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昊文和邱启军听罢目光灼灼的望向陆依依。
陆依依一时间在两位老刑警压迫性的目光下紧张起来,下意识向甄一唯投去求助的目光,看到他面带鼓励的朝自己点点头, 略微心安。
“你把情况完完整整的说出来就好。”甄一唯发现她紧张的情绪,语带安慰。
陆依依如实将自己经历的情况复述出来,期间两位刑警时不时会就其中的疑点反复提问。陆依依详细作答的同时, 突然理解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嫌疑人都会在第一次讯问时如实供述罪行了,经年的刑警身上发散出来的震慑气势,和他们对于细节的把握和敏感度,会让人不自觉陷入他们的节奏当中,即便想要掩盖真相,也会无从隐瞒漏洞百出。
甄一唯看她正襟危坐,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就知道她是一次和这些刑警们接触,难免紧张不安,将桌上为她准备的茶水递到她手中。
陆依依下意识的接过来,暖意稍稍安抚了她紧绷的情绪。
“不好意思,职业病,职业病。”孟昊文也发现问题了,立刻和缓了神色,笑着对陆依依解释。
陆依依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轻抿口茶,感激的看向甄一唯。
邱启军做完记录拿给两人签字,道谢:“这次真是感谢你们了。”
“孟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甄一唯困惑,他想不出有什么样的情况,能让警方将一个人的信息全部修改重塑,声音里饱含疑惑,“从小到大的资料都被修改了,明显是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情,但应该不是犯罪后的记录封存,那个不需要做的这么彻底。”
“不,如果是严重犯罪,社会影响太广泛的话,为了他们日后重新走向社会,是有可能做出这种完全重塑的。”孟昊文对他这种说法予以否定,但也不排除别的情况,“这也只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是她或是她家人牵扯到恶性犯罪案件中,为了保护他们。”比如她或者她的家人曾经为一些涉黑案件、涉毒案件出庭作证,为了防止她们被打击报复,这样的彻底修改是存在的。
“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我们还要申请调查,看能不能得到结果。”孟昊文最终对甄一唯说道,“我们会尽快反应这个情况,有结果了通知你。”
“好。”甄一唯点头应是。
在等待陆依依就自己的一些疑问和他们沟通完毕之后,两人道别离开。
“以前没接触过刑警?”甄一唯看她都离开公安大院了,脸上还有些不好。
“接触过啊,但从没跟今天这样,好像讯问一样,压力确实大,我要是犯罪了,估计是那种上去就坦白从宽的。”陆依依笑言,当辩护人的时候,经常看着口供觉得当事人傻,居然上来就什么都说了,弄得她辩护的时候被动。
直到今天,只是简单的一番问答,还是处于一个相对开放且不太严肃的环境中,自己都感觉压力倍增,如果在专门的讯问室中,面对两名火力全开的刑警,想来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
“陈尔!”甄一唯和陆依依对视一眼,一齐开口。
陈尔已经经过两轮调查了,第一轮误以为她是过失致人死亡时,警方和检方都未曾在讯问中发现问题,直到出现了行车记录仪中的录像,暴露了她蓄意而为。
在目光转向她是故意杀人之后,警方和检方再次对她的杀人动机无功而返,不仅如此,她甚至连自己的真实个人信息都隐瞒的很好。
这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应该有的心理素质。
“你觉得……”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锻炼出这种心理素质呢。陆依依想,恐怕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穿的勇气。
她不愿意相信一个才18岁的少女,会是一个老练的杀人惯犯。
“公安那边已经介入了,一切看他们最终的调查结果,我们的猜测没有任何意义。”甄一唯有震动、有怀疑,最终却都化为平静,胡乱揣测是最容易犯也是最没有意义的错误。不应该存在于他的办案过程中。
车厢内的空气陷入安静,一路之上,两人各自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再交谈。
一路堵堵停停,当甄一唯将陆依依送到律所的时候,已近中午。
“邱队,出结果了?”
正要推门下车的陆依依,听到他的话,立即缩回手,双眼放光的看向甄一唯。
“好,我知道了,我会过去的。”甄一唯在电话里听到什么之后,应答道。
“没事,应该的。”
陆依依在一旁,听不到电话里的回复,急的坐立不安。直到甄一唯挂上电话,迫不及待的连声追问:“怎么了,有结果了吗?怎么这么快。”
“只能追溯到所有的资料是两年前由洋城公安局更改的,再多的涉及到跨省和涉密,从这边调取的话要两省的省局批复。”
“那怎么办?现在时间不够,只有半个月了。”陆依依听后十分着急。
审查起诉是有期限限制的,虽然可以延长,但程序极其复杂,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出申请延期的选择。
“我得去洋城一趟。”甄一唯解释道:“这案子已经退查过一次了,没办法再退回去,让他们侦查。”
审查起诉阶段,如果将案子退回给公安机关重新侦查达到两次,就必须做出不起诉决定。
陈尔的案子之前变更为故意杀人案,已经退查过一次了。这才是对甄一唯来说真正困难的事。
“我和你一起,你什么时候走?”陆依依立刻接道。
“得回去请示领导。”甄一唯在心中细数自己最近能空出来的时间,他手头还有其他工作,也不是说走就能走。
“甄一唯。”陆依依看他认真思考的样子,犹豫出声。
“嗯?”甄一唯侧过头,下巴微微向下,让视线能与她平行。
“他们……他们对陈尔的情况有没有初断?”即便没有拿到百分百确定的答案,在刚刚调取资料的过程中,根据程序的不同,他们也应该有个初步判断了。
“初步怀疑,陈尔之前有恶性犯罪,在洋城当地社会影响恶劣,所以为她采取了这种极端的犯罪记录封存方式。”甄一唯一字一句为她转述,刚刚在电话里得到的消息。
“哎。”陆依依原本直挺的后背瞬间含了下去,无精打采叹口气。之前她一直觉得陈尔曾经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受到过巨大的创伤,因此才会出现目前这种心理状态,因此不管不顾强势介入。现在好像所有的信念都在瞬间崩塌了。
似乎已经没有继续坚持追查下去的必要了。
就是一个冷厉的凶手再次犯罪的事情,还有可能因为之前犯罪的时候是未成年,会逃脱累犯的从重处罚。
“还要去洋城吗?”甄一唯看她这仿佛瞬间被抽了魂的表现,明了她现在的心里波动。
“去,都坚持这么久了,总要知道她到底犯过什么严重罪行。”陆依依眼前浮现出陈尔瘦弱的身躯和苍白的脸颊,实在是好奇她这样到底能做出什么罪恶滔天的行为。
甄一唯见她不过须臾,就从打击中再次振作起来,第一次升起刮目相看的感觉。
☆、第三十九章
“我说我不需要什么辩护, 你怎么又来了。”
江城市第一看守所,律师会见室内。
陈尔被带出来看到陆依依之后,满脸不耐,甚至有些烦躁, 不知道这个律师到底有什么毛病, 自己都已经说清楚人是她杀的了, 怎么还过来烦她。
“陈尔,我去过海城了,你‘出生成长’的海城。”陆依依回到江城之后,思来想去, 总是放不下心中的疑问。
如果真的已经不是第一起犯罪,陈尔之前都掩饰的很好, 为什么会在变更罪名后第一时间承认自己的罪行?甚至拒绝她这位辩护律师,这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罪犯会做出来的事情。
前后矛盾与疑点太多,她想,在去洋城之前, 最好还是再与陈尔会见一次,最后努力一次,她想要从陈尔这里得到真相。
“你都知道了?”陈尔瞬间变换神色,一直以来表现分外淡漠的她,第一次出现了惊慌的表情。
“我该知道什么?你的资料都是假的?你不叫陈尔, 没在海城一中上过学,甚至车桥厂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你们一家人?”陆依依步步逼问,音量一句一句呈阶梯状上升, 越来越高。
“你为什么要去海城,我早说过了,这和你没关系,你就跟第一次一样别管我就好,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陈尔被她激怒,生气吼道。
“怎么回事?”门外等待的狱警,听到陈尔情绪失控的吼叫,迅速推门进来呵斥。
“没事,我在和她交谈。”陆依依出声解释。
“有问题按铃。”狱警的目光在她们两人身上来回穿梭,确定陈尔不会有过激的举动,才对陆依依交代后离开。
“我是你的辩护人,是法律援助指定的,我有自己的辩护意见,我认为这个案子存在疑点,可能会影响到我的辩护,所以我去了海城,和你对我的要求无关。”陆依依看着怒气冲冲瞪着自己的陈尔,语调平和的说道。
“那你知道什么了?”陈尔生气她的擅自行动,现在却不是一味追究的时候,她更加迫切的想知道,陆依依到底查出来了些什么。
“两年前?”陆依依不怕她质问自己,最怕的是她像一开始那样毫无反应。因此在陈尔急切向她询问的时候,陆依依原本有些拿不准的心落下了地,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信息,自己就有办法反过来套取她的供述。
“你都知道了?”陈尔声音提高到一个尖利的程度,包含着满满的恐惧。
“我应该知道什么?洋城?”陆依依故意含糊不清的说道,希望她能在误以为自己得到真实材料的情况下,吐露出有用信息。
“你想要怎么样?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陈尔,跟以前的一切都无关了,你别去打扰他们。”陈尔恶狠狠的看着陆依依,表情狰狞。
“我只想知道两年前你到底犯过什么罪?”陆依依不为所动,一个手脚都被束缚住的小姑娘,即便怀疑她是什么恶性犯罪的罪犯,陆依依也不害怕。
“我没有犯罪!”陈尔情绪激烈的反驳,高声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起伏,之后还断断续续的不停说道:“我没有犯罪,没有犯罪。”随着她一遍遍重复,眼泪一滴滴越来越急促的坠落。
“你没有犯罪,那为什么会记录封存,甚至给你制作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两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陆依依连声追问。
“呵呵,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帮我,别可笑了,我就是杀了人,最好判我死刑。你要真想帮我,就别再多事。”陈尔比起前几次,恢复速度快了很多,用袖口粗鲁的抹掉眼泪,冷嘲热讽的对陆依依开口。
“我说了,我是你的辩护人,我和你一样,在这个案子里有独立的地位,我需要做什么辩护,是根据法律来的,不是根据你的指挥,我觉得有问题就一定会查下去。即便你今天不告诉我,过两天我去洋城也一样能查得水落石出。”陆依依没有被她的态度激怒,语气冷静,没有任何波动,好像在面对一个说不通道理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要换辩护人,我是不是可以换辩护人?”陈尔再次被她激怒,话中满是威胁,希望以此来让陆依依让步。
“你当然可以申请换辩护人,但关于你的情况,我都会如实的反应给公诉人,即便我退出这个案件,也依然会有检察官继续调查下去。”陆依依说这话的时候,内心中有对甄一唯的莫名信任。
或许换个公诉人,会嫌弃没意义,嫌麻烦,就此中断,不再继续,但她知道甄一唯一定会坚持调查下去。
他一定会还原整个事情的真相,虽然他的出发点与自己截然相反,是为了找到作案动机,把这个案子办为翻供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的铁案。
“别告诉检察官,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陈尔忽然换了语气,祈求陆依依。
“陈尔,你的隐瞒是没有意义的,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即便你不说,我们也总能找到真相。”陆依依觉得和这个软硬不吃的当事人沟通太难了。
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庭,她现在却还是一副不合作的模样。
“你走吧,我想想。”陈尔知道自己拦不了她,疲惫的按响了呼叫器。
“我希望我们互相之间能够更坦诚一些,发生过什么,你总要说出来,我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按照你的要求来辩护。”陆依依放轻声音,希望能让她态度软化。
陈尔却不再说话,跟随狱警离开这间会见室。陆依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
自嘲的笑了一下,又失败了呢。她也是个平常人,遇到这么个不配合的当事人,也会疲惫不堪,陷入自我怀疑,自己的奔波与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
电话铃声碰巧响起。
“喂。”陆依依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
“陆律师,怎么了?”甄一唯听出了她的情绪低落,关怀问道。
“甄一唯。”陆依依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抱怨自己的当事人不够配合?似乎太过无能了一些。
“嗯?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了?”甄一唯款款安慰。
“晚上要一起吃饭吗?”陆依依相邀,面对面似乎更好交流一些。
“吃饭恐怕不行,不过我晚上会去江边散步,或许可能偶遇。”甄一唯声音含笑,有讲玩笑话宽慰她之意。
陆依依在电话这头轻笑一声,微微翻了个白眼:“谁稀罕跟你吃饭,再见。”
“晚上江边见。”
虽然没有约定地点,两人却十分有默契的在陆依依家附近的码头遇见。
“吃饭要回避,散步不用啊?”陆依依双手背后,慢慢悠悠踱步到甄一唯身前,这才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