿。”
    曾桥掀起嘴皮,发出声音:“如果你觉得只要物质满足了,不管精神打压或者精神虐待,也算个好家长,那你确实做得很好。可你知道为什么你每次一抬手,我就会不自觉地条件反射吓得一抖吗?你知道为什么我都二十二岁了,只要你吼我,我就会不自觉地听话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反驳你,不敢在你身边坐的时间太长吗?这些都是我常年形成的肌肉记忆。是我的心理阴影。”
    她紧紧盯着孟昭萍,看她粗糙的双手,和衰老的面容,试着对照起记忆里干练漂亮的孟昭萍,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永远是高傲的挺拔的,熟识的同学提到她都是又怕又羡慕。
    “你妈好奇怪,有时候感觉对你很好,但有时候对你是真的坏。你就像一个玩偶,抱一抱哄一哄再丢一丢。”昌程这么评价。
    “我从来没不承认你付出的一切。老实讲,我虽然恨你,但我总是不自觉地念及你对我突然的好。甚至试着体谅你反复不定的情绪,结果我长大到现在毫无自我,听之任之,我连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都不敢去做也不敢确认。因为你一直试图控制着我的情绪。说来好笑,因为被压制被控制,我就忘记了反抗,甚至自虐似的享受着这种畸形……但妈妈,我现在是个有思想的成年人。我今年二十二岁了,不是两岁也不是八岁。我不想一辈子都被你控制。”
    孟昭萍看过来,冷笑,大声呵斥道:“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跟演讲似的一套又一套。我管过你什么!我控制过你什么!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啊!”
    曾桥毫不意外她的暴怒,如果孟昭萍真的意识到她做过什么,他们母女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明白了,你是想报复我对吧,说什么爱上柯元迟,是为了报复我对吧。”孟昭萍恶狠狠地上来抓住她,“说!是不是!”
    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想。也是,谁能相信,亲兄妹之间会真的产生爱情,连她也曾经惶恐到不能接受相信。
    曾桥冷静到自己都诧异,“妈妈,我要是为了报复你,我做的可不就是这样了。我会带着柯元迟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孟昭萍被她的话语刺到,她上手拉扯曾桥的衣服,手一下下扇到她的嘴上,“你还在说这种没屁眼的混账话!翅膀硬了是不是!”
    曾桥终于没忍住,挡了一下,孟昭萍一下子被推得后退几步坐倒在台阶。她到底也没想到一向乖巧的曾桥会推她,大哭起来,拍着地,“你给我滚,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今天他妈的就给我滚!再也别出现!爱滚到哪里滚到哪里!”
    曾桥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迹,平静地走回到几层楼梯外的安全门,将孟昭萍哭喊咒骂的回声和幽暗留在身后。
    这门,隔音真好。
    她诧异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然后一边走一边轻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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