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迎请你进宫?”应太监问话了。
宋慈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超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李三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李三爷的举荐。如此说来,诸葛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应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配方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应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诸葛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诸葛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宋慈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应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幽明,总揽大局,好不自在。
应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宋慈,拍了拍椅背。胖大监应声而入。
“送诸葛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拶又回头笑着对宋慈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诸葛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宋慈赶忙谢恩,站起,应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宋慈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诸葛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宋慈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去。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宫娥拱立而待。
姑娘引宋慈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绛色帐帏遮了牙床,旁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诸葛大夫到了。”姑娘指示宋慈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宋慈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宋慈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
宋慈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宋慈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免了一应礼节。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宋卿救我于水火之中。”
宋慈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暗澹,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宋慈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卿坐了。你见过《清明上河图》吗?”
“回公主,我只见过《清明上河图》的临摹本。”
宋慈知道《清明上河图》的真本是北宋时代的年轻画师张择端所作。
始建于南北朝的河南开封大相国寺,到北宋太宗年间发展到鼎盛,成为全国最大的佛教寺院,又称皇家寺院。北宋宣和年间,相国寺中聚集了不少以绘画谋生的民间画师。其中有一位来自山东诸诚、善画风俗画的年轻画师,名叫张择端。四处游学的张择端被东京城的繁华所打动。他立志要绘制一幅长卷为东京写真。由于初到京城,盘缠用尽,他只得投奔寄寓相国寺。张择端夜晚给寺院修补佛教壁画,白天则在寺里香积厨的简陋仓房里潜心作画。
一天,宋徽宗在皇家卫队的护卫下,声势浩荡地驾临相国寺降香。在这里,他遇到了正在潜心作画的张择端,酷爱绘画的宋徽宗对张择端精湛的画艺赞不绝口,立即下旨,将张择端招入皇家翰林画院。为了彰显大宋王朝的富丽与繁华,宋徽宗亲自给张择端命题,让他把东京的繁华盛景绘成画卷,以示世人。经过数载的准备与努力,张择端终于创作完成了这幅长卷。
当摆放在宋徽宗御案上的这幅长卷被张择端慢慢展开时,一下子便把宋徽宗的目光吸引住了。这幅长达5米多的画卷,以全景式的构图、细腻的笔法,真实地记录了宋徽宗宣和年间,也就是公元1119年到1125年间东京繁华热闹的景象,清明时节市井百态跃然纸上。
宋徽宗为之迷醉,大喜过望,称这幅长卷为“神品”,并亲笔在画上题写“清明上河图”五个字,还专门盖上了特制的双龙小印。从此,他将这幅长卷视为珍宝,收入皇宫内府秘藏。
从这以后,《清明上河图》一直就是后世帝王权贵、文人墨把玩欣赏、巧取豪夺的目标。
“公主,难道皇室收藏的真本不见了?”
“不,宋卿误会了。请听我细说。当年《清明上河图》问世后,苏州城里有一位苏绣才女慕名找到张择端,想刺绣《清明上河图》,张大师便又作了一副《清明上河图》送给她。这才女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将苏绣《清明上河图》完成,再现了山水画的神韵。据说,这幅苏绣保存了几代人,如今价值难以估量。不久前,有人将苏绣《清明上河图》送给了我。
“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便是富春江,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美景。我又一次展开苏绣画欣赏,这画是用蚕丝在丝绸上绣成的,绣出来的画就像用笔墨画上去的一样。不,因为苏绣本身就是彩色的,它比水墨画更好看、更逼真,可谓巧夺天工啊!尤其是在溶溶的月光下,欣赏这苏绣画,简直如入天上幻景。
“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因为贪看月色,欲伸头出亭柱外眺望,我将苏绣画折叠好,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宋卿应知,我打算把它作为礼物贺父皇寿诞。”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宋慈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侍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珍珠项链的影踪。我思量来,这项链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见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宋慈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图之,慢慢访拿。千万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宋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苏绣画,寿诞之日我向父皇如何献问及礼?故尔心急如焚。”
宋慈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宋卿暗中查访,眼下丽人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托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盗贼,追回苏绣画,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宋慈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苏绣画,即以那黄绫为凭坐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宋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托付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宋慈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按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
事毕,宋慈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轿夫们也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歇。
宋慈换过坐轿,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虽然三公主隐去了许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月下观画时间和地点,便有人通报了他,三公主赏月时会将折好的苏绣《清明上河图》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舟的停泊,同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
再,三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中州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温校尉必是受了他的上峰管格言的指使,管格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此人是该案的大关节。
宋慈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测,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易总管有请诸葛大夫。”
宋慈猛省,这易常规总摄丽人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应太监,何不乘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宋慈来到宫苑左边的易总管厅舍。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宋慈。
宋慈进来内厅纳头便拜:“小医诸葛容请易大人安。”
易总管放下手中那折名贴,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好转。”“王嬷嬷脸色如何?”
“小医隔帏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金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易总管点点头,“想来诸葛大夫妙手可以回春。俗云,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嬷既请你诸葛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诊疗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
宋慈听了,好一阵纳闷。
“诸葛大夫可以出宫了,我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你暂不离开中州镇。”
宋慈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