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阳,暖得让人有种春天来了的错觉。
李蓝阙一屁股坐在岸边草地上,仰头沐浴着和煦的日光,眼皮蒙盖的眸前,是一片热情灿烂的橘红。
湖边,缓缓踱步的双脚停下。
何宁粤倚靠着石栏看她,隔着小路的距离不远不近,周围安静得刚好合适轻声聊天。
“他在南校区约了人,先下车了。”
“嗯~”
“有点失望?”
李蓝阙张开眼,朝舅舅瞪过去。
他倒是随口就来,面不改色。自顾自地低头调整着手表和戒指的位置。
墨蓝色的衬衣袖口随着抬臂的动作短了一截,露出白净又骨节分明的腕,修长好看的手——
嘁,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阅览室找到了这本杂志,”李蓝阙拍拍自己被晒热的脸颊,卸下肩上的书包翻找起来,“你肯定看过。”
即使远得辨不清细节,何宁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封面上的人物,甚至他在抬头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七分。只是视线投过去时,仍然透出了些意料之外的讶然,令李蓝阙一时迟疑。
她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是否意味着抗拒。
“你……”
“……我?”
何宁粤伸手扶额,向下将自己被打败的表情抹去。
“认真过头了。”
竟然把十年前的老古董都找了出来。
他没想到,她真的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
不论是受好奇驱使,还是出于对他的在意。
“你找到答案了?”
他走上前,从她手中取过杂志,眼看她松一口气。
李蓝阙摊手。
“没有答案,”这是她郑重思考后的结论,“这是你的问题,所以我没办法解答。”
她撅着嘴,有些怅惘。杂志快速翻页扇动的气流拂过头顶,她能感觉到一缕发丝被吹歪,卡在了它不常在的方向。
“我只能试着想象,啊,舅舅一定很难受吧,但是越是这样想象,我越觉得很——这样不对。”
她望着舅舅,看他走到自己身边,也在草坪坐下,静静聆听。
“最后我发现,如果要感同身受,那就必须去试探别人痛苦有多深,试探了还要臆测一下,这样不是关心别人,是在感动自己。”
何宁粤点点头,凝视着杂志目录“专访人物”一栏。
“这是你最近在图书馆学的?”
他佯装稀松平常,眉尾却禁不住一扬。
这个小丫头探索到的人生感悟,令他刮目相看。
李蓝阙摇头否认。
“这是我回想了一下过去,从你身上学的。”
他从来都不会深究她每一次受伤的细节,只是粗略打量一眼,有时带她找些无关的事做,有时就干脆放任。她倾诉他就听,她疑惑他就答,唯独不像她一样追着发问。
“嗯,孺子可教。”
何宁粤转头与她对视,溢满阳光的眼睛懒洋洋的。
上午最后一节的上课铃响过,食堂后厨的方向已经散出了开伙后的炊烟气,一只黄白相间的小野猫路过。显然,它在食堂轻车熟路,扭着滚圆的屁股,对准窗台一跃而上。
李蓝阙望着那个乖乖坐在窗台上的背影。
何宁粤看着她。
“你可以试探我。”
“嗯?”
杂志在何宁粤手中被卷成筒状,又被打开抻平。
“我不需要关心,但是,可能需要搭把手。”
他拎过她的书包,将手中的一本塞了进去,“你当初不是说要变得很厉害?厉害包不包括力气大?”
书包的拉链与话音一同落在终点。他抬眸,正对上两道逐渐跃动起来的目光。
“包括包括!”
李蓝阙腾地跪起,顾不得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猛地扑在舅舅身上。何宁粤被突如其来的冲撞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接住她,随即一同跌倒在了草垫上。
他低头,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口。咯咯的笑声愉悦轻快,又软糯得像只小奶猫。
天空万里无云,苍翠茂密的松叶在视野的一角摇摆。
“行吧,”他撑起上半身,衣袖被枯草粘得脏兮兮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授权你拉我起来。”
李蓝阙率先起身,跨坐在他右腿上。双手握住他的腕,贴在自己胸前。
“独家授权吗?”
“独家授权。”
何宁粤缓缓眨下眼,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慕院慕院,你快看,那是小师妹吗?!”
慕从一被手臂传来的巨大力道晃得头晕,好不容易才定神看清。
“应该是吧。”
说起来,小师妹之外的另一个人,似乎更眼熟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岳融之间的距离,本打算留她一些独自八卦的空间,没成想反倒将她的注意力尽数吸引了过来。
“我们跟踪他们两个吧!”
“跟踪?”
岳融点头点得理所当然,绕到茫然的慕从一身后,推着他一同小跑起来。
“你蹲一下,低一点,再低一点……”
岳融手舞足蹈地指挥着老师躲在自己身后,她背靠着石屏,将手掌屈起圈在耳廓旁,煞有介事地偷听。
一面偷听,一面念念有词地传话。
“嗯……嗯……秦叔叔……葬礼……?”
不对劲。
她去看慕从一,后者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鞋面,忽然他抬眸端看她,俯身贴近,用食指轻压住她的唇瓣,做出噤声的示意。
“所以网上、报纸上,还有这些专访,关于秦叔叔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嗯,一半一半。”
石屏后传来轻言细语,以手掌及拍打在衣襟的上的声响。
岳融情不自禁地屏吸。她酝酿着该怎样描述这种心口剧烈跳动的感觉,却被一把拽起,匆匆走远。
何宁粤朝着树丛瞥去一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慵散模样。而李蓝阙正忙着将枯草从毛衣的松散的纹理中揪出来,全然没有留意到有人离去。
她实在是失去了耐心,自暴自弃地不再清理,转而将书包扛上肩。
“所以……哪一半是真的?”
何宁粤答得不假思索。
“你不知道的一半。”
李蓝阙微微愣了下,杵在原地细想片刻,然后快步追着他的身影。
“你知道他怎么坐的牢了。”
何宁粤像是在问,又像是在陈述。
指尖拿住玻璃杯沿,将热茶摆在矮几中央。他松开领口一颗扣子,将自己陷入扶手沙发的靠垫中。
李蓝阙“嗯”地应着,横坐在他的大腿上。
“好好的,别把你的大脑袋凑过来。”
何宁粤轻捏她的耳垂,稍稍使力一压,倒让怀里的人借着假模假样的吃痛,将他搂的更紧了。
“我脑袋不大。”
双手挽在舅舅的肩背,李蓝阙偷偷嚣张一笑。,笑他嘴上拒绝,还是心甘情愿环抱着她。
他的心口不一总是留下破绽,令她欢欣愉悦。
“舅舅……那秦叔叔是故意的吗?”
故意像他一样,给人破绽。
她知道利用学生套取经费罪不至刑罚,直到最近搜索了判决书才发现,秦叔叔借着被举报后的调查,将转移巨款到医药公司的事交代了个明白。而与范女士的寻人启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则知情人士的匿名爆料,将他如何苦心孤诣研发药物到失去一切的坦然伏法描绘得可歌可泣,家庭破裂了,事业断送了,新药也没能上市,一夜之间,他竟被重塑成了一个悲情英雄。
“嗯,”何宁粤轻缓地摩挲掌中腰肢,“否则那么多年能逃过审计,却逃不过我?”
“你会觉得……你没有惩罚到他吗?”
李蓝阙黏得他更近一些,他撩开她蓬软得挠在下颌的乱发。
“我会觉得,”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
“他的死我应该负责。”
“他的,遥远的另一面,我们都不了解的那个大好人,被我杀死了。”
“以及,他本可以救的那些人。”
他像是第一次讲这些事,也的确是第一次讲这些事。不似平时言简意赅的风格,反而有些踟蹰的断续,字里行间全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