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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蕾被他恶心得够呛。
    冷千山在一中附近的海宁中学读书。两所学校离得虽近,校风却迥然不同,一中是省重点,而海中只是普高,海中风气差,一中的人要打架最流行拉上海中的,似乎一旦结识了海中的混子,就能彰显自己广阔的人脉,被夸上一句“吃得开”。
    在一中,稍微“知道点事儿”的都听说过冷千山的名字,作为斗殴界内的一条恶犬,冷千山初中时就靠那双拳头闻名了整个中学圈。
    丛蕾没好气地说:“你高一开学才多久就打架,消停点吧。”
    要让一中的学生知道她敢对冷千山这么讲话,恐怕得跌碎一地眼镜。
    冷千山垮着脸往沙发上一坐,长腿跷到茶几上,丛蕾把他的脚推下去,他又耀武扬威地搭上来,如此发力几个来回,最后以丛蕾妥协告终。
    冷千山满意了:“谁跟你说我是在打架的?”
    其实黎晶晶放学时还跟丛蕾八卦过这个事,说卓赫惹到了隔壁海宁的人,没想到招来的会是这座瘟神。冷千山在丛蕾心里显然属于有病的那一类,她看不得他睁眼说瞎话,问道:“那你在我们学校门口堵着干嘛。”
    “我那叫劳动,劳动最光荣,懂?”冷千山嗤道,“无产阶级的打架能算打架?头发长见识短。”
    丛蕾嘴巴不机灵,只能输出不能防御,每次冷千山一摆出他那套歪理邪说她就不知道要回什么,这两天晚上的气温低,冷千山脱下夹克后只留了件短袖,露出劲瘦结实的肌肉,丛蕾又想起裴奕的臂膀了:“你……”
    冷千山体贴地说:“放心,没受伤。”
    “哦,”丛蕾道,“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真骚。”
    这种无伤大雅的讽刺对冷千山的杀伤力基本为零,他道:“骚也比你裹得跟个修女似的好,回家还套个校服,你这么热爱校园我怎么没发现呢。”
    说着就要上手扯丛蕾的校服,丛蕾平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可惜今天自我忏悔时间过长,一时没顾得上,两人搏斗一番,冷千山趁机拉开她的校服拉链,丛蕾顿时炸了毛,凶狠地打开他的手:“你神经病!”
    她手劲重,冷千山不妨被她打痛了,手背上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指印,他不悦地说:“你吃错药了,发什么疯?只敢跟老子横,也不想想之前看见我那副怂样,”冷千山鄙夷道,“胆小如鼠。”
    冷千山的父亲和丛蕾爸爸丛丰以前都是电器二厂的员工,市场经济的蓬勃兴起加速了厂子的灭亡,新时代的洪流只留给他们一个老旧的家属楼,冷千山和奶奶就住在丛家楼上。
    丛蕾小他两岁,童年的她长得像粒荔枝肉,甜润可爱,晶莹剔透,令冷千山爱不释手,死乞白赖地争着要收她当妹妹。
    当然,冷千山长大后不止一次对此事发表过后悔宣言。
    丛蕾被强塞了一个哥哥,非但不感到幸福,反而相当厌烦。这种厌烦随着年龄逐渐递增,她记得刚上初一时,不知谁吃饱了撑的在一中贴吧里发帖,说冷千山有个神秘妹妹在一中读书,把丛蕾吓得要死。姓冷的最爱惹是生非,丛蕾认为自己认识他已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生怕再被同学们发现他们有任何关系,否则被冷千山殴打过的人必定会将她从肉团打成肉泥,幸好众人想象力匮乏,直到确定没人会把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联系到一起,丛蕾才放下心。
    也许冷千山也嫌认识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丢脸,两人在外头不经意照面时,都互相装作不认识。就像冷千山说的,她怂得很,最恨抛头露面,只想安安静静地读完初中,高中,然后远走高飞。
    丛蕾背对着冷千山,冷千山看她不高兴,没话找话地问她:“对了,我今天找的那个卓赫你认不认识?也是你们初二的。”
    丛蕾不说话。
    “问你话,肥姐,”冷千山怼她的胳膊,“认不认识?”
    丛蕾转身就朝卧室走,冷千山一把拉住她:“怎么回事儿,耍耍脾气差不多得了,你再走我不一定能拉得住你啊。”冷千山说,“我这么瘦弱。”
    “不认识!”丛蕾挣开吼道,“你高中生欺负初中生,不害臊!”
    “嚷嚷个屁。”冷千山一掌拍在丛蕾背上,不在意地说,“也是,你能认识什么人。”
    软绵绵的肉陷进他的掌心里,舒服极了:“怂包……我说,你老含个胸干什么,跟谁压迫你似的。”
    “你!”丛蕾对这种厚脸皮无可奈何,气冲冲地打开大门,指着门外,“出去!”
    冷千山将她逗得跳脚,心情很好地往外走,边走边摇头:“啧,长得胖脾气还差,小心班上没人敢和你说话。”
    丛蕾脸色难看,冷千山大人不记小人过,捏捏她的双下巴:“走了宝贝儿。”
    他前脚刚落,门后就是“轰隆”一声,险些夹住他的脚后跟,冷千山脑后的小辫晃了晃,觉得丛蕾有点反常,往日她可是十分逆来顺受的。
    “臭丫头想造反了。”他嘀咕道。
    送走了这尊阎王爷,丛蕾迟迟没动静,额头颓丧地靠着门板。
    自从她的身材在小学四年级迅速膨胀后,社交地位一落千丈,首先在冷千山这里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难听的话冷千山也不是没说过,不过丛蕾很善于自我调节,尽量不和这种脑子有病的人计较。
    可他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噼里啪啦打在她的金刚心上,令她听得万分刺耳。
    丛蕾没法反驳冷千山,不然他会理直气壮地指责她:“长得胖还不让人说了!”然后倒打一耙,说她掩耳盗铃,不正视现实,可天知道,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听而已。
    胖子。
    一旦拥有了这个词,就能奇迹般地让人失去所有具象的性格,被笼统地划分为搞笑的胖子和不搞笑的胖子。
    至于什么愤怒、孤傲、高贵、桀骜、抑郁、特立独行……都开始和这两个字不沾边,但凡出了一个,是要被众多胖子顶礼膜拜的,胖子们不配生气,只配快乐,毕竟都已经这么胖了,生起气来要多么面目可憎呢?
    有时甚至被人忘记名字,徒留一个“胖子”的绰号而已。
    丛蕾不幸属于后者,冷千山说小心班上没人敢理她,其实本来也没几个人愿意和她说话。同学们看在她成绩好的份上,不当面给她取些稀奇古怪的绰号,就足以令人感恩戴德了。
    丛蕾打开刚才的作业,撕碎了那张草稿纸。
    上面写着两个凌乱的字:
    裴奕。
    她感到格外的哀伤。
    丛蕾脱下校服,不敢闻自己闷在衣服里的汗味,热水器这两天出了故障,但绝对动摇不了她对于洗澡的忠贞,丛丰曾经批评过这个奢侈的习惯,说她这么天天洗澡太浪费水,可丛蕾有苦不能说,莲蓬头的冷水从脖子浇下的那一刻,皮肤蓦地被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她浑身打颤,满怀悲凉地把身上冲干净。
    入睡前,丛蕾又将冷千山翻来覆去诅咒了一通,直到所有因裴奕产生的沮丧全都转移到此人身上,心头的恶气才略略压下去些。
    恨死冷千山了,她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混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体重是多么可耻。她一定要快点长大,逃离冷千山,逃离这个学校。
    逃离这个家。
    *
    周末冷千山没再来烦她,四十八小时,在秒针转动的第二千八百八十圈,丛蕾又恢复成了一个古井无波的胖子。
    当她再想起冷千山时,激愤憎恶,无影无踪,地水风火,四大皆空。
    手伸进魂海里捞一捞,只捞得起一片无动于衷的虚茫。
    是的,她除了拥有超出常人的体重外,还拥有超出常人的情绪自愈能力。
    一个并不“心宽体胖”的人,偏偏心宽而体胖。
    世间第一惨剧。
    冷千山深知她的秉性,所以每次把她惹生气后,从不会来哄她。丛蕾的情绪就像龙卷风,来时气焰滔天,一走风平浪静。不过前者藏得太深,大多数人看到的,都是她的风平浪静。
    她这身肉就像一个黑洞,能够吸收所有的七情六欲,无论喜乐还是哀怒,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归宿——麻木不仁。
    周一上学,丛丰早早起床给丛蕾煮了碗面。凌晨六点钟,天空是沉郁的暗蓝色,丛蕾坐上丛丰电瓶车的后座,轮胎被压下去一大截,风呼啦啦从她耳边刮过,丛丰挡在她前面,奈何挡不住,冷风依然吹了她个透心凉。
    她说道:“爸,咱们热水器还没修好。”
    “我昨天和小王说了,他今晚就来修。”丛丰闷头骑车,制服里灌满了风。
    “好。”
    父女俩一时无话,丛丰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年轻时当过几年兵,可惜庸碌的生活早就打磨光了那点仅存的血性,就连知道丛蕾那个貌美如花的妈联合老领导给他戴了顶人尽皆知的绿帽子时,他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反应。两人离婚后,丛蕾她妈丢开丛蕾这个拖油瓶,和领导离开云市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
    丛丰大概算是个尽职的父亲,按部就班地养着丛蕾,从不在丛蕾面前抱怨,因此也无甚表达,他对她的成绩没有太高要求,考得上大学就读,考不上就去打工,仿佛只要她穿得起衣服饿不死就万事大吉。这样看来,死水一般的爸养出一个死水一般的女儿倒是件很正常的事,丛蕾不知道她那个多情的妈当年怎么会和她爸在一起,她甚至怀疑丛丰很有可能遗传给了自己某种情感麻痹症。
    丛丰把丛蕾送到学校门口,自己去停电瓶车,张叔抱着个保温瓶坐在门卫室里,丛蕾叫道:“张叔好。”
    “小蕾啊,吃早饭了吗?”张叔掏给她一个馒头,“天天都跟你爸来这么早。”
    厂子倒闭后,丛丰一直在一中当保安。
    丛蕾谢道:“我吃过了。”
    这个点学校还没人来,托丛丰的福,丛蕾春夏秋冬雷打不动,除了住校生,永远当先锋打头阵,争做一中好标兵。
    “你班里门还没开,去那么早干啥?”张叔热情地叫她,“来,先在门卫室坐会儿。”
    “没事儿。”丛蕾摇头,“您跟我爸说声,我先上去了。”
    说完丛蕾就溜了,丛丰停好车出来看到她远去的背影,顿了顿。
    教室果然还锁着,丛蕾蹲在楼梯上背单词书,学习委员住校,不一会儿就会来开门。可今天丛蕾蹲麻了脚也没见到人影,她索性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伸伸胳膊踢踢腿,一转腰,竟然又看到了上楼梯的裴奕。
    裴奕诧异地问:“到这么早?”
    丛蕾立马收回腿,紧绷地笑了笑,她一向到得早,裴奕不知道罢了。这两天一过,气温有所回升,但丛蕾还是密不透风地裹着那件秋季校服,将一身脂肪妥善安置,企图遮掩肥肉的蛛丝马迹。
    她张牙舞爪的模样肯定又被他看了去,丛蕾极力抑制住心头的波澜,决定减少和裴奕的交谈,免得出丑,钥匙只有班长和学习委员有,她木讷地点点头,让他开门。
    丛蕾的座位和裴奕隔着一条过道,她用余光注视着前方的裴奕,裴奕的背比竹子更挺,肩线比海岸线更平,她欣赏着他毛发浓密的后脑勺,把手藏在抽屉里,偷偷地抹护手霜。
    这样静默的相处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人越来越多,班里很快就热闹起来。黎晶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神神秘秘地对丛蕾说:“你知道吗,卓赫星期五还是让人给逮了。”
    丛蕾:“你怎么知道?”
    黎晶晶四处看看,低声道:“贴吧上说的,初中部都传遍了。”
    “喔。”
    “听说打得可狠了,你知道他这次惹的是谁不?”
    “不知道。”
    黎晶晶迫不及待地说:“冷千山!”
    “真的?”丛蕾惊讶地张大嘴。
    黎晶晶赶紧说:“你小点声,别被人听见。”
    说曹操曹操到,卓赫进来的时候,全班人都在假装不经意地观察他。只见他左眼青了一大块,肿得看不出形状,额头包了块大纱布,脸颊、脖子都有伤痕和淤青。
    好一个猪头。
    黎晶晶侧头对丛蕾耳语:“我说打得惨吧。”
    卓赫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众人的注目,刘全才一进门撞上卓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没转过眼,直不楞登地盯着他看,卓赫正好找到发泄渠道,对刘全才骂道:“看你爹啊看!”
    卓赫虽然丢尽了脸,但余威尚在,大家纷纷收回视线,
    丛蕾也将注意力拉回书本中,没错,她和卓赫是同班同学。
    她对冷千山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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