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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诚节只在王府呆了几日,又得返回剑川城坐镇。
    嘉柔记得前世离家不久,李家便来退了婚书,并没有刻意为难。她一直认为阿耶是好面子,才对外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可现在想来,若他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与之划清界限。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却肯将南诏一成的盐铁交给虞北玄,只是为了她的幸福。
    可她却一无所知,还在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出神。
    屋檐前雨落成帘,雨打在屋顶的陶瓦上,响如落珠。她不由地记起前世最后,长安的那场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却冰冷入骨。
    上辈子,她就去过两次长安,都是不好的回忆。
    玉壶拿了封信进来,犹豫不决。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封了,信封上无署名,可“木嘉柔”三个字写得飞扬遒劲,显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说:“我不看,烧掉吧。”
    玉壶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嘉柔看着铜盆里伸出火舌,瞬间将信封吞没成灰,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这茶碗里头装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酿的酒。她的酒量是后来陪着虞北玄硬生生练出来的,现在还不行,一喝就会上头。
    但她喜欢这个感觉,因为微醺后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尘往事。
    第4章 第三章
    晚间沐浴完毕,崔氏披上一件薄绸的大袖衫,坐于妆台前,由两个陪嫁婢女伺候着烘干头发。这些年王府又添了不少婢女仆妇,可崔氏还是习惯自己带来的人近身伺候。
    她打开妆台上的鎏金鹦鹉莲瓣银盒,沾了芙蓉白的香粉拍在身上。阿常拿着封信走进来,高兴道:“娘子,快看看,长安家中来信了。”
    崔氏把扑子放下,接过信看了起来。看到最后,她的面色却渐渐凝重。
    阿常跪在背后,拿银篦为她梳发,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第5章 第四章
    快晌午的时候,王府一行人终于到达崇圣寺,分别下马下车。
    柳氏吐了一路,面如白纸,但一下车,还是被崇圣寺的恢弘所震慑。山门旁静静地屹立着两尊金刚护法神,宝相庄严。道旁的古柏森然耸立,枝叶隐天蔽日。除了诵经声,没有杂响,有一种超然世外的静谧。
    家庙在后山,僧众正在准备,迎客僧先带女眷到禅房休息。
    这处院子被寺里面单独辟出来,环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围,婢女和仆妇则守在院子门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阳花,或浅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团,挂在丛丛翠叶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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