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亦欢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扑闪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脆脆地答说:“不会的,舅舅,还有你在呀。”
闻言,许永龄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舅甥俩没滋没味地吃完饭,许亦欢下午要去舞蹈班上课,许永龄开车送她到少年宫。
路上说起她表哥,许亦欢问:“哥哥放寒假会回来吗?”
许永龄摇头:“他要在那边多适应一阵,暑假再回来。”
“那他在那边习惯吗?”
“昨天还打电话回来哭呢,你说习不习惯。”
许永龄把儿子送到澳洲,十三岁的小孩,一个人待在异国他乡求学,听上去怪可怜的,许亦欢却羡慕得厉害。
“好好念书,将来等你长大了,舅舅也送你出国留学。”许永龄说:“你妈是指望不上的,千万要自己争气。”
听见这话,许亦欢重重地点头,心里期待着快快长大,不管能不能出国,只要可以离家远一点,她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许芳龄,继续在流言里为她的小男友抗争着,似乎越是不被看好,她和岳海就越要爱得死去活来,绝不让那些嚼舌根的人得逞。由此可见,禁果效应在各个年龄阶段都是有效的。
那会儿岳海还没有搬进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天早上骑着摩托车接她们母女,先送许亦欢去学校,然后载着许芳龄去工厂上班,风雨无阻。
许永龄依旧很看不惯,他断定岳海会是第二个李魏,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们俩会结婚。
许芳龄来向他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显然带着一种沾沾自喜的胜利感,颇为骄傲,就像在说:看见没,虽然我离过婚,带着小孩,还比他大七岁,但人家是真心要跟我在一起的,他现在要娶我了,你们不都觉得不靠谱吗,可我们现在要结婚了!
许永龄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说:“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那个岳海一穷二白,娶了你就有现成的房子住,以后也不用继续当保安了,你还觉得自己赚到了啊?”
许芳龄听着很不爽,当下辩解:“人家岳海说了,存够钱就带我回他老家,挖几亩鱼塘,我们自己过小日子。”
许永龄觉得自己的牙都快酸掉了。
那年许亦欢上小学六年级,许芳龄再婚,终于理直气壮地让岳海住进了家。
就像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苦命鸳鸯,那两人坐在沙发上执手相看泪眼,感慨无限。
“亦欢——”
许芳龄把女儿喊到客厅,羞涩又郑重地告诉她说:“小丫头,从今以后你有爸爸了,现在就要改口,不能再叫岳叔叔了,得叫爸爸,明白吗?”
明白什么?
明白什么??
她已经十二岁,不是两岁,有那么容易改口吗?
心里有说不出的抵触和排斥,好似千军万马踏过。
可她当时表达不出来,也不敢表达什么,大人总是有权威在的。
“……爸爸。”算了,动动嘴皮子也不会掉块肉,只是,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那个男人知道她管别人叫爸爸,会不会很难过?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憋屈,好像会呕血一般。
岳海却非常动容,拍拍她的脑袋,饱含深情地说:“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和妈妈受委屈,更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们。”
许亦欢扯扯嘴角,转眼看见许芳龄感动得热泪盈眶。
领证那天,简单办了桌酒席,请两边的亲戚吃饭。
再怎么看不惯,许永龄还是带着老婆赴宴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结婚。
岳海的家里人倒是头一次见。他母亲从乡下过来,姐姐和姐夫就在本市,还有个外甥,与许亦欢同龄,小学六年级。
名叫江铎。
是了,许亦欢第一次见到他,就在这桌尴尬的酒席上。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斯文安静地坐着。
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月下溪流,干干净净,不染红尘。
第3章
其实,先前那句矫情的形容,是出于许亦欢多年以后的私心,把江铎给美化了。
事实上第一次见他,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是有那么一点儿帅,嗯,长大后再加多一点儿,但还不至于令人想到月下溪流,赞叹不染红尘。倒是他爸爸江岩,高大俊朗,谈笑风生,颇为醒目。他妈妈岳琴不算漂亮,但脾气很好,是非常婉约传统的女人。
酒席上最高兴的当然非许芳龄莫属,有婆家了嘛,她以为结婚代表尘埃落定,却不知在许永龄眼中,自家工厂的保安变成自家妹夫,这是一辈子也难以接受的关系,除非日后岳海自己争气。
“我妹妹虽然年纪大些,可她到底是个女人,而且生存能力不强,其实最适合在家当太太。”许永龄慢条斯理地发言:“本来我们想让她找一个成熟稳重的人,可以照顾她们母女,但她既然选择了你,我们也尊重她的决定,希望你担起责任,让她和亦欢过得好一点。”
岳海笑得很拘谨,忙附和说一些“娶到芳龄是我的福气”、“我会尽力对她好”之类的,那场面不像亲戚闲聊,倒像领导训话。
许亦欢如坐针毡,还没吃饱就打算找借口遁了。
这时听见圆桌对面的男孩跟他妈妈说:“下午有补习课,我先走了。”
许芳龄闻言忙积极道:“亦欢下午也要去上舞蹈课,让他们两个小孩一起走吧。”
一起走?谁要跟他一起走?才刚认识,好尴尬的。
许亦欢抬眸望去,见江铎眼眸低垂,拧着眉头,并不言语。
岳琴和岳海热情地招呼说:“是啊,你们俩同龄,肯定有共同话题。”
拜托,你们也太不了解小学生了,我们女孩子从来只跟女孩子一起玩,男女授受不亲的呀。
许亦欢暗自嘀咕,倒没有表现出来,只说:“这里离少年宫太远了,要打车才行。”
听她这样讲,许永龄熟练地掏出钱包,抽了一张五十的递过去。许亦欢双眼发亮,蹦蹦跳跳接过:“谢谢舅舅!”
许永龄若有所指地轻哼:“别得瑟,以后该向你爸要钱了。”
岳海已经拿出钞票:“给,亦欢,快还给舅舅。”
“算了算了,”许永龄说:“几十块而已,养孩子又不在这点儿小钱。”
唉,许亦欢开始有些同情岳海了。一转头,发现江铎已经自行离开,她赶紧跟上,走出包厢,找了个话题:“听说你在实验小学读书,是吗?”
他没说话。
“我在青田,离你们学校不算远。”
江铎“嗯”一声,态度很敷衍。
许亦欢撇撇嘴,下了楼,走出饭店大门,四下张望,说:“我们去前边看看吧,这里不好打车。”
江铎说:“我约了同学,就不和你一起走了。”
“哦,好啊。”求之不得。
没猜错的话,许亦欢心想,他大概也很讨厌刚才饭桌上的气氛,一方高高在上,一方唯唯诺诺,这顿饭吃得可真辛苦。都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小孩,不同在于,江铎不会假装吃得高兴,而许亦欢已经习惯装傻充愣了。
大概因为同龄的关系,江铎一眼就看出她三分伎俩,或许心里还挺瞧不上那副故作天真的模样,许亦欢也知道他瞧不上。两个聪明孩子心照不宣,互不干扰。
小学毕业,这二人仍旧不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平日交集不多。有时周末,许芳龄邀请小姑子一家过来吃饭,岳海和江岩在客厅聊天看球,许芳龄和岳琴在厨房张罗饭菜,小孩们自然就被凑到一块儿:“亦欢,你把电脑让给哥哥玩。”
许亦欢乖巧应着,进了卧室,热闹也被关在房门之外。江铎拿出课本写作业,许亦欢知道他不会领情,于是默不作声,戴上耳机在一旁上网,直到大人喊吃饭,她再欢欢喜喜出去。
“亦欢还在学跳舞吗?”岳琴问。
“是啊,瞎跳。”许芳龄说:“一开始学芭蕾,后来改学古典舞,她自己喜欢,非要学。”
“女孩子跳舞很有气质的,”岳琴笑说:“怎么不让她上艺校呢?”
许芳龄摇头:“培养课余爱好还行,变成专业就太辛苦了,而且竞争那么大,这条路不好走,还是乖乖念书比较稳妥。”
岳琴赞同道:“江铎也一样,他喜欢画画,但也就课余时间玩玩,学美术太烧钱了,主要精力还得放在文化课上。”
岳海笑说:“我们家丫头很厉害的,待会儿吃完饭让她给你们露两手,让你们开开眼。”
许亦欢抿了抿嘴:“饭后不宜运动,我现在就可以露两手啊。”
她说着起身就把右腿搬了起来,笔直笔直的朝天蹬,校裤绿不拉几,一小只粉红袜子定在头顶格外扎眼。这举动有些突然,许芳龄一掌拍下去:“吃饭呢,你想吓死人啊?”
许亦欢吐吐舌头,放下腿,心里想,那就麻烦你们别再动不动就让我表演,真的很烦。
无意间抬眸,看见饭桌对面的江铎似乎也被她略吓一跳,眉间微蹙,默然收回了目光。
搞不好又在心里鄙视她呢。许亦欢轻轻哼了一声。
那两年难得相安无事,越平淡,越匆匆而过,不能留下太多记忆。但如果记忆总是青睐揪心的往事,那还不如一生平淡的好。
转眼来到许亦欢上初三这年,突然有一天,听说江铎的爸妈要离婚了。
这消息听来很是意外,毕竟谁都知道那对夫妻有多么恩爱,江岩看岳琴的眼神简直像看珍宝一般,怎么会离婚?
那段日子许亦欢常听见许芳龄和岳琴通话,时而叹息,时而低语,一聊就是一个钟头。
这天周末,江岩不在市内,许芳龄带着许亦欢去看望岳琴。
他们家住在老城区,一大片高矮参差的旧楼房,从一条狭窄的巷子穿进去,有废弃的绿皮沙发靠在墙角,野猫悄无声息爬过屋檐,市人爱花,幽香蔓延长巷,隐约还有大提琴的旋律不知从哪个窗户泄露,绵长低沉,使这地方顿时破旧得很美了。
到楼下,正看见江铎骑着单车从对面过来,车篮里搁着一条鱼和一把青菜。
“舅妈。”他打了个招呼,蹲在墙边锁车。
许芳龄问:“你妈呢?”
“在家。”他起身,略低着头,但脸上的淤青遮挡不住,许芳龄直盯着瞧:“这是怎么回事?和同学打架了?”
“没有。”他闷声应着,转身往楼道里走。许亦欢紧随其后,慢慢爬上八楼——八楼!这真是她最讨厌来他家的原因之一。
终于到地方,江铎拿钥匙开门,刚进屋,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岳琴醉躺在沙发上,背朝外,脸朝内,桌脚堆砌着五六个啤酒罐。
“舅妈,你们先坐。”少年江铎面无表情,对母亲熟视无睹,径自提菜往厨房去。
许芳龄张张嘴,被眼前的场面惊住,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干咳一声:“江铎啊,让舅妈来吧,你一个小孩哪会做饭呢……”
等到午饭过后,岳琴也差不多醒了,两个孩子被打发进屋,留她们在客厅说话。
许亦欢斜坐在书桌前,胳膊搭着椅背,手里拿着素描本,翻开一看,前几页全是深深浅浅的线条,横的竖的,看不懂是什么,再往后,出现了几何体与苹果,大同小异的静物,无数枯燥的练习。
“这都是你画的?自学的吗?”许亦欢问。
江铎敷衍地“嗯”一声,连头也没抬,懒散地靠在床头把玩魔方,眉间拧得很深。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响,隐约间听见许芳龄在问:“真要离婚啊?”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倒吸一口气:“这是江岩打的?下手也太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