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路走到小巷,又在小巷里穿梭一阵,陶九思终于在一个死胡同里,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门脸,正和桂嬷嬷叙述的一般无二。走近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桂宅。
桂嬷嬷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这处院子是早先跟着废后的时候,攒了钱买来养老的,结果变故重重,她也绝了出宫的心思,只想一直照顾着卫负雪长大。
宅子位置偏僻,周围人迹罕至,桂嬷嬷试着出租了许久,依旧无人问津,于是乎这宅子就空了下来,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陶九思掏出钥匙,借着月光打开了门锁。这把锁是桂嬷嬷新换的,还泛着锃亮的光芒,和腐朽的大门仿佛来自两个世纪。
打开门再看,这院子不大,空地不多,荒草丛生,野蔓勾连,屋子也老旧不堪,岌岌可危,估计能遮风避雨已然是它最大的贡献。
不过虽然破败,屋内屋外倒是让桂嬷嬷收拾的干净妥帖,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陶九思点上蜡烛,铺开笔墨纸砚,预备闲坐一会。又想到卫负雪夜半行路,大概会饿的前胸贴后背。于是盘算着就地取材,给卫负雪准备点吃食。
去厨房绕了一圈,见桂嬷嬷备了一点常用的调味品,陶九思心中一喜,又去杂草丛中,翻找了好一阵,摘满两大把野菜,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厨房,接着生火炒菜。
等到卫负雪来到的时候,已经飘着袅袅炊烟,传来阵阵香气。
卫负雪身子还弱,好容易走到这里,心绪却是澎湃。按捺住心中的波澜,卫负雪问跟着自己的花云台:“我看起来精神怎么样?”
花云台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卫负雪便迫不及待的推开门。
陶九思正端着两碟菜从厨房出来,见到卫负雪手脚俱在,一切正常,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提着的心肝也安然落地,好像还没有什么时候和现在一样欣喜放松。
心情一好,陶九思语气更加温和:“大殿下,来的正好,我炒了两个菜,快来吃吧。”
卫负雪走近一看,是两盘冒着热气的素菜,热气一熏,眼睛好像都湿润起来。
陶九思用手臂碰碰他:“别傻站着了,快拿筷子吃饭。”
卫负雪接过盘子,嗅了嗅菜香,抬头回之以微笑:“先生,多谢。”
站在一旁的花云台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过是俗世最普通无华的两盘菜,却让小主子的盔甲软了,成了一件温柔的衣裳,安静的穿在身上。
卫负雪吃着菜,好奇道:“先生这些都是什么?”
陶九思指着一盘:“这个是马齿笕,”又指着另一盘:“这个是荠荠菜。”
卫负雪虽然吃喝跟不上,但也不至于去吃野菜,对这两个陌生的名字他觉得很好奇:“先生在哪找了这些?”
陶九思:“都是些野菜,我在这院里拔的。”
卫负雪:“你还认识这些?”
陶九思目光深远:“殿下可能不知,我是苏府养子,从前是在寺庙长大。我住的庙香火太差,吃不饱饭是常事,师叔怕我饿着,便经常带我上山去摘野菜,摘野果。所以但凡能吃的野菜野果,大概我都认识。”
卫负雪委托卫念卿调查过陶九思的底细,知道陶九思十二岁就被苏府收养,从前好像是在安宁县生活,到不清楚经历。他曾想苏府的少爷,不说是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无忧,应当是没受过什么苦,可没想到,陶九思竟然也有过那么多吃不饱饭的日子,难怪现在如此朴素节俭。
卫负雪想听陶九思多说些从前的事,便有意问道:“你怎么会生在寺庙?”
陶九思:“我一出生便被生母抛弃,是老和尚捡了我。”
卫负雪不知道陶九思还有这样的遭遇,有些后悔打听这些,可还是忍不住好奇道:“老和尚是谁?”
陶九思想到老和尚,微微一笑,说起一段老和尚的往事。
老和尚并不真的叫做老和尚,而是有个玄妙又独特的法号,叫做千江月。陶九思曾问,为什么别的和尚法号都只有两个字,偏偏你别出心裁要叫什么千江月。
师叔也道:“是啊,你给我起名如梦,你怎么要叫千江月?”
老和尚当时哈哈一笑,解释道:“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法号,想叫什么都可以,何谓长短?”
师叔听完,先是佩服的点点头:“师兄好禅机,”又语带不甘道:“师兄如此修为,怎么就没人来咱们这里拜拜。”
其实老和尚的庙香火差,主要是怪这地理位置太远,路又难走,相比之下大家更爱去县城外的泉名寺,那里一条官道直通,别提多方便了。
所以老和尚的法号再特别,说话再有禅机都没用,别人提到这里,只说安宁县郊有座山,山上有座又破又小的座庙,庙里还有个老和尚,带着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男娃。
至于老和尚的法号,庙的名字,就没有人去关心了。
陶九思说到这里,发觉卫负雪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睛里暗流涌动,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伸手在卫负雪面前挥了两下,道:“听这些陈年往事听得出神了?”
卫负雪一愣,轻轻的摇摇头:“是在想老和尚是怎样的一个人,安宁县又是怎么的一个地方。”
陶九思垂下眸子:“老和尚早圆寂了,现在寺庙也烧没了。”
卫负雪看他伤感,心里和有人拿着小针密密的戳似的难受,想捧起陶九思的脸好言安慰,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捏紧了筷子。
陶九思沉默一会,抬起头对上卫负雪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对了,我中秋过后要回安宁一月,殿下可要慎独,温故而知新,等我回来检查功课。”
卫负雪不自然的移开目光,轻轻道:“好,我让花公公跟着你,他的身手在卫国几乎没有敌手。”
陶九思笑道:“殿下放心,我是回家乡,不是去龙潭虎穴,不用劳驾花公公。再说了,还有贺云溪跟着我一起回去。”
卫负雪皱起眉:“贺云溪,是谁?”
“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今也在京城,他会和我一起回安宁。”想起贺溪云这个真心实意的朋友,不由带上了微笑。
陶九思:“说起来和贺溪云认识也是机缘巧合。师叔曾化名去泉名寺挂单过一阵,回来便将那里形容的宛如皇家寺庙般高不可攀。老和尚不服,带着我去泉名寺见识,没想到正赶上泉名寺法会,主持给众人讲经,老和尚不甘心做个听众,法会过半,就起身和人家辩论,兴之所至,茶饭不思,竟然连我都给忘了。我饿的饥肠辘辘,见身边一个孩子正在偷吃鸡蛋,那时候我没见过荤食,闻着实在是香…然后你猜怎么着?我非但忍住了嘴馋,还将那孩子举报给了寺内法僧。”
陶九思淡淡一笑:“这孩子就是贺云溪。”
卫负雪听完这故事,却莫名板起了脸,冷淡道:“先生,上课吧。”
陶九思还沉浸在回忆里,兀的被卫负雪冷言打断,心中很是纳罕,心暗道小孩的脸变得可真快,但还是依言翻开了书。
陶九思时而侃侃而谈,时而循循善诱,不知不觉便已月上中天。
陶九思打了个哈欠,望着一脸精神的卫负雪,思索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大殿下,昨天…”
卫负雪原本正在低头看书,听到了陶九思的问话,全身的血液立马滞在原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卫负雪使劲攥着那本书,仿佛攥着好不容易擒来的仇人,狠狠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早晚让他加倍奉还。”
陶九思不敢细想这句话背后惊人的内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受伤的少年。可看着卫负雪渐渐堆积起的阴狠,他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比如,天是要将降大任,才让你困难重重;比如,忍一时风平浪静,等一阵你天高海阔。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卫负雪受了太多苦,和卫容与真的太不一样。
陶九思决定抓住卫负雪那双毫无血色的手,艰难又坚定的说道:“大殿下,无论你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九思一定竭尽所能帮助殿下。”
卫负雪的手很凉,很瘦,陶九思似乎感受到了这双手的主人,正在经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他紧紧手,想分担一些对方的痛苦。
卫负雪被捉住手的那一刻,乍然发现,自己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裂了一道缝,正有一阵春风,一道暖阳透过这道缝隙,周游全身,不由松了握书的手劲。好半天,涩声道:“先生,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陶九思见他神色和缓,便放心许多,故作严肃道:“明晚我要抽背,你别忘了好好复习,别仗着记性好就临时抱佛脚。”
卫负雪好笑道:“先生,我何时临时抱过佛脚?”
陶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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