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嫂身子骨重,坐着受了她一礼,而后道,
“薇姐儿可起身了,无歇虽应该可不能长久,仔细晚上夜不能寐。”
提起这个,似是戳到了徐妈妈的心窝里。虚虚在椅子上坐了,满脸愁容看向顾大嫂,
“姑娘身子骨不舒坦,这几日没别的缘故,硬生生瘦了好几斤。内务府来裁减衣裳,发现这腰身细了,当下便禀告给宫里那位。
世人谁不知道,宫里那位新帝把咱们家姑娘眼珠儿一般看待,若不是老爷拦着,非得来亲自瞧了才安心。
昨儿个又是宫里的太医来请脉,又是赏赐那些个金银珠宝给姑娘玩。说姑娘身子骨倒是康健,唯独心思沉了些。幽思难免乏体,不是休养生息之道。”
提起这个,徐妈妈也是极为发愁。自打崔皇后把她送到顾府,她便事事以顾知薇为先,姑娘也争气,早年太太虽然不在家里,老太太命令宋姨娘管事,可只皇后娘娘在宫里,就不敢克扣姑娘。
等太太回来,宋姨娘在庄子上没了性命,徐妈妈越发觉得好日子要来。自家老爷太太恩爱不说,便是往日里的冤家,大爷大奶奶也有了身子骨。他们姑娘呢,更是鸿运当头,不说别的,只被当今的太上皇当初巴巴的聘了太子妃,如今一日未做太子妃,先帝退位,太子登基,他们姑娘也成了宫里的娘娘。
好事儿都是赶巧了来,可不是自家姑娘命好。只这般命好,徐妈妈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姑娘偏偏就心思沉重了呢?天底下,能给自家姑娘脸色的,那也没几个不是。
“大奶奶您好歹劝慰两句,我们做奴才的说话,姑娘未必能听进去。眼下这般好日子,怎么就好端端的,突然消瘦几斤。”
“近来天热,怕不是苦夏的缘故?”
顾大嫂约莫有了猜测,面上不敢显露分毫,只笑吟吟道,
“姑娘是个聪明人,若真有什么苦楚,咱们也不过是劝慰几句。要我说,她既然没和妈妈您说,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大奶奶不知内情,姑娘平素是个勤快人,何曾睡这么久过?”徐妈妈也不再瞒着,朝顾大嫂道,
“自打新帝登基,我们姑娘便没睡过一个好觉。前几日夜里疯魔了一般,刚过午夜便点灯,一宿一宿睡不踏实。”
提起这个,徐妈妈究开始发愁。姑娘就好似她的心肝肉,姑娘睡不踏实,她也跟着熬。只问什么缘故,姑娘半句话也不说。
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哪里至于和大奶奶诉苦。
“大奶奶您前些日子不是也睡不踏实,可有什么偏方说来听听,说不定我们姑娘试试,也就好了呢。”
她能有什么偏方。顾大嫂面红低垂,见徐妈妈面容急切,终是说了出来,
“我那阵子怀着身孕,总担心我们家大爷招花惹草的。后来崔家上京,又闹出崔家小八在咱们家睡了丫头。太太借着这机会清理内院,张狂些的丫头都打发出去,大爷也搬回了后院。我这睡不踏实的毛病,也就去了。”
这,也不对症啊。徐妈妈也没了主意。明显大奶奶这症状是由大爷身上来的,可他们家姑娘云英未嫁,难不成,为了陛下烦闷?
香软罗帐中,瑞脑金兽头燃起阵阵薄雾,冰鉴内坚冰悄无声息融化,为室内增添了几分凉爽之意。
芙蓉花罗薄被下,顾知薇睡的昏昏沉沉,眉心微蹙,面带愁色。又来了,她再次梦到前世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空气里肃杀血腥蒸腾,狼烟滚滚,荒漫四野。
傅仲正玄衣黑甲,单膝跪地,一手扶着穿云剑。剑意森寒,剑锋折射血渍沁透衣衫,傅仲正艰难喘息,翎羽自后背穿透他胸腔,血渍濡湿地面。汇成小河流向不远处战场。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偶有烈风吹过,卷起残旗铮铮,再也没有将士,去卷起这红旗冲向敌军。
死了,都死了。
傅仲正哑然勾起唇角,壮志未酬,他也活不成了,今日便要葬身在这荒蛮之地。
气息将尽,头晕目眩,鼻翼之间血腥铜锈之气充斥。阂目微歇,傅仲正只觉得一抹残香入鼻,如兰似馥沁人心脾。顾知薇,是她惯用的香。
猛的抬头,四顾一片苍茫。烈日孤烟,夜色四起。他等不到援军了。
罗家父子已经战亡,遗骨早已送回京城。仅剩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孙子,勉强被他藏身山林之中,若是机灵鬼一个,想必能活。
呼吸越发艰难,氧气稀薄,他熬不过今夜。微微阂目,远在京城之中,那一抹娇软香甜身影近在眼前。
傅仲正不由的开始恼恨起自己,他往日实在是太守规矩了些。她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若非自己中意她多次上门,顾苏鄂那个老狐狸也不能把薇姐儿许配给自己。
若他得知死了,定是会极为恼怒,书房里大骂,他误了他闺女。
他不在了倒不是大事儿,想必顾府也能护她平安。只,这人,往后便再也不属于他,顶着镇北王望门寡的名号,她会嫁给哪个人呢?
人影随着日落轰然倒下,激起黄沙苍凉,弥漫开来,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傅仲正,他死了。
顾知薇困于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那人倒在地上,半句言语也无,终究是忍不住,蜷缩在地上嚎啕痛哭。如今才知,什么是撕心裂肺。
前世,便是这般。他孤零零战死北地,狼群肆虐,连个全尸也无。
为什么,要让她看见这个。顾知薇抬头看向无垠天空,黑夜弥漫,黎明不来。
前世和今生明明已经发生改变,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她?
若他执意征战北地,是不是也和前世一样,改变不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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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快醒醒,快醒醒。怎么好好的,又梦魇住了?”
徐妈妈这里正和顾大嫂说话,忽然听见里头帐子传来的抽噎之声。声线细弱,闻之让人心疼。
自家姑娘又魇住了。徐妈妈没等和顾大嫂告别,起身匆匆往里间而来。
金丝楠木拔步床上,悬挂着青稠虫草模样吊帐,芙蓉罗被勾勒曲线,细眉杏子眼,桃腮樱桃唇,模样还是那般齐整。只眼下两团青黑实在是让人心疼,尤其是凝脂肌肤上,更是极为显眼。
更别提眼角眉梢泪意,点点沁湿凉枕,更是让徐妈妈恨不能疼到心坎里,
“我的姑娘啊,到底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让你这般难为自己。”
“你瘦的这几斤,妈妈我,妈妈我恨不能死了才好过。”
徐妈妈素来稳重,从未如此失态过。可偏偏自家姑娘半句也不言语,醒来便是这般蔫蔫模样,好似连个说话的力气也无。
这样下去怎么行!徐妈妈拿帕子捂住口鼻开始哭,“姑娘便是不想着我们,也该想着老爷太太才是。便是宫里崔皇后还有陛下,哪个不是念着姑娘的?”
“姑娘哪怕是信不过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该和老爷太太,大爷大奶奶说道说道。如此闷着,除了身子骨憔悴下去,便是有气无力的,两位老太太还有宫里的娘娘瞧见,也是要问罪的。”
“妈妈,我没事儿。”
顾知薇强撑睡后酸软身子骨,朝徐妈妈道,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读书瞧见个典故没想明白,如今想明白便过去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徐妈妈见顾知薇抬头朝自己笑的开怀,前几日哪些个烦闷就似是不在似的。也不去追问到底是什么缘故,喜滋滋的伺候顾知薇起身,笑道,
“大奶奶在侧厅里坐着呢,说是要和姑娘说话,可偏偏,姑娘睡的沉,大奶奶等了好些功夫呢。”
“大嫂怕不是怀胎八九月了?”
顾知薇好似是没反应过来,怔怔问出来才笑道,
“接生婆子和奶娘可都备下了?若是有什么不够的东西,只管从我私库里取就是。”
“太太这几日除了忙活姑娘的嫁妆,便是顾着大奶奶的事情。便是老太太,近来精神气倒好,前几日还去大奶奶那里,若是有亏空的,由老太太补上。”
提起顾老太太,顾知薇想起顾知花还在她院子里,冷笑一声,“可不是精神好,眼巴巴盼着的姑娘回来了,日夜在自己屋子里伺候着,若是不喜欢,那才奇怪呢。”
“二姑娘眼下在老太太那里住着也不事儿,咱们西院建好两个月。这房空三月透透气,若是老太太搬回去,可要给二姑娘留个屋子?”
徐妈妈服侍顾知薇起身,试探问出声来。只要二姑娘没死,她便是顾家的二姑娘,若是亏待了她,日后闹出来,老爷面子上也不好看。
面上过不过的去往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便是,顾知花她有没有辜负自己偷偷助她进府这一番心思。
“后廊下的柳婆子,可有传话进来?”
“姑娘放心,我记着这事儿呢。若有消息来,一并告知给姑娘知道。”
徐妈妈笑吟吟拿了儒裙来,服饰顾知薇穿好,道,
“大奶奶还在偏厅里侯着,姑娘是先和大奶奶说话,还是往太太屋里去。”
“眼下时辰还早,我和嫂子说说话。前几日姑苏送来的绵绸布收在那里了?你去翻出来给大嫂带回去。布料轻软又吸汗,最是适合小孩子用。”
顾知薇对镜略挽了个家常发髻子,随手插上两支玉簪便往外间去。
“早就备下了,还有崔老太太送来的软罗纱,也一并送到针线房去了。眼下天热,蚊虫早晚没得烦人,咱们院子外头的窗纱年后换的掉了色,换成这软罗纱最好不过。”
徐妈妈早就备好这些东西,只等顾知薇一声令下便去吩咐。老爷前儿个还传话进来,眼瞅着姑娘要出嫁,在顾家的日子掰着指头也能数过来。若是姑娘受了什么委屈,他们往后也不必在顾家伺候。
姑娘这般体貌性情,看人一眼便丢了半个魂去。谁能让她受委屈?
顾大嫂瞧着顾知薇霞影家常儒裙,身姿聘婷走出来,脑海也是这个念头。近来她瘦了些,腰肢越发纤纤不堪一握,可本该丰润的地方并没有减掉一分,反而是比先前多了几分惑人之色。
难怪宫里那位,眼巴巴的定下婚期要迎进门。
姑嫂二人各下了礼,顾大嫂窥着顾知薇脸色,迟疑开口,
“妹妹近来越发憔悴了,苦夏虽难熬,也该好生用些东西才是。若是觉得不合口,只凡是想吃的,咱们顾家只管买了来。总胜过这一日瘦过一日,别说老爷太太心疼,我这个做嫂子的,也心疼姑娘。”
说着,隔着茶几握住顾知薇腕子,语气里满是心疼,“咱们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不过是中等人家罢了,若是姑娘有不顺心的地方,只管发出去。谁家的娇小姐还没几分脾气不成。”
“不碍事。”
顾知薇知这话是宽自己的心,侯门大家的小姐自然比不得平民小户人家,脾气暴躁些一句河东狮吼便敷衍过去。望族里哪个不是表面内里两相异,便是想把那人生吞活剥了,面上见了,也仍旧是笑吟吟的模样。
只她到底恹恹的,没什么精气神儿。况且她本就不是因不舒坦起的毛病,她的毛病在宫里那位皇帝。除了自己,没人能替她做主。
杏眸向下,聚焦在顾大嫂凸起的肚皮上,目带忧色,
“嫂子没几日便要临产,院子里可收拾停当了?我昨儿个听娘说,哥哥吩咐一切用具走他的私库,若是亏空了什么,哪怕是我这里没有,娘那里也定是齐备的。”
“可不是,”提起这个,顾大嫂顺着话茬道,
“你哥哥是个要强人,素来又是爱舞刀弄剑的,偏偏太上皇在位的时候,让他在翰林院伺候笔墨。今上退位,又和你哥哥亲近,竟是不管不顾,闹着要和崔家八爷往北地去。”
便说便窥着顾知薇脸色,见她凝神静听,顾大嫂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股脑把内心的盘算托出,
“要我说,男人们去建功立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我嫁到京城前,也曾是北地里知名的烈娘子,也是上阵斩杀过敌军。”
要不然,也不至于养成她原先那般黝黑肤色,更别说脾气性子耿直到听不懂嘲讽自己的文雅话。
京城虽好,可风柔雨静的,到底不如北地酒烈风疾来的痛快。
“哥哥和八表哥若是去北地,不说八表哥是二舅母的心头肉,便是哥哥,也是顾家的独苗苗。便是母亲和父亲同意,祖母知道,也是要怪罪父亲的。”
顾知薇对顾大嫂的未尽之意了然于胸,目光向下再次看了眼顾大嫂怀孕肚子,道,
“哥哥若想去,怕是还要求嫂子。若这胎是个乖孙,想来老太太四世同堂,定是极为愿意的。”
她这胎,是男胎吗?
顾大嫂抚摸肚子,陷入沉思。生男生女天注定,她又不是送子观音,如何知道这个。
日子转瞬间便悄无声息的过去,过了七月,崔皇后派来些女官嚒嚒来教导些宫中礼仪。只顾知薇自幼在崔皇后身侧长大,身边儿的徐妈妈也是宫里出身,这些规矩对她不过是寻常事,轻而易举便敷衍过去。
以此又得了个好名声,那嚒嚒回去在刘太后那里好一阵夸耀,言说太后实在是眼明手快,如此聪敏的姑娘,若不是配天家,真不知什么人才配的上。
刘太后自此对顾知薇有十二分的欢喜,配的上仲正,再来几个皇孙,她便再无别的要求。自打崔皇后寿宴,刘伶那一出,刘太后便窝居深宫。倒不是她懒得出去,实则是这么些年她终于明白,自己就是个没心眼的。杨太妃曾经和她斗的你死我活,当上太后十几年她便把过去日子忘的干净。
刘家子嗣不丰,旁支庶支子孙不成器也就罢了,还有些缠进敬王一案。她活着仲正还顾念两分香火情,等她两腿一蹬归了西,怕是刘家也自此从勋贵中去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