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锦垣倒是早他们两三日回去,他得封的是半个文官,且军中本便就有两个都虞侯,他明面儿上又只是个娇大少借名历练的身份,早些回去皇帝倒也不会怀疑。
将至京城时已至正月下旬。
上元节前几日便过了,锦甯的生辰也紧随其后,虽说她从不大办,可一连新禧同上元佳节乃至及笄都身在他乡,锦甯虽说不甚介怀可姒琹赟却难免在意,又歉又愧,他仍记得一年前的上元节,正是二人互颂衷肠的定情之日,不想转眼间便是一年了。
锦甯生辰那日大军已经快至京城了,歇脚留宿的地方是个小驿站,姒琹赟领她去赏月,景色不比蒙古开阔,半月也不及蒙古的亮而澄,星汉却格外漂亮,他那时紧紧拥着她,轻吻在她发间,发誓会补她一份这天底下至高无上的大礼。
那是他头一回将眸中浓烈的野心毫无保留地曝露在她眼前,锦甯只想想便忍不住笑,也不知笑的是什么,只是后来再想,也仍觉好笑。
“殿下可是在想什么趣事儿?”
白嬷嬷将锦甯用完的甜羹收进食案里,“近些日子殿下笑得倒是愈多了。”
“是也不是。”锦甯模棱两可道了句,“锦华猝然便去了,实在是…唐突。本宫没见上她最后一面,哪里算得上什么趣事。”
禾锦华身亡的消息是白嬷嬷回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才得知的,锦甯一时无言,只觉造化弄人,着实荒谬、可笑。
说到底,先前一而再再而三扰她心神的东西,也不过尽是臆想罢了。
荒唐。
她随手拈开纱帘一角,望了眼窗外开始热闹的人烟,“可一想能探望许久未见的父亲与娘亲,自然是欣喜非常。”
“老爷与夫人想必也思女心切。”白嬷嬷望了眼沉默不语跪在地上的宝念,低声道,“奴婢去备午膳,先退下了。”
锦甯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微微歪倚着身子,撑着下颚注视白嬷嬷提着食案下了马车,马车慢慢减缓,又渐渐提速。
“殿下……”怯懦的女声嗫嚅。
锦甯闻声望向宝念,抿嘴柔笑了笑,“先起来罢。”她说着又轻拍拍软垫,“坐。”
宝念咬着嘴起身,拘谨地垂首坐在座垫边沿。
锦甯侧了侧身子,素手改作支着脑袋望她,状似随意地开口,“方才若是本宫没发现,你便要当真自刎了,可对?”
宝念闻言浑身一颤,慌忙抬首却正对上那氤氲着薄薄雾气的黑眸,牙齿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奴婢……”
“不必急着否决。”锦甯将手伸回暖和的手笼里,握着小巧的手炉,“本宫尚及笄,眼且不瞎。”
身为京城世家贵女表率的甯和郡主极少言辞这般尖利,宝念听了却眼眶一红,知晓主子是当真动了怒,气她轻生。
“奴婢生是殿下的人,死也是殿下的鬼,照理说命是主子的,不该自己动手了却这一条贱命,可——”她突然顿住,声音也颤抖起来,低泣道,“可奴婢现下已经脏了身子,如何还有脸面伺候殿下……”
“脏?”锦甯冷不丁抬手抚上她冰凉的面庞,温声细语地重复道,“脏吗?”
脸颊覆上一层温热,宝念不住瑟缩了下,虽说她有幸得了太医医治,身上被作弄出的瘀伤青痕好了□□,可殿下千金玉体,又怎可碰她早就肮脏的身子。
锦甯兀自弯着眉眼笑了起来,将小巧玲珑的手炉从手笼里取出来放进宝念手中,双手握着她的手裹紧手炉,“宝念,若是本宫历经了那些腌臜,便也是脏了,可对?”
“怎会!”宝念神色骤然一变,“殿下同奴婢如何能一样。”
锦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细细的月眉,“马市上贩马,若是想得利,越多的马驹儿越好。可如何才能得驹儿卖呢?自然是自给自足。”
“马贩子往往只有一匹儿马,却有无数骒马,能置最小的本钱得最多的马驹,以此获最大盈利。”她慢条斯理饶了个大圈子,话锋倏地一转,“如此,宝念以为这儿马可脏?”
宝念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锦甯笑了笑,又反问道,“同理,皇上后宫佳丽三千,这可算是脏?”
宝念这下倒动了动嘴,犹豫着回道,“若是单论脏不脏,自然是脏的。”她嘴里低声说着大不敬要掉脑袋的话,神态却平静到近乎漠然,锦甯瞧着便不住吃吃笑。
宝念低眉垂眼,斟酌着开口,“可圣上为天子,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皇上不说,这世上又有何人敢多嘴一句‘脏’?”她语罢便俯身跪下,“殿下恕罪。”
“你倒是瞧得明白。”锦甯似是而非感慨道,亲手扶她起来,“只是既你自己都亲口说出来了,怎身在其中却又不明白了?”
“皇帝纵使脏了,也无一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骂出口;可有些不脏的,却因污蔑而被人议论谩骂着。”她如同长者般循循善诱,“脏亦或是不脏,此事是不能界说的,更无法随意定夺。”
锦甯拍了拍宝念已温热的手,用安抚的口吻道,“往后你便会知晓,经此一遭,总归是为你好的。”
宝念抿着嘴似懂非懂,总觉着有什么便要拨云见日。
只听车夫“吁”了一声,马车这时又放慢,外头传来喧闹吆喝,白嬷嬷掀开帘布弯腰进来,“殿下,将要进京了。”中文吧 锦甯闻言望了眼窗外,转而问道,“咱们的人如今可有联系?”
宝念颔首,“进了京城便都联络得上了。”
城门大开的声响沉重地铿锵轰隆,似雷霆万钧,巨石压顶一般。
锦甯解开香囊取出几粒金瓜子,对宝念轻声道,“你去替本宫找人送封信。”
“诺。”
**
大珝大捷之报自十数万大军进京后便传遍京城,城内万千人无一不举手加额,鼓乐齐鸣,整个京城皆是喜气洋洋。
忈王府门庭若市,几乎被欢庆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大珝大军的大捷报连带使得毅然决然为夫远赴战场的甯和郡主也受尽了溢美之词,被人交口称赞,名声更甚以往。
锦甯被宝念搀扶着下了马车一见王府前的景象也难得惊讶,欢呼的百姓一见她便簇拥了来,人群中的颂扬与奉承数不胜数,护送的侍卫与忈王府的人立刻便上来守着,不让人冒犯到主子。
锦甯脚步飞快地被护着进府,抬脚要跨过门槛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微侧首觑了眼,果真便见荣瑾端端正正立在不远处。
她有些怔愣,却还是微微抿起嘴角,淡笑着颔首示意。
荣瑾似乎没料到她突然望过来吓了一跳,再引领企踵探首去望,却见那亭亭玉立的身影早就进了王府大门。
锦甯倒也不是急着回府,只是忈王府人声鼎沸,喧哗聒噪得厉害,直直到她回了含甯阁耳边才算是消停清净了。
宝念侍候她坐下,一面低声道了句,“王爷去皇宫了。”
锦甯端坐在铜镜前,由着宝念为她取下簪钗,接过白嬷嬷端来的茶盏慢悠悠饮了口。
“要变天了。”
**
大珝普天同庆,除却早已下黄泉的科尔沁氏,这世上唯一算不得欣喜的也只有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了。
大军捷报也才传进他耳里不久,得知姒琹赟非但没死成还立了大功,姒琹灏却也只得强颜欢笑,可还没来得及上演一出兄友弟恭手足情深,他便被近身太监吴长德白着脸颤巍巍递来的一纸信书吓得慌不择路。
可不消一炷香的时辰,他几乎还什么都来不及做,乾清宫的大门便被鱼贯而入的士兵破开,皇宫里的禁军仿佛只是摆设。
眼睁睁看着护着他的近卫军一个个倒下,姒琹灏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恐慌而清楚地意识到,他脑袋上这顶冕冠至今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那儿只是因为姒琹赟从前暂且不想罢了,只要他想,将这顶冕冠取下简直轻而易举。
姒琹赟一路畅通无阻便带军直接闯进了皇宫。
他是位高权重的忈王爷,莫说这小小的皇宫,便是天下也没人敢拦他。
说来也可笑,让这森严壁垒的大珝国皇宫如豆腐般轻而易举便能被切开的缘由,则更要怪皇帝咎由自取。
皇帝为了取姒琹灏的项上人头可谓是煞费苦心,为了瞒骗过他甚至假戏真做,严阵以待得仿佛是当真为和蒙古大战,特意把大珝的三成的兵力亲自交付到他手上,虽说仅有不到二十万人马,却是兵力最为强盛的骑兵,像是丝毫没有想过他能活着回来。
加上蒋氏相助…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亲手解决了皇帝身前舍命护人的最后一个禁军,姒琹赟面色古怪地望着姒琹灏,只深觉可笑,这大逆不道的谋反篡位几乎是手到擒来。
“皇兄。”他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平静地望着皇帝温声道,“是本王帮你还是自行了解,选一个便罢。”
“姒琹赟!”姒琹灏近乎气得发抖,“你这是造反!”
似乎没想到事到如今皇帝还是通篇废话,姒琹赟皱了下眉便抬手随意招来一人,“罢,既如此本王便大发善心帮你一回。”
“去。”他瞥了眼颤抖如鹌鹑的小兵,“叛徒,格杀勿论。”
“朕看谁敢!”姒琹灏怒吼地掀开桌案,瓷瓶玉器纸墨笔砚尽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都想要造反不成?!朕是皇帝!是天子!”
“吴长德!吴长德!”姒琹灏狂躁地高声呼喊,似乎想要借此来掩饰心中的恐慌与虚意,“把司寇延休给朕带出来!”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荣瑾算是唯一一个对郡主一见钟情的男孩子了嘿嘿其实我打的tag还有女配来着(毕竟以禾锦华是女主的重生复仇文视角来看,郡主妥妥就是传统的白莲花恶毒女配,那么复仇女主被心机婊女配迷花了眼的恶毒丈夫对女配的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也是传统重生文学中合理的叭w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然后写到王爷面色古怪我真的忍不住笑,孩啊,手到擒来是因为郡主早就铺好的路啊。
小剧场:
郡主下马车那段↓
忈王府门庭若市,几乎被欢庆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大珝大军的大捷报连带使得毅然决然为夫远赴战场的甯和郡主也受尽了溢美之词,被人交口称赞,名声更甚以往。
锦甯被宝念搀扶着下了马车一见王府前的景象微微一笑——女主的排面,小意思小意思~
第146章 病
姒琹灏是皇帝, 他一个大珝天子拿捏小小的东厂督主可谓是轻而易举。
可姒琹赟来的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不到一炷香的时辰, 仓促下令的禁军手无缚鸡之力便被攻破,他好歹是堂堂皇帝,整个大珝都是皇帝的, 若是有充裕的准备,莫说乾清宫, 便是皇宫大门都哪里还能被姒琹赟这般轻易拿下?
姒琹赟自也不是傻的, 蒙古虽已被平复却是才换了皇帝老子,谋权容易夺权难,掌权便更是需要日积月累下得了民心, 如此方可高枕无忧心安理得使那万人之上的权利。姒琹赟手握大珝三成兵力,纵使有蒋氏相助如今也至多只再加上两成。
五成胜算, 若以此与姒琹灏硬碰硬纵使赢了也是元气大伤。
再者他擅使的计谋手段, 身为皇帝的姒琹灏虽不善于却又不是不会下手,一旦抢占先机便可伺机倒打一耙,将他谋权篡位大逆不道的名声传出去,纵使待他千辛万苦两败俱伤下坐上了皇位, 底下也具会是质疑谩骂。
姒琹赟封锁大珝大捷报消息的目的所在,为的便是打皇帝一个措手不及。他再如何自视甚高却也惯来有自知之明, 兵力到底还是不够,若是皇帝有足够的时间部署吩咐下去, 将那些躺在家中睡大觉的士兵全部召集, 定会死伤惨重。
与其如此谋那半分的可能闹得个你死我活, 姒琹赟自然会择优汰劣选上策。
可他千算万算没曾想到,司寇延休竟会被姒琹灏未卜先知般率先“请”到皇宫。
有人泄露了消息。
姒琹赟笑意淡得近乎瞧不出,心思转得极快。
姒琹灏还插了线人?
不,不可能。若是如此,早在他进城门前便被万剑穿身了。
吴长德瑟瑟发抖地绑着司寇延休,脚步虚浮得厉害,他颤着手将司寇延休交到皇帝手上,脸白如纸,心中惶惶叫苦不迭。
他是皇帝最贴身的人,身为皇帝的大太监总管,卷了包袱走人是自然走不得的,投靠他人也绝不会被信任,最好的结果是被利用后一脚踢开或是长久的监视隔绝在外,而最差的…当然是掉脑袋,因此如今哪里还顾得其他,只不断默念“阿弥佗佛”祈祷以求老天保佑,让皇帝赢了这局以命下注的博弈。
姒琹灏反手将剑架在司寇延休脖子上,冷笑道,“姒琹赟,你若是不想他死,便立刻撤兵离开。”他以一种胜券在握的笑容睥睨他,“朕可只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饶你一回,此后绝不可再犯!”
姒琹赟冷眼望着他令人作呕的做派,下旨令的手却犹豫不决地停滞。
司寇延休与他的关系世上没几个知情者,不过皇帝是那为数不多的少数之一也是理所当然。
他自然知晓姒琹灏此举之意,虽说不知他是如何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不过目的则显而易见,将他的嫡亲舅父绑来,作为威胁牵制他的最大筹码。
毕竟…这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算得上是‘亲人’的人了。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