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桃笑了:“没事,咱们俩一起捡,你站在我身边,为我遮去冷风便是。”
崔长生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果然立在潘小桃身边,高大的身子靠近过来,登时遮去了林间吹来的沁骨凉风。
潘小桃躲在崔长生的身影里头,慢慢抿着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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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的月光漏进贴着破旧窗纸的窗格,星星点点的铺了一地。潘小桃摇着纺车,眼珠子却是失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已是好久未曾转动过一下了。
她脑子里很乱,不时会浮现出,和娘亲,还有那个男人在一处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她还小,爷奶虽待她和娘亲很是冷淡,可爹爹对她们娘俩却还是好的。是从什么时候起,爹爹开始变了的。
纺车“吱吱呀呀”的轻响着,潘小桃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干疼的眼眶里,不觉又有泪珠子滚落了下来。
她原是恨极了那男人的,可如今他死了,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心痛难受。这情感如此汹涌奔腾,竟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也不敢相信。
昏沉不定的烛火照亮了一室的晕黄,潘小桃摇着纺车,沉重地叹了口气。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潘小桃不时从周氏的大屋子里进进出出,她正在晾晒周氏床榻上的棉花被褥,还有木柜里头的棉花被子,往来很多趟,额上已是沁出了几点晶莹的汗珠来。
樊氏不时从灶间探出头来,怨毒地对着潘小桃瞪上几眼,潘小桃看到好几次,只当做未曾看见,并不理会樊氏。
这女人当初趁着自己初来乍到,脸皮嫩,便将许多的活计都推到了她的头上。后头她再想反抗,可是周氏并不言语,她又是被卖进王家的,哪里能挺直了腰杆去和樊氏硬碰硬。
如今趁着这大好时机,便将做饭洗衣的活计推还给那樊氏,只要周氏不出言过问,她便要装聋作哑,管那樊氏背地里如何咒骂于她。
正是忙碌,忽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今个儿王如宝在家,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听得门响便去开门。却是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幼童立在门外,见着门开,便怯怯弱弱地问道:“可是王凡家?”
王凡是王如宝他爹的大名儿,只是他爹已死了半年有余,怎的来了个老婆子寻他?低头去看那稚.童,王如宝大胆地猜测,莫非这孩子是他爹在外头的奸生子不成?
如此一想,王如宝不免犯了小心眼儿,便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找我爹做甚?”
那婆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嘴唇蠕动了几下,哼哼唧唧说了一句话。
王如宝没听清楚,便不耐地喊道:“你倒是大声些,哼哼唧唧的哪个听得清。”
炸雷般的声音惊得婆子只想掉眼泪,愈发害怕起来,动了几下唇瓣,却是连话也不敢说了。
王如宝正是不耐烦,只听得一声脆泠泠的童音响起:“我们来找我姐姐,潘小桃。”
王如宝一呆,这才意识到,外头这对儿祖孙俩,原是那小女人的娘家人儿。他是知晓那潘家近两年发生的事儿的,也晓得潘家被那个再嫁的寡妇搅和得已是山穷水尽。今日前来,估摸着不是要银子,便是要米粮。
于是并不去叫潘小桃出来,只挑着唇角,冷冷笑道:“潘小桃已是被卖进了我们王家,当初签下了契约,却是人钱两讫,再无瓜葛,哪个是你家姐姐,莫要胡乱认亲。”说完便将门掩上,任凭外头敲门声又断断续续响了一阵儿,却是充耳不闻。
潘小桃本就在院子里晾晒被褥,隐约听到了些,她自来敏感聪慧,一下便猜到了大概。抿抿唇,也只当不曾听到。那时候潘家那般待她,把她当做轻贱的一盆水,轻巧巧便给泼了出去,如今又来找她做甚?
等着晒完被褥,潘小桃去屋里头换了脏旧的衣服,便拿了绳子要出门。王如宝晓得她是要去拾柴,怕她出门撞见那不曾走远的祖孙俩,再招惹了霉运回来,便冷冷道:“你站住。”
潘小桃便立在不远处,水汪汪黑乌乌的眼睛看着王如宝,面容上一派闲淡。她心里很明白王如宝将要和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在乎,又哪里会因此而惴惴不安。
王如宝道:“刚才你奶奶和你那弟弟来寻你,你家的事儿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我可警告你,潘家的事儿你不许沾惹。当初我们王家可是拿了银子将你买了回来,自此人钱两讫,你不过是挂了潘家的姓儿,可那潘家,和你却是再不相干的。”
潘小桃便点头,很是乖巧地道:“知道了。”
王如宝倒是有些惊讶,回头一想,又不免嗤之以鼻,这女人长了一副铁石心肠,真真儿心狠。
出了院门往村口走,果然碰上了在村口踟蹰不愿离去的潘家祖孙俩。
潘小桃的奶奶娘家姓鲁,鲁氏正坐在村口柳树下抹眼泪儿,抬头见得渐渐走近的潘小桃,先是一愣,随即欣喜地站了起来。拉住小孙子潘福团的小手,喜不自禁地便走上前来,唤道:“小桃儿……”
☆、第008章(修)
潘小桃与他们将将离了十步之遥,歇下脚步,冷冷看着鲁氏道:“你来寻我做甚?”
鲁氏看见潘小桃那是欣喜若狂,见她发问,忙道:“小桃啊,你如今过得可好啊?”
潘小桃听见这话不禁心头一酸,隔了三年后,才想起来问她一句,她过得可好,岂不知这淡薄的温情,早已是迟了太久了,她那颗冰凉透顶的心,哪里还能暖得热。于是冷冷一笑出:“过得好不好,又与你何干?不劳你费心多问。”
那鲁氏又哪里是真心去关怀潘小桃过得好不好,见她虽是言语冰冷,好在还是理会她的,便忙切入正题,殷切地笑道:“想必你已是知道你爹他出了事儿的,如今他的尸身还在衙门里头,家里头也凑不来银子,想叫你给想个法子,把他的尸身给拉回家吧!”
潘小桃听罢不禁觉得好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反问道:“叫我想法子?”收回手冷笑道:“我一个被买了回去做童养媳的,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去做少奶奶的不成?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鲁氏见得潘小桃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禁泪流满面,哀求道:“奶奶晓得当初对你不住,可是你爹死了,如今尸身还在衙门里头,好歹他生养了你一场,你行行好,便凑些银子,把你爹给拉回家,也好叫他入土为安啊!”
潘小桃将手上的绳子缠了缠,唇角一勾,露出清冷的笑意来。如今这种情形,可算是解了她的心头恨。她挑挑眼角,将鲁氏上下一番打量。
她的记忆里,鲁氏整日都是收拾的妥妥帖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头,紧皱着眉,虽从未大声呵斥过娘亲,可碎言碎语地戳她娘心窝子,这老太太却是干过不少。
再说当初她娘疾病缠身那会儿,这老妇人虽是不曾掺和了一脚,但是她冷眼旁观,却还是叫潘小桃心寒。及至后头将她卖进王家的时候,这老婆子冷漠的那张脸,潘小桃至死都不能忘。
冷淡地笑了两声,潘小桃道:“我不过是个三两银子被卖进王家的童养媳,连自己的温饱都靠着别人的恩赏,哪里还能有银钱铜板?他是生养了我一场,可也是他点头同意,那女人才把我给卖了的。既是人钱两讫,又何必再去提那生养恩义。早就是不相干的人了,我自己都过得艰难,哪里还管你们死活。”说罢便偏过身,绕过鲁氏便往后山上去。
鲁氏一手扯着潘福团,一面去追赶潘小桃,扯住她的衣袖不肯放,老泪纵横道:“你一个小姑娘怎能如此心狠,那可是你爹,亲爹呀,如今他尸身无人收殓,你是他亲闺女,你必须管。”
潘小桃一听这话,立时冷笑几声,用力一拽,扯回了自家的袖尾,连眼风都没往鲁氏那里抛,大步便往后山走去。
潘福团见得自家奶奶腿脚蹒跚不便,追不上那冰冷无情的少女,便松开紧牵着祖母的手,小步跑了过去,拦在潘小桃的面前。
他今年不过五岁,圆溜溜的一双眼睛乌黑晶亮,望着潘小桃大声道:“姐姐你不管爹爹了吗?奶奶说,爹爹自己在县衙里头,很是可怜的。”
潘小桃见着潘福团便是一阵嫌恶,这孩子聪明机灵,长得也好,可惜她却是生不出半点喜欢的意思来,微微眯起眼睛,潘小桃冷笑道:“哪个是你的姐姐,光天化日的,可莫要胡乱攀亲。”
潘福团这几日被鲁氏很是耳提面命了一番,只认定面前这少女是家里唯一的救星,于是眨眨眼睛,立时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玉珠滚动般落了下来,呜咽道:“姐姐你行行好,就把爹爹带回家吧!奶奶说了,潘家之前对不住你,可你是爹爹的女儿,也姓潘,潘家的事儿,你就该管。”
潘小桃嫌恶地瞪了潘福团一眼,伸手将那孩子一推,潘福团便跌倒在地。鲁氏见状心疼不已,哭着奔上前来,咒骂道:“你这该死的短命讨嫌鬼,竟敢推搡我的小孙孙。”
潘小桃听罢连声冷笑,却并不和那鲁氏分辩多言,只径直往后山大步而去。
后山林里静悄无声,潘小桃独自行走在林子间。今日的山林里并没有崔长生的身影,他从今日起,便要去赵木匠那里学做木工,只盼着他能学有所成,以后也能够养家糊口,赚些小钱。
潘小桃一路走一路捡柴,等着捡了一大捆儿的时候,闷在肚子里的那股子气终于淡了。
不是一直都明白的吗,那潘家,从娘亲死后就已经没了她的位置,他们的心里头压根儿就没有她,她又何必因着他们而伤心难过呢?
将近午时,潘小桃背着高高的一摞干柴往山下走去。行至村口,却见那棵大柳树下,几年未曾见过半次面的爷爷,正扶着一根拐杖,气色甚是不好地坐在下头的大石头块儿上。
潘老头也瞧见了潘小桃,登时吹胡子瞪眼地咒骂道:“你这该死的臭丫头,眼睛瞎了还是腿折了,还不赶紧的过来。”
就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潘小桃冷冷睨了那不断拿着拐杖,使劲儿往地上杵的老头子一眼,随后垂下眼睛,径直往村里头走去,并不按着那潘老头的话,往他面前走去。
潘老头立时恼了,只是他前几日生了大病,今日里撑着一口气儿能走到这王家庄儿已是了不得了,却是无法站起身来,拿了拐杖将那该死的小蹄子给好一顿狠揍。
眼见着那狠心的少女要走远,潘老头急了,便“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儿,大声咒骂:“你这该死的没良心的贱人,和你那短命娘一个德行。你那娘便是没有孝道,早早儿便被阎王爷给收了去,你这浪蹄子,也必定没几年好活,必定是要遭雷劈,下十八层地狱的。”
听见那人攀扯她娘,潘小桃气得要死,她停住了脚步,真想冲过去将那死老头儿好一顿毒骂,可那怒火在胸腔里滚了一遭,却被狠狠压制住。
她是恨他们,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血脉里流着潘家的血。光天化日的,她若真是冲过去将那老头子一番咒骂,只怕吐沫星子便能将她给淹死。算了,只当自己是个耳聋的,甚也听不见。将唇狠狠抿了抿,潘小桃将背上的柴往上颠了颠,又开始往王家走去。
潘老头见着潘小桃停住脚步,心里一阵窃喜,只要这丫头愿意来搭他的腔,他就有办法叫她弄些银子过来。
然而潘小桃又继续开始的步伐彻底击碎了潘老头的打算,他急了,忙推搡了一把一侧静默而立的鲁氏,喝骂道:“你是死人吗?那死丫头要走了,你还不赶紧的把她拉过来。咱们家可是半块儿铜板也没了,不扒着她,等着吃风喝沫呀!快去!”举起拐杖给了鲁氏一下子。
拐杖击打在鲁氏的小腿上,疼得鲁氏直咧嘴,却只能忍着痛意,疾步去追潘小桃。
潘小桃忽听身后一阵“哒哒”的声响,回头一望,便见那往日里对自家冷漠忽视的奶奶正一脸狰狞地向她奔来,登时便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掉转头,潘小桃急速奔跑了起来。
不能被缠上,她虽是没有半个铜板,也帮不了他们,可是被纠缠上,还是需要浪费一番口舌,还是能躲开的好。
潘小桃毕竟年轻,鲁氏上了岁数,没跑几步,便跑不动了。而潘小桃已经远远将她甩开了一大截儿,没法子,鲁氏喘了几口气,只得转过身,回了村口的大柳树下。
潘老头远远地把一切看在眼底,怒火在心里燃烧,可他却是无可奈何。那王家素来不是好惹的,他也只能坐在这村口堵一堵那该死的短命丫头,如今没堵住,依着那丫头的狡诈和心狠,以后必定也是堵不着了。
这可怎么办?潘老头发起愁来。儿子的尸身还在县衙没有拉回来,可他手里头半块儿铜板也无,又病怏怏的没力气,这要如何才能把儿子的尸身拉回来,入土为安呢?
午后,日头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半丝阳光也无。潘小桃把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褥收了起来,又叠放整齐,放进了木柜里。
田间的活计如今是樊氏在做,收拾完了被褥,潘小桃便坐进柴房里,慢慢地摇动着纺车。
那个男人的事儿,她压根儿就不想去管。可每每静下心来,却总想着,那男人,她毕竟是叫他一声爹的。虽是后头翻脸无情,可当初的情分,却也不能视若不见。
如今他死在外头,尸身也不曾收殓,她虽恨他,可一想到这个,也禁不住心事重重,难以心安。难道真的任由他的尸身,在县衙的停尸房烂掉不成?
再者,细论起他身死的缘由,却也是她一手引起的。都说人死如灯灭,便是恨,便是怨,人都死了,再去怨恨,也不过是伤的自己个儿的身子。
潘小桃左思右想,终是压下了心里头,不时还要翻涌而出的怨恨,心道,便想个法子,收敛了他的尸身。等着他入土为安了,也算是了结了这一世,他们之间这浅薄可怜的父女情分吧!
☆、第009章
既是打定了主意,潘小桃心里头一合计,这事儿,也只能去央求长生哥哥了。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潘小桃便从稻草垛上慢慢起身,然后蹑手蹑脚地从柴房里头溜了出来。
正屋里头的烛火早已是熄灭,潘小桃抬头瞧了眼天穹,一弯细月半掩在云层后面,晕出淡淡的冷光。趁着夜色,她悄悄地钻进了茅房。
茅房里臭气熏天,潘小桃屏住呼吸,手脚利索地搬开了斜靠在外面围墙上的几根长竹竿,又挪开下面堆放着的草垛,赫然是一个狭窄的小洞。
潘小桃从那洞里爬了出去,又掉转头来,把那草垛给扯回了原位。这洞是她平日里悄悄地凿出来的,本是为着以后逃跑做下的准备,不料今日却先一步用上了。
整个王家庄一片安宁,潘小桃拢紧身上单薄的棉袄,飞速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黄土路上。长生哥哥的家在王家庄的最西边儿,也不知他劳累一日,如今若是睡下,是否能轻易叫得醒。
而崔长生家里头的西厢房里,一豆烛光照亮了赵新林困倦的脸庞。他合上书,手掌虚扣在嘴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随即放下书本,赵新林起身伸了个懒腰。
已是夜深,他也要安歇了。然而刚推开椅子,便听大门处传来轻微的叩门声,不禁疑心上头,这么晚了,哪个还会来敲门?想着便推门而出,往那大门处疾步走去。
瞅见是赵新林开的门,潘小桃心里大叫晦气,扯扯唇角,潘小桃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我来找长生哥哥。”
赵新林看见潘小桃简直惊讶极了,抬头看看天色,黑幕一般的穹顶上,细细的月牙儿正晕出了淡白的清光。他低下头去看夜色中匆匆而来的少女,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么晚来寻长生,莫非是要私奔?”
有道是做贼心虚,赵新林说者无心,潘小桃却是听者有意,不免被那话惊得心头一跳,眨眨眼,讪笑道:“您可真会说笑话,私奔这种事,怎么可能?”又讪讪地笑了两声,道:“劳烦您了,可否让我见一见长生哥哥?”
赵新林哪里乐意,却也晓得,这少女踏夜而来,必是有急事,若是自己将她拒之门外,倘若真个儿出了事儿,长生那里必定不会原谅自己的。于是往后退了两步,让开了一条路,道:“进来吧!”随后闭了门,领着潘小桃去了东厢房,敲敲门,叫醒了早已熟睡的崔长生。
崔长生睡眼朦胧地走出屋门,见着沉沉夜色中俏生生的潘小桃,犹自觉得在做梦。
潘小桃却是等不及了,两步上前扯住了崔长生,急切道:“长生哥哥,你明个儿可有空?央求你做个事儿成吗?”
崔长生哪会拒绝潘小桃,自是点头答道:“有的有的,你说。”
潘小桃的脸上飞速略过一抹浅笑,随后急声道:“你可否去衙门里把我爹的尸身拉去潘家庄,再买口薄皮棺材,点个坟穴,将他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