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捧灯从院里打来一盆水,阴历八月天的井水冰凉沁骨,两个人擦了把脸,已是精神大振。看大人们洗漱完毕,出门往工地而去,捧灯偷偷也拧了一个湿手巾把,包住火辣辣的嘴唇,背起竹箱,匆忙紧随其后。
宋礼叫工曹的小吏备了两匹马,他和刘鉴上了马就缓缓往工地奔去——不能不缓,就这样后面的捧灯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进了禁城工地,二人下马步行而入,这时候天光可就已经大亮了。
宋礼关照守卫的兵丁:“那些瓦片规格不合,都得封存起来,过两天销毁。”命令他们把一筐筐的瓦片都抬进一处布搭的工棚,拢成个大堆——这是宋礼的精明处,他听刘鉴说又是要挂幡又是要牵红线的,生怕被旁人看见了太扎眼。
兵丁们忙着,刘鉴则远远望着那些琉璃瓦。他略闭一闭眼睛,口中默默诵念,然后突然睁眼,只见眼前一道白雾腾空而起,不禁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袁柳庄和袁忠彻
《初刻拍案惊奇》的卷二十一,回目名叫“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详细讲述了袁氏父亲的事迹。但其实这两个人并不是小说虚构,而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在《明史?方伎传》里就有记载。
《方伎传》记录了很多神神叨叨的人物,比如周颠、张三丰、张中(铁冠道人),等等,其中也包括袁珙袁柳庄。据说他在元代就已经名动天下,相过一百多位士大夫,举凡祸福休咎、生老病死,全都算得准确无误。明朝建立以后,某次袁柳庄在嵩山寺碰到了姚广孝,一看面相,就说:“你是刘秉忠一类的人物。”后来姚广孝投靠燕王朱棣,就也向朱棣推荐了袁柳庄。
朱棣把袁柳庄召到北平府,他故意找了九个相貌和自己相似的卫士,一样穿着打扮去酒馆里喝酒。袁柳庄看了一眼,就鞠躬询问说:“殿下您怎么微服跑这里来了?”朱棣大为惊奇,把他召入府中,让他仔细相看,袁柳庄说:“您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是太平天子之相。年方四十,长须过脐,说明不久就可坐上皇位。”于是朱棣登基以后,就任命袁柳庄做太常寺丞,非常宠信。
袁柳庄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著有《柳庄集》一书,相法只是其中部分内容而已。他是永乐八年(1410年)去世的,享年七十六岁。
袁柳庄的儿子袁忠彻,表字静思,也很有本事。他当年跟随父亲觐见朱棣,朱棣邀请北平府的文武大臣,比如宋忠、张昺、谢贵、景清等人——都是朝廷派去监视朱棣的——前来赴宴,要袁忠彻悄悄给他们相面。袁忠彻看完之后,对朱棣说这些人全都不得好死,这句话坚定了朱棣起兵“靖难”的决心。所以朱棣登基以后,就任命袁忠彻做尚宝司丞,后来调为中书舍人,到最后又调回尚宝司担任少卿。袁忠彻比他老爹还命长,活了八十三岁才寿终正寝,他还留下一本相法书,名叫《古今识鉴》。
第二卷
第十一章 骆家庄(1)
刘鉴在造殿处望着那些琉璃瓦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宋礼赶紧跑过来询问。刘鉴轻轻地一挑眉毛:“大人请看,此时阴阳交泰,阳气渐生之际,这瓦却依旧是邪气逼人。看起来,再过两天就不光是显字那么简单了,去尚宝司讨燕明刀的事儿,您可一定得抓紧去办!”
宋礼忙不迭地答应说:“愚兄一定抓紧,我派快马去要——先得劳烦贤弟做法。”经过这一晚上,他对刘鉴的本事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鉴点点头,眼看着瓦片已经堆好,宋礼把兵丁们赶出墙外,看不见了,他们三人才进入工棚。刘鉴摘了儒巾,打散发髻,把头发披下来,然后一伸手,捧灯赶紧递上来一柄长仅两尺半,非常精巧的桃木剑。刘鉴使右手接过桃木剑,左手大袖一挥,捧灯会意,又从竹箱里取出四根竹签子立在瓦堆的四角,然后绕开一卷红线,把瓦堆给圈了起来。
宋礼看这四根竹签合着东西南北四方,那捧灯干这种活象是熟门熟路,位置竟然分毫不差,不禁心中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捧灯用红线圈好了瓦堆,然后扯扯宋礼的衣袖,两人退开七八步,远远地看刘鉴做法。只见刘鉴先取出那四面小黄幡,每面都在桃木剑上擦一下,然后按东、南、西、北的顺序挂在竹签子上。随即后退一步,口中念念有词,剑交左手,右手从衣袖里取出刚才写好的一道灵符,三枚手指将灵符捏住,左手横举桃木剑与肩等宽,把灵符放在剑脊上,往剑尖方向一推——只见一道赤红色的印记如同鲜血一般扩散开来。
刘鉴喝一声:“疾!”一道红光,那张黄纸写就的灵符如箭一般直飞瓦堆。他右手掐决举在胸口,左手持剑竖在面前,那灵符悬在瓦堆之上,却不落下,凭空地跳动不已。这时候从瓦片中隐隐透出几股白气。刘鉴上身保持不动,两脚围着两丈见方的瓦堆转圈,每经过一面小幡,就持剑往幡上点去。朱砂写成的咒文鲜艳欲滴,宋礼也搞不清是真的咒文遇剑而燃,腾起火焰来呢,还是纯粹自己眼花。
如此这般绕了七圈还多,刘鉴最后在正西方站定,合掌把桃木剑夹在双掌当中,面色凝重。只见从瓦片上腾起的白气越聚越浓,但仿佛从灵符到四角的小幡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那白气左撞右突,总也冲不出去。刘鉴口中的咒语越念越快,最后双掌一分,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那道悬在空中的灵符猛然一跳,突然燃起绿色的火焰后朝四角炸开,和小幡上的红光融为一体,整个瓦堆就好象包在一个亦红亦绿的半透明的大罩子里似的,那股浓浓的白气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突不出去。
宋礼望着这番情景,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但他本就已经熬了一整夜,此刻双目涨得又酸又涩,实在是忍不住了,可才闭一下睁开来,就发现什么灵符的罩子,什么瓦片的白气,全不见了。
眼看祈禳的仪式完成,刘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好凶险。”捧灯还要凑趣,问说:“敢问尊主有多凶险?”刘鉴瞪他一眼:“方家八百七十四口的性命在上,你说有多凶险?”
宋礼拱手问:“贤弟,这就成了?”
刘鉴把桃木剑递回给捧灯,让他收进竹箱里去,自己双手拢起长发来,随便挽了个髻,戴上帽子,一边回答说:“半月之内,应该没事儿了。宋大人,请你即刻把这棚子围上,派人严密看守,不可泄露了风声。”宋礼点头:“全照着贤弟所教。”
刘鉴笑笑:“我的事儿算完了,下面就看宋兄你派出的快马究竟有多快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了一下,仰头朝天想了一想,对宋礼说:“不成,咱们还得回去,你赶紧写催要燕明刀的信,我另有一封信也要交给你。”
宋礼匆匆安排了一番现场,然后两人叫捧灯在后面慢走,自己快马加鞭回到了工曹衙门。宋礼当即写了封催要宋明刀的公文,盖上工部大印。刘鉴画上一道符贴在信封后面,关照说:“此符可保消息不漏,等到了京城城再揭去便可。”宋礼连连点头。
随后刘鉴自己也写了一封信,交代宋礼说:“你只须派人快马前去催要燕明刀,东西到手以后,拿着这封信去京城玄真巷,按着地址找到骆家,递进信去,自然有人帮忙把东西运回北京,既安全又快捷。”
这时候正赶上捧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闻言问刘鉴:“尊主,骆小姐千金之躯,岂能为人送物?若须快递……”刘鉴瞪他一眼:“你不睏吗?熬了一晚上,废话还是那么多!”捧灯吐吐舌头,赶紧缩到一边去了。
此间事情既然已了,刘鉴也就告别了宋礼,从工曹衙门出来。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往柏林寺走了一程,看到路边有豆浆、油饼摊,也就坐下来先用点早点。捧灯虽然睏得很了,但憋着一肚子的疑问,不问清楚连觉都睡不着。于是他趁着吃早点的机会,慢慢地凑到刘鉴身边,低声问:“爷……”
刘鉴有点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捧灯问:“小的有一事不明。那东西要真那么凶险,干嘛不挖个坑深埋了,管它出什么字,埋得深了自然没人看见。”
“自作聪明,”刘鉴冷笑说,“那股怨气冲天而起,碰上个擅风角的,定然掘出来看看,这一看之下,那都是御用的物件,咱们宋大人就要倒大霉了。”
“以宋大人的权力,难道不能运得远点儿?不用说别处,京西北那么多高山密林,找个没人烟的地方一埋,不就成了么?”
“御用之物,无故运出城外,定会招人疑心,”刘鉴摇了摇扇子,“我还幸亏宋大人没想起你这个馊点子。那东西终是不祥之物,埋得再远再深,也终究会伤地脉,会损害周边的百姓。真要找个林子埋了,我怕用不了十年,怨气积聚,就会……”
捧灯插话说:“难道会有冤魂跑出来害人?”
刘鉴撇撇嘴:“什么冤魂,你见过吗?”
捧灯一缩脖子:“没……没……”
“什么妖精鬼怪,那都是瞎扯八挒,”刘鉴喝一口豆浆,教训捧灯说,“无论怨气还是灵气,都不过一口气而已,上通着天极,下连着地脉,能够影响一个人甚至一个国家的运程。但这东西是没意识的,更成不了什么人形,什么鬼狐仙怪,都是村夫愚妇瞎编出来的。就是有你这种黄口孺子到处胡扯,才会招人骂我江湖骗子!”
捧灯赶紧分辩:“爷,我可没跟那袁尚宝说过些什么!”
“还用你说?看看你,就让人瞧轻了我!”刘鉴说完,一推碗筷,“吃好了,赶紧回去睡觉去。”
于是两人回去柏林寺,整整睡了一天一宿,这才把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等第三天起了床,捧灯先想起来,跳着脚大叫说:“啊呦,差点忘了那高亮了,王远华不会真把他给祭了大钟吧?!”
刘鉴刚漱完口,拿起折扇来轻摇了两下,笑笑说:“有我那封信,王远华应该不敢胡作非为。”捧灯问:“爷,您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刘鉴简单地说:“他搞那么多花样,我虽然看到了,终究不司其职,不会理他。可他若是伤害了人命,嘿嘿,我就要上书去弹劾他。他以为背靠着姚少师,就没人敢动吗?如果这事真揭破了,少师第一个就不能饶了他!”
捧灯问:“伤害人命?他已经打死了沈万三呀!”
刘鉴挑挑眉毛:“沈万三的事儿,我还不清楚背后少师插了多少手,但应该不是王远华一人所为。嗯,你如果真那么担心,不如去找找高亮,看我那封信递过去,他王远华做何反应?”
于是捧灯领了命,冲出柏林寺,一溜烟地就跑到安定门外的高家去了。这天正好八月十五中秋节,高亮果然依着刘鉴所说,没有上工,请假在家里歇着呢。他爹高常遭了水厄过世才不过一个多月,高亮腰里仍然绑着麻带子。原本他算是北京城里铺瓦的一流好手,禁城施工不能没他的份,但正在服丧,大家都说不吉利,才会把他赶到华严钟厂去干点杂活。所以他一请假,立刻就被批准了。
捧灯如风如火地一顿狂砸门,高亮开门出来,连声称谢,说那封信递过去,王大人果然没再说什么。他把捧灯让到屋里,又是煮茶又是上点心,就跟伺候自家小祖宗一般。捧灯依着刘鉴的吩咐,要高亮详细回忆一下王远华的反应:“他看了信,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知道我家尊主确实在工曹以后,可曾经说过些什么话吗?”
高亮回答说:“王大人看了信只是冷笑,对我说:‘你可真是贵人照命。’然后果然问我刘大人在工曹做些什么。我按照大人的吩咐说了,王大人嘟哝了一句什么‘汾水县’……却不知这汾水县在什么地方?山西吗?”
捧灯肚子里货色也很有限,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就跑回来禀报刘鉴。刘鉴笑着说:“他是在嘲笑我自作聪明。”捧灯问:“爷,可是有什么典故?”
刘鉴瞪他一眼:“所以说你读书少,还喜欢乱拽文,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是《容斋随笔》上一个故事,说严州有个分水县,县衙的匾额上‘分’字本是草体,有个县令看了,说字体不统一,就自己写了楷体‘分水县’三个字挂上。谁料从此以后,县里杀人案件突然增多,有人就告诉县令,分字可以拆分为‘八刀’,很不吉利,所以前任要用草书来掩盖。这个县令自作聪明,结果遭了难了。”
捧灯吐吐舌头:“原来一个字用不同的书体来写,也能关乎气运呀。”
刘鉴撇撇嘴:“这就叫江湖骗子了,洪景卢还真的信他。”捧灯听不懂:“爷,这洪景卢又是何许人也?”刘鉴也不回答,只打开书柜,挑出一函《容斋随笔》来扔给他:“自己去读!”
高亮的事情告一段落,捧灯也就暂时安心。可是这孩子实在好动,宁可到处乱跑也不肯定下心来认真读书,他把《容斋随笔》大致翻了翻,知道刘鉴所说的洪景卢就是作者洪迈,草字景卢,号叫容斋,解开一个扣子,也就把书扔在一边,不再看了。此后刘鉴一直计算着时日,直等到第十二天上,正午时分,突然知客僧过来禀报:“寺里来了一位女施主,说有要事求见大人。这后院僧舍,女子进入大是不妥,所以请大人屈尊移驾,到前面去见她。”
刘鉴答应一声,带着捧灯往外就走。知客僧一边带路,一边嘟囔:“这位女施主好高的身量儿,小僧就没见过女人有长那么高的……”刘鉴愣了一下:“就她一个?”知客僧点头说是。
捧灯听着有点哆嗦:“尊主……爷,这个丫头我不想见她,爷您自个儿出去会吧。”
刘鉴摇着扇子,不禁“哈哈”大笑:“这事儿你还记着哪?这可两年多了!”
且说两年前就是永乐二年,当年四月,永乐爷把原来的燕王世子朱高炽册立为皇太子,设东宫,建詹事府,调当时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刘鉴去担任詹事府左司直郎一职。
调令一拿到手,刘鉴简单交接了手头的工作,就向当值的祭酒大人告个假回家了。他刚叫家人泡上一壶春茶,想趁机偷半日清闲,可捧灯在旁边里外屋地到处乱蹿,喝斥几个帮佣拾掇东西,吵得刘鉴耳根子都发麻。
原来这小童觉得既然自家主人升迁,要大家也把馆舍重新布置一番,一会儿叫人挂上新买的字画,一会儿叫人去街上买点花草种在院子里,这四五间房子的小院不够他一个人忙活的。指挥间歇,抽空他还假惺惺拿起本书来摇头晃脑地背。坐在正房的刘鉴这叫一个后悔呀,本意是想趁着调任前清静几天的,结果回到家来比上班还闹心。
刘鉴想让捧灯安静点儿,刚放下茶杯,脱下鞋擎在手里,就听捧灯跑过来报:“骆老爷前来拜会。”刘鉴鞋子才要出手,好不容易才收了回去,急忙穿上出门去迎。就看见旧同僚骆叔同笑着从门外走进来:“真是新官上任,年兄家也是一番新气象啊。”
按品级来说,刘鉴这回算是平调,可詹事府终究是伺候太子爷的衙门,前程无限,总比翰林院来得热,无形中也可以算是一种升迁,论理,交情不错的同僚们都该叨扰刘鉴一顿酒喝才是。可刘鉴在翰林院也没几个亲密朋友,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书虫们大多不喜欢刘鉴平时潇潇洒洒、神神叨叨那股劲儿。只有这个骆叔同不一样,没有丝毫瞧不起刘鉴的意思,况且两人又同是建文二年庚辰科的进士,平常年兄长年兄短的,显得比旁人亲昵了许多。
骆叔同是南京本地人,在城外栖霞山脚下祖传了一处庄园,放假的时候经常邀请刘鉴去他庄里做客,这回又来请了,说:“不必急着上任,咱们先去大醉几天,如何?”
刘鉴拱手说:“本该小弟请年兄的,怎么好再让你破费?”骆叔同笑着往院里一指:“听说从你老家送来点北京特产黄米酒,是乃我所欲也。”
刘鉴正觉得在家里烦躁,巴不得出去转转,这一请正合心意,于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和骆叔同出门而去,还让帮佣扛了两坛北京黄米酒上马车。虽然他心里还是有气,没叫上捧灯,但捧灯厚着脸皮跟上,他倒也并没有说什么。
四月暮春,鸟语莺花,这一路走得很是称心快意。栖霞山距离南京城四十多里地,轻车快马要走两个多时辰,这俩读书人在马车里吟诗作对,捧灯坐在车辕上竖耳聆听。
午后出的门,晚霞满天的时候才来到骆家庄上,只见那是一套三进的院子,依山而建,青墙灰瓦,朱漆大门。早有仆役接过缰绳,把车赶入后院。两位青年官宦直入花园,骆府的下人早在花园凉亭上摆了酒,还不到掌灯时候,夕阳斜照,四下里景致十分秀美。
骆叔同请刘鉴落座,端起一杯酒来:“年兄此番入了詹事府,前途无可限量。祝君一杯酒,富贵莫相忘。”
刘鉴急忙回礼,笑着说:“哎,小弟当年差点弃考,此番际遇也可以说是险中得来的啊。”
“何出此言?年兄人中龙凤,十八岁就赐进士及第,听说连中连捷,怎会有弃考之事?”
“说来话长。小弟当年院试、乡试都是取了头等,可说春风得意,来京师之前,想着即便不中状元,也总该位列三甲。可一看同闱举子们的相貌,个个都非同小可,别的且不必说,就说当年的状元胡公,还有如今的文渊阁侍讲金幼孜金兄这两位,更是日后登坛拜相的贵胄。当时小弟真是灰心得想扭头就走,四年后再来。那时胸中一股傲气,只觉得大丈夫宁做鸡头、不为牛后。可转念一想,就算四年后再来,也难保那时候没有这般杰出人物,还是硬着头皮考吧。还好中了个副榜末位,要是运气不好,考了个同进士出身甚至名落孙山,那可就丢了大脸了。”
骆叔同以前见识过刘鉴的本领,知道他是个风鉴识人的高手,听了这番话只是一笑:“往事不论,年兄今朝调去詹事府,一定前程广大。功名事业这种事情,那可是强求不来的啊。”
“年兄说的不错,不可强求,也不可不求……”刘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用筷子击节唱道:“……若不辨心而论相,是将人事逆天时。天时人事如相称,相逐心生信有之。大都贵贱不相识,微妙尽夫人眼力。居然由貌以观之,恐误世人认凶吉……”
如此且歌且谈,酒吃了五、六杯,看看明月升起,家人掌灯,骆叔同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刘鉴酒已微醺,平常他看着象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半截神仙,其实是个挺热心的好事之徒,如今仗着酒劲,直接开口问:“年兄您这是怎么了,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为难之事,何妨告诉小弟。小弟在京城里就年兄你一位朋友,只要力所能及,哪怕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骆叔同脸憋得通红,踌躇再三才支支吾吾地说:“哦,这个……有关舍妹之事……”
刘鉴眉毛一扬:“咦,从未听闻年兄还有令妹。令尊令堂也谢世很久了,总不能现生个妹子出来吧。”
骆叔同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唉,我这妹妹小我七岁,丁卯年生人,她八岁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眼看就要夭折,先严先慈都开始准备后事了。可巧一个道姑云游至此,说这不是俗病,而是与道家有缘什么的,开了个方子,几副药下去,病就好了大半。全家正在庆贺,那道姑却说这病仅靠吃药不能根除,要带我妹妹出外云游修炼,才能够痊可。先严先慈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法子,只好放她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年,她只在父母辞世的时候回来过一趟,守了四十九天的孝就又走了。前半月才回家来,说病已痊愈,不必要再去了。这几年耽误下来,现而今已经……”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支吾:“……今日请年兄来……是想……年兄年纪也不轻了,为何尚为娶亲?”
刘鉴听到这里,一口酒差不多全呛了出来:“你,原来你……为、为何找上小弟?”
捧灯一直在旁边帮主人斟酒,此刻随口打岔:“骆小姐好看么?”刚问完就知道说错了话,“噌”地跳出凉亭外,堪堪避过了刘鉴的巴掌。
骆叔同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虽说不上是倾国倾城,倒也生得周正。”
刘鉴借酒遮脸,问:“既如此,何不请出来让小弟见上一面?”
“你我契交,这事又是我先提出来的,见倒是无妨。只是不知舍妹现在何处,年兄若是不介意久候的话,且喝着酒,略等等如何?”
刘鉴奇道:“年兄不知令妹现在何处?俗语有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就算令妹长年不在家中,既然回来了,哪怕性子再野,再离家总得和你打个招呼吧。怎会不知所踪呢?”
骆叔同摇头说:“年兄有所不知,舍妹随那道姑学了一身的本领,不是寻常女子,等闲男人也降不住她……”
听到这里,捧灯捂嘴偷笑:“这骆老爷说话真是有趣,难道小姐是个妖怪么,还要别人去降?怪不得要说给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可是个惯会降妖捉怪的呢!”
燕明刀
燕国是“战国七雄”之一,本名“匽”,也写作“郾”(右耳刀原本是个“邑”,郾就是匽邑),汉朝以后才写作“燕”。燕国的都城“蓟”就在今天北京市房山区的琉璃河一带。
燕国主要流通的货币为贝币和布币,出土也有不少刀币,有人说是向齐国学的,也有人说那根本就是齐国的刀币,因为两国之间的贸易频繁,所以在燕国也准流通。但其实燕刀和齐刀样式是不同的,燕刀主要分为两种,一是尖头的刀币(那时候的刀大多是平头无尖的),二就是燕明刀。
燕明刀又可分为圆折和方折两种,也就是指的刀背是呈圆弧形的,还是可以看到明显折角的。这两种燕刀所以被称为“明刀”,是因为在铭文中常见类似“od”形状的符号。有专家认为那是一个“明”字,所以叫它燕明刀,但也有专家认为那是横过来的“易”字或者“召”字(燕国的开国君主乃是周初召公之子)。
第十二章 十三娘(1)
捧灯在旁边伺候着刘鉴和骆叔同喝酒,两位老爷吟诗拽文,小书童全都一知半解,想要死记硬背吧,一股脑儿那么多东西塞进来,也多少有点消化不良。他正感气闷,突然骆叔同提起个话头,这小童就放下酒壶,挥两袖掸掸衣襟,装模作样、摇摇摆摆地朝骆叔同作一个揖,然后拿腔拿调地说:
“骆老爷有所不知,我家也是书香世家,观风察气、伏妖降魔,亦祖上千年所传也。”
“哦?”骆叔同眼望着刘鉴,随口问道,“倒不知年兄的家世?”
刘鉴还没回答,捧灯先抢着说:“刘氏先祖,有史查考,可上溯一千两百年。想那后汉三国时代,有位‘小霸王’孙策孙伯符,仗一杆大戟,占了江东九郡八十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