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逗留的时间并不长,见她只是为了训话,除此之外,谢毓不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任何时间。
谢毓走后,明晞倚在操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抽烟。
南城二月的夜幕来得格外早,不到六点,天色便已完全黑了。今夜好像格外黑些,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浓云遮蔽在上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黯淡看不见一丝光。
路灯在塑胶跑道尽头的地方,光亮照不进这里,明晞站在这一小片黑暗里,学生来来往往,谁也没留意到她。
书包里的手机在震,明晞掏出来,屏幕在黑暗中闪烁不息,光亮刺眼。
是通跨洋电话,总会在谢毓训话后及时响起,怕她叛逆,怕她逃跑,怕她把一切搞砸,于是心照不宣地把一个巴掌一颗糖的政策贯彻落实到位。
只有在这种时候,明湘雅才会对她展现出那点仅余不多的,假惺惺的母爱。
明晞不想接,这些年她早已听腻。谢毓对她的厌恶出自纪嘉昀,她是谢毓无法认同的男人生下的女儿,配不上明家的头衔,却因为集团逐年式微而不得不利用她作为联姻交换利益的筹码。谢毓说,这是她的命,所以她只能接受。
但明湘雅呢,那是她亲生的妈,却把她作为当初违背谢毓的补偿带回明家,这些年对谢毓唯命是从,对她所遭受承受的视若无睹。
无论是谢毓对她变态的控制欲,还是给她定下与林氏的联姻,明湘雅只把这一切统称为——外婆都是为了你好。
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曾经的受害者变成如今的施害者,明湘雅是最没资格和她说这句话的人。
那串号码持续不断地闪烁了十分钟,终于渐渐暗下去。
明晞神情漠然,像是对这一切已经麻木了,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她把手机扔进书包,在暗格摸出盒烟,夹出一根叼在唇间,点燃。
烟雾缭绕着,尼古丁浓烈的味道从口腔一直涌进肺里,又呛又刺鼻,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她学会抽烟是一件很意外的事,从小谢毓管街边那些穿着改制校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指间夹烟的学生叫坏孩子,作为她标准的反面学习案例,要她牢记在心。
那次她被谢毓训完话离开明家,内心还不如现在这样麻木,还会生气,还会难过,还会觉得委屈落泪。
她看见那些人蹲在街边抽烟,忽然觉得做个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看起来很自由。
于是她跑去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把烟叼在唇边,点燃,用力汲了一口。
尼古丁的焦味在胸腔蔓延,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叛逆的味道。
明晞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仿佛想用尼古丁来麻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直到香烟的作用让她思绪开始有些飘了,脑袋也变得晕乎乎的。像飘在一团云里,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一根烟燃到尾端,明晞想抬手摁灭,发现用来垫烟头的树叶全都插满了。
作为一个放纵抽烟难得叛逆的优秀三好学生,明晞时刻谨记着爱护校园从我做起的头号标语口令,决不能乱扔垃圾乱点烟蒂。
明晞想了想,拉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一张满分的英语试卷。
纸页翻折几下,折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然后随手把烟头摁在底面的150分数字上。
青烟袅袅,散着一股成绩被烤糊的焦味。
她又去摸烟盒,摇了摇,里面空落落的。
只剩最后一根了。
刚点燃,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从远到近,细密而快,疾风扫动低草树影,传递着来者火烧屁股的焦急情绪。
明晞第一反应是来巡查的保安,她挑在这么个神隐的地方吞云吐雾修炼成仙,拿屁股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人踹翻老窝。此刻人正处在极度麻痹混乱的情绪之中,脑袋里仅余的一丝反应力正疯狂警报她这事决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否则她三好学生的人设算是彻底崩了。
明晞吓得猛地呛了一口烟,剧烈咳嗽,脸也憋得通红。她眼睁睁望着那道身影从远到近,逐渐逐渐迈出阴云投下的黑暗。
黑色的球鞋,逆天的长腿,白色的校服t恤,衣衫一角被风吹起,露出腰际紧实的三角线条。
隐隐可见人鱼线滑进裤腰边缘,修长,是年轻男生独有的干净可口。
直到完全脱离黑暗,对方清隽的面容暴露在灯光底下,冷白的肤色,面颊因为过速运动而泛起一丝暖色的红。
胸腔急促起伏着,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间薄汗波光粼粼。
眉心微拧,神情紧张,看起来不像来踹她老窝的,倒像个火急火燎赶来拯救失足少女的。
这超出预想的一幕让明晞大脑过速运转后彻底丧失了反应。顾霭沉停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拧起的眉心缓缓舒开,像是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耳旁安安静静的,风声,铃声,学生离校时的嘈杂声,对街小巷里的叫卖声,好似都突然静止了。只剩他胸腔起伏紧促的呼吸声,如在耳侧。
视线无声交缠,她惊愕呆怔,他沉静深邃。
顾霭沉朝她走近了一步。
彼此映在草地里的影子拉近,有了接触的交点。
球鞋落地,声响很轻。
明晞望着面前走近的人,双唇分启却不知该说什么,“我、我……”“你、你……”徒劳讷讷了好半会儿,也没发出半个完整的句子。
直到对方在她跟前站定,宽阔肩膀投下的影将她包裹在里面,她闻到他衣衫上干净的杉木香气。
浓云被风吹散,夜空展露,洒落清辉一片。
女孩抬头那瞬,月光照亮了她白皙脸上鲜红的五指印。
顾霭沉看着她,眼底波痕微动,无声咬了咬下颌。
“是谁弄的?”他问。
明晞怔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霭沉视线顺着飘起的烟雾看见她指间的香烟。
太久没有动作,烟卷被焚成一段垂悬的烟蒂,随着重力朝下弯出一道摇摇欲坠的弧。
指尖轻一掸,一连串便随之落下。
被风吹散成灰。
手边还放着个用满分英文试卷折成的烟灰缸。
“……”
顾霭沉目光缓缓移回她的脸上,神情幽幽,情绪不明。
明晞有些心虚,下意识把烟往身后藏,“你别告诉老师……”
女孩肤色很白,脸蛋儿不过巴掌大,五官精致却毫无攻击力,低垂的长睫开成扇。
声音细细软软的,大概是受了委屈,肩膀不自觉地向下拉耸,看起来异常可怜。
顾霭沉就这么垂眼看着她,没动。
明晞低埋着脑袋,像个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乖乖糯糯地等待审判,之前在宿舍把他摁在地板上的胆大劲儿早没了踪影。
她伸出两根手指,揪了揪他的衬衫袖口,低声说:“你别告诉老师,不然我会死掉的,真的,不骗你。”
夜风很凉,她在外面站得久了,指尖也凉凉的,温度隔着他衬衫的衣料,不经意地点在他的腕上。
拉着他的衣袖讨好地摇了摇,声音软软的,有点沙哑,“……好不好啊?”
顾霭沉依然没反应。
明晞心底发虚,拿捏不准顾霭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老师派他来找她的?如果长松老师知道她抽烟的事,没多久谢毓和明湘雅也会知道,免不了还得挨一顿训。
她和顾霭沉认识不过两天,除去半天的塑料同桌情,她之前还把人往死里欺负,这下似乎也找不到一定能说服顾霭沉帮她的理由。
明晞顿时万念俱灰,倍感绝望,一副生无可恋想原地去世的表情。
她揪住他衣袖的手松开,弯腰去提书包,“算了,你不肯帮我,我去自首。”
还没往外走出两步,手腕被身旁男生一带。
那手骨节颀长,硬朗,五指的力度清晰地印在她的腕上。
嗓音淡淡的,随着夜风滑入她的耳,噙着丝无奈的叹息。
“你就是个小怂包。”他说。
顾霭沉把背包顺到身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张满分的数学试卷。
颀长手指拎着试卷两角对折几下,翻花儿似地折成一条小船,放在她的四方烟灰缸旁。
然后走到她身边,从裤兜掏出盒烟,夹出一根咬在唇间。
“有火么,借个火。”
明晞:“……”
就在明晞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的时候,顾霭沉找到她放在石椅上的打火机,轻车熟路地推开翻盖,指尖擦动火石。
光芒撕裂黑暗,照得少年肤色如月光冷白,漆黑眼底被火光染上一丝炽烈的温度。
烟雾缓缓逸出他淡色的薄唇,对她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第10章
身旁男生眉目清秀,气质斯文,抬一抬眼睫毛就能引发整栋大楼女生尖叫,上课双手插兜考试就能随随便便拿下满分。
本该是个手拿清纯学神剧本,随便一撩就面红耳赤,从头发到脚趾甲盖都散发着一股纯净矿泉水气息的人——
此刻手里竟夹着一颗烟,在她面前业务熟练地吞云吐雾。
就连折个烟灰缸也折得特别有水平,用那张期末考恰好比她高了1分的,150分满分的数学试卷,技术灵活地折了一只小船,不偏不倚地摆在她折得歪歪扭扭的四方形烟灰缸旁。
从理论到实践,从学校到社会,对她实施了360°无死角全方位螺旋碾压。
明晞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瞪了足足有三分钟,眼眶子都瞪酸了。
她不敢相信,她明氏永远第一名晞晞,竟然从三好学生人设到叛逆社会姐人设都败在了同一个男人手下。
她够装逼了吧。
她演技够好了吧。
但她在顾霭沉面前算个屁啊。
你看看他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淡然神情,那历尽千帆岿然不动的熟稔技巧,那老师提刀站在面前他仍然能面不改色抽完一整根烟还能冲老师吐一个烟圈圈的超然心理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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