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十九岁那年,他终于如愿了。
在他离开家要去黄埔军校的前一天晚上,他那总是沉默的母亲将一个小小的匣子交给了他,那里面有一根银簪,一对玉镯,十几块大洋。后来贺文天知道,这些是他的母亲原本为自己准备的嫁妆,却是,一夜之间再也没了用处。
贺文天不想收,因为从来不曾正眼瞧他的父亲,在得知他考入黄埔军校后,破例地称赞了他一番,还瞒着嫡母偷偷塞给他一大笔钱,想让他在学校里多多拉拢人脉,这样,贺家的生意便会更上一层楼。
贺文天自然是极快地应承了下来,至于他会不会按这个男人说的做,贺文天在这个男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讥讽的笑。
所以,那时,贺文天是不缺钱的。而他走后,他的母亲没人照应,只怕更需要这些东西。可一向唯唯诺诺的母亲,却一反常态的执拗起来。
当时,贺文天并没有多想,直到,在他离家后的第三个月,突然收到从老家寄来的丧信时,贺文天终于明白了。
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迎来的是父亲刻板的安慰和嫡母虚假的垂泪。而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人,却再也看不见了,甚至,他连她的最后一面、连她的遗体都没有见到。
事情做了,便会留下痕迹的。贺文天根本没怎么旁敲侧击,他便获知了真相。不过是眼见着他要一飞冲天,连带着他母亲的地位也要水涨船高,嫡母不甘心,就变着法子折磨这个苦命的女人,然后,她便走了。
贺文天想,其实他的母亲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愚笨,因为,早在他离家求学时,她就已然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才会将自己全部的积蓄交给他。
可,既然她如此聪明,为何却要那样忍辱负重地活着呢?贺文天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他一定会为她报仇!
于是,贺文天仿若什么都不知道般,急匆匆地回来,又急匆匆地走了。此后,他在黄埔军校中的表现越发亮眼,终于得偿所愿地被老师挑中成了入门弟子,后来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复兴社。
贺文天第一次执行任务,是他主动向老师请缨的。老师虽然心有疑虑,却还是应了下来。直到半个月后,看到风尘仆仆的贺文天胳膊上带着的黑箍时,老师才明白了贺文天的意图。
贺文天在老师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秘密被看破的紧张。他的母亲惨死,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他已经让那些人多活了这么久,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此后,每每有棘手的任务,老师总是会第一个想到他。贺文天并没有觉得不满,反而知道自己的刻意暴露取得了成果。只有成了老师真正的心腹,才能有继续往上爬的机会。贺文天从来不曾隐瞒自己对权势地位的觊觎,现在,他终于有了施展的空间,又怎么会不满呢?
贺文天对老师的第一次不满,是在看到老师的关门弟子涂让时。那时的贺文天并不承认自己是嫉妒了,可他确确实实在得知涂让的身份时,看他越发不顺眼了。
明明都是商人的儿子,可就因为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他想要的东西要不择手段也不见得能得到,而涂让却就能轻而易举地唾手可得。
即便知道涂让的父母早亡,是他大哥撑起了家业,涂让也曾经历过不如意,但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澄澈耀眼的大男孩,贺文天的拳头痒了。
于是,借着教导小师弟的名头,贺文天想要冲着涂让发泄满腔的不甘,却是,在被涂让打倒在地时,贺文天满脸震惊。
贺文天总是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因着心里的那份扭曲的情感,向着涂让发泄,如果他能在涂让进入师门的第一时间便与他搞好关系,涂谜是不是便不会离开他了?
贺文天很想当面问问涂谜,可此刻,他却只能在似是还残留着属于涂谜气息的涂家洋楼里,面对着无边夜色和空荡荡的房间,沉默到天亮。
贺文天此后的人生,好似永远定格在了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日晚上八点三十分。
那时,他突然接到了手下的电话,说是在码头发现了涂家兄妹俩的踪迹。得知这一消息时,前一刻还在挥斥方遒的贺文天,后一秒便在下属们惊异的目光冲出了办公室。
原本不过是因为生日宴上涂谜的那个眼神,突然心悸,才留下的后手。没想到,他竟然头一次这么准确地猜中了她的心思。
可猜中了又有什么用呢?等到他不要命似的一路飞飙到了码头,却是再也找不到涂谜的踪影了!
贺文天也曾想过要威胁杜兰德夫妇,他们却在他反应过来前,已经住进了麦克尤恩家,甚至还带走了涂家的那对佣人。
涂谜,这也是你提前准备好的吗?为了防备我,你是否还准备了其他呢?
贺文天躺在涂谜的大床上,月光的映衬下,有一丝亮光从贺文天的眼角滑落,却又在转瞬间没了踪迹。
没有涂谜的海城,再也引不起贺文天一丝的兴趣。然后,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七日中秋节那天,贺文天再次见到一身军装的林锦年时,时隔多年,他终于痛快地笑了!
瞧,涂谜,你在惩罚我的时候,也在折磨着另一个男人。这样,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