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池面上荡起悠悠的微波,睡莲倚在莲叶边上轻轻地晃了晃,便又静了。
……
于是数日之后,时隔数月,玄明神君又见到了他毛茸茸的女儿及其师父。
等听完他们的来意,玄明“啪”得将手中的扇子一收,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说什么?”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当着玄明神君的面,云母其实心里也是紧张的。她惴惴不安地坐在远处,因忐忑而绷紧了身子坐得笔直,脸上烧红,眼睛盯着膝盖,不敢看玄明神君。
玄明神君这么问,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吃惊得太过被吓着了。白玉亦是一怔,但她多少比玄明更能理解女儿一些,于是短暂的惊讶后就回过神,帮着安抚地拍了拍玄明的手。
玄明被夫人拍了,这才慢慢地缓过劲。他抬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白玉的上,眼睛却还看着面前的二人。云母害羞自不必说,再盯一会儿只怕她就维持不了人形、要变狐狸钻起洞来了了。玄明看了她一眼,便转而将视线落在巍然镇定的白及身上,只见他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衣襟、腰带、衣袖无一处不是笔挺如新,他本就生得清逸,又坐得挺直,整个人宛如高山白雪,所谓仙中之仙,想来便该是如此。
玄明心情略有几分微妙,手中的扇子便不禁晃了晃。
白玉被他握着手,自是能瞧出玄明情绪有异的。她想了想,便松开她夫君,朝云母招手道:“云儿,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云母闻言,抬头又见娘亲唤她,微微一愣,回头去瞧师父,见白及对她轻轻点了一下头,云母这才好奇地站起身子,跟着白玉出去了。
白玉与云母走后,屋子里只剩下玄明与白及两人。玄明被白玉不动声色地哄了哄,已多少缓过神来,他拿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上回他已敲打过白及,也得了对方立誓应诺,哪怕他多少觉得不快,此时若是再刁难,难免落了下乘,故而玄明只是斟酌了片刻,便拿手指叩了叩桌案,道:“——你决定了要与云儿成婚?”
白及略一颔首。
玄明脸上仍有觉得匪夷所思之色,他又问道:“是你提的,还是云儿提的?”
白及亦不避讳,答道:“我提的。”
于是玄明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摇了摇头,反而是笑道:“前段时间,我兄长闲谈时同我说你已与过去不同,我过去和你没什么接触,不知他具体说得是什么,但如今……却有几分好奇了。”
他道:“云儿年纪尚小,又在凡间长大,若是她想成亲也就罢了。我听说你昔日回忆已经复苏,想来也有万年记忆,怎么也着急成这样?”
说着,玄明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虽是笑着,但又带着几分不解地看白及。
也难怪玄明神君不解,仙界到底岁月漫长,订婚订个几百年不成婚的比比皆是,当年白及仙君座下的大弟子元泽与紫草仙子相识两年成婚已算得上极快,但两人到底都是年轻的仙人,气盛冲动些也可理解。而白及仙君这般沉寂千年万年未有动静的,哪儿能猜到一动就这么厉害……他和云母倒是相识不止两年了,可要说谈情,时间却也没长到哪儿去。
白及一顿,没有立刻接口,只是他想到云母,眼神却不觉柔了几分,他道:“不过是顺应本心而为。”
玄明哪里能看不出他眼中的眷慕之色,怔了片刻,将杯子放下,扬眉道:“你这个本心……倒是没耐性得很。”
白及略微闭了闭眼,并未回避玄明神君的调侃。
他脑中浮现的是云母坐在庭院莲花池边巧笑嫣兮之态。她到底是灵狐,举手投足间都有灵动活泼之态,总是跑来跑去的,若发觉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还要着急地拉他去看。她高兴时笑里总有三分明媚七分羞涩,被他抱着、坐在他怀中时也害羞得令人觉得可爱。如今两人亲密,她有时会试着偷偷唤他名字,唤完又自觉犯错,畏罪飞快地缩回他怀里埋好,那时看她侧脸,便如花瓣映朝阳。
说来奇怪,白及也知自己看着并不太好接近,他一心向道,也无所谓外人,但细细想来,云母却是从一开始就极亲近于他,他本身又喜欢这般生灵,自是难以抗拒。其实起初无非是单纯的喜欢罢了……只是待这番喜欢转化为爱意,便有些难以收拾。
他定了定神,方开口道:“我心慕于她,她亦心慕于我。我命中既有,又何必回避?”
玄明哑然,看着白及坦坦荡荡的双眸,拿着扇子呆了半天,倒是不知该如何回他。良久,他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失笑道:“你果真与我听说过的不同。仙中之仙……原也是有几分人气儿的。”
话完,玄明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一顿,继而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这事,我也没有办法说你。”
白及一顿,他自是知道玄明指得是云儿之母,只是听玄明这时说起,他便想起了刚刚一同离开的母女二人,目光不觉往门口投去。
……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随着白玉进了屋子,拉长了脖子好奇娘要给她看什么东西。
白玉其实本来没什么要给她看的东西,只是看玄明神君好像有话希望避开云母说的样子,这才拉着女儿离开,进到屋子里才开始想要给她拿点什么。白玉原来是想随便找点特别之物给她瞧瞧便算糊弄过去,只是开了箱子后,待看见其中一物,她不由一怔,便情不自禁地将它拿了出来。
云母好奇地探脑袋问道:“娘,这是什么?”
白玉取出来的是个式样古朴的盒子,看这盒子的大小与赤霞师姐当时拿给她看的差不多大,云母心里已有猜测,但不敢确定。
不过,白玉犹豫一瞬,抬手将它打开后,里面成仙的果然是婚服。
白玉道:“我当年与你父亲成婚,虽未宴请宾客,是私底下成的婚,但也禀告过天地大道,是礼成的。这是当日我所穿的衣裳,你穿应也合身,可以先试试。不过……你与白及仙君成婚时,衣服总还要再做的。”
云母听得脸红,本来和师父说好时她还没特别强的感觉,可看见了白玉鲜红的婚服,却突然有了真实感,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心底里是期盼早日与师父成婚的,但当着娘的面却不好说得太急切,得装的矜持一些。云母有点扭捏亦有点担心地道:“现在考虑衣服会不会太早了?爹许是希望我们再等一阵呢……”
白玉这时已经取了另一套衣服出来,一打开,便能瞧得出是与白玉那件配成一套的,应是玄明神君的婚服。她听云母这么说,略一停顿,便道:“你父亲应是会松口的,还是早日准备起来得好。只是……”
说着,白玉话音一停,先将那件女式的婚服一展,放在云母身上比划。云母懵懵地随母亲摆弄穿了,白玉低头替她系腰上的带子,等系完,望着被一身红衣衬得肤白胜雪的女儿,心中感慨却又隐约觉得骄傲。但她那番话还未讲完,白玉望着云母含羞的模样,心里仍有几分担心,她沉思片刻,接着道:“只是……云儿,你可明白何为夫妻?”
云母脑子一空,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些画面来。她结结巴巴道:“明、明白的。”
“果真?”
白玉狐疑地瞧她,也不知云母在脸红什么。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夫妻本为一体,日后将要彼此扶持一世……凡间夫妇尚且如此,而你们既是仙侣,以后便是千年万年?”
云母愣住,倒是没有想到这一重。
白玉道:“你师父长你许多,且毕竟你们有师徒之缘在先,即便你不说、你不请求,想来他也会处处让你、处处哄你、处处照顾于你。只是夫妻本应平等而为,如此方能长久。但现在你师父能护你的多,你能护他的少……将来成婚后,万一你师父陷于危难,你总会希望自己能助他,如果还如今日一般……到时,你可会觉得懊悔?”
白玉语调起伏不大,但话里却像有深意,她稍稍垂了眸,眼中亦有伤感。云母听得愣神,转瞬便明白母亲还是在为当年玄明神君受天罚挨了天雷下凡之事后怕自责,因而也提点于她。她出神了片刻,心中也有所思。
云母抿了抿唇,此时眼神已认真了许多,终于点了点头,回应道:“娘,我明白的。”
白玉见她神情已有深思之意,便晓得云母是听了进去,也不再说,只低头仔细地替她整理身上的婚服。
……
于是等白及再见云母,见她身上一身火红的婚服,倒是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云母到底是还有些羞窘,她展了展袖子,将衣服撑开了给白及看,道:“我娘借给我穿的,说是可以借我几日带回旭照宫,倒是做我自己的也可拿来当参考,我等下还要收好……不过,娘让我脱下来之前,先穿来给你看看。”
说完,云母便忐忑不安地站好等着评价,到底是当着师父的面,她是觉得非常紧张的。
白及不知白玉是何意,但他着实是被惊到了。他想来想去,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终究只化作了三字,道:“很漂亮。”
云母是不大挑夸赞的,就算如此她也十分满意了,得了三个字的夸奖就眉开眼笑,开开心心地回去换常服了。留下白及一人在那里晃神,虽是站定,却半天都未回过劲来。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他们二人的状况并不适合铺张,因此与玄明神君和白玉仙子说明了状况,又简单地走过流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婚事。
云母当然是兴奋难当的,跟着师父回到旭照宫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能想到的应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个遍。只是这么多信难送,云母又不好意思麻烦仙使和童子,于是……
时隔这么多年后,浮玉山一带的鸟儿们终于又一次经历了被兴奋的灵狐追得满山跑的惨剧,然后等发现对方不是灵狐而是仙子的时候还来不及吃惊,张大的嘴里就被塞了信,接着就在发懵中飞向了仙子所指使的地点。
这一日云母又叼了鸟回来,白及见她如往常一般行事,等那受惊的鸟儿衔着信飞走,他便抬手一顿,不久便有路过的白鸟落下。仙人可以以山中鸟兽传信,这些鸟虽未开灵智,但却隐约能识的神仙,十分友好。白及一手将云母揽回怀中,一手将鸟儿递给她,道:“何必这么麻烦。”
云母脸微烫了几分,其实她婚事定下之后,既是高兴又是不安,想早日到婚礼但想到却又有点害怕,故整个人都焦躁得很,出去捉鸟既是为了送信,可其中又未尝没有宣泄情绪的意思的。只是这些话她哪儿好意思同师父说,因此扭捏了一下还是答不上来,只道:“该送的信都送完啦,刚才那就是最后一封……已经往南海去了,想来师兄师姐很快就会收到的。”
白及“嗯”了一声,便随云母心意,一抬手让白鸟飞了,然后双手将怀里的姑娘抱住。他将她抱回来本也不是想问信的事,仅仅是想同她亲近,因此见云母闲了又没怎么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便试探地凑过去吻她耳垂、侧脸、脖子、下巴……云母大约是被吻得痒了,又容易害羞,一会儿忍不住笑,一会儿又嘤嘤埋进他肩膀里躲着,但她躲进去偏又离得与白及更近,白及索性捉了她的手握着,将她小心地托着。
说来奇怪,他本以为自己已爱她至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婚约定下之后,竟是还能再亲密。且他们当年原本为师徒,纵然关系亲近也总有礼数之隔,比如即便云母原型是小狐狸,即使她自己跳他怀里,白及不管再怎么喜欢柔软可爱的生灵,也只能礼貌地摸她脑袋,而他生性克制,更是不可表现太过。
但如今却不必如此。
他捧了她的脸,闭了眼睛吻她,只觉得分开一刻都嫌太长,嗅不到她身上的香气便觉得焦虑,因此见她跑来跳去就想捉回来抱着,时刻放在手边能摸到才好。
云母乖巧地给师父抱着,自己亦凑上去轻轻地吻他。她又何尝不喜欢抱着蹭师父?此时心里开心不已,只觉得幸福到可以化了,不知不觉便凑得离师父更近。只是吻了一阵,云母心里忽然又生出些罪恶感来,然后不自觉地放缓了动作。
她自是能察觉到师父近日对她宽容得很,好像也比之前还要来得更亲密,每天她抱着师父磨蹭好久师父都不会生气。而且最近因为两人最近在准备婚礼的事,平日里的授课姑且停了,师父都不催她功课了。云母仔细想想,竟是觉得自己好久没干正事,而且近日师父待她太热情,她已隐约有点受不住,呼吸总是顺不过来不说,她最近嘴唇好像也有点麻了……
云母倒是没将原因想到师父身上去,只觉得是自己太爱撒娇黏人,才会让师父分外纵容于她。于是云母想来想去,为了让自己别再动不动就挂到师父身上去,也为了让自己别一不小心就腻在师父怀里不肯出来、耽误师父修行,云母第二日再到庭院里蹦跶,就没有再化人形,见白及招手唤她,她也直接用原型跳到师父怀中,亲热地拿脑袋蹭了蹭他。
白及伸手将云母接住,只是见她还是个毛茸茸的小白狐,便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化人?”
云母羞涩地“嗷”了一声,摇着尾巴钻到白及胸口蹭蹭。
其实她的想法简单得很,若是原型,撒娇就没有那么容易影响师父了,而且师父打坐的时候她还可以安安静静地趴他膝盖上,到时候偷偷摸摸蹭他,也挺开心的。
只是云母自己想得乐,真将理由说给师父听她还是有点害羞的。于是云母想了想,便说:“我觉得我好久没有当狐狸了,最近事情比较多,还是用原型跑来跑去方便……这样不好嘛?”
云母自知自己理由用得牵强,怕白及不信,便担心地看着他。
然而白及虽是一怔,但反应过来便淡淡地“嗯”了一下,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既然爱她,便是整个都爱的。云母化人时自是亲热起来方便,但她当着狐狸也颇为可爱,即便没法亲密,抱在怀里也足以令人安心了。再说原先他只能摸摸脑袋,但如今云儿是他未婚妻,变作狐狸时,想来也可随意些……
于是白及便道:“随你喜欢就是。”
云母感动地“嗷呜”唤了声,只觉得师父对她果真宽容,便高高兴兴给他抱着。看师父没准备休息打坐、还帮她顺毛时,云母也配合地打了个滚,软乎乎地埋进了师父衣襟里……
不过几日后,她就不得不变了回来。
倒不是云母不喜欢被师父揉毛,只是这几天的经历让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她当人,嘴唇被亲破了事小,毕竟好好养一阵子就会长回来的,但如果她继续当狐狸……
可能就要秃了。
云母的内心有些惊慌,然而这个时候就算担心“秃了还要不要嫁给师父”这种问题也已来不及,因为她的婚服已经做好了。
纺织星仙女让他们去取婚服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其中一位仙子当着云母的面开了两个盒子,里头男子与女子的礼服分明是一对的。纺织仙子笑道:“我与六位姐妹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替白及仙君做婚服,之前着实吓了一跳呢。”
纺织星仙宫里到底都是女眷,她们便先引了云母进内屋看衣服,因为云母仙龄不大,又是看着颇为乖巧的女孩子,她们说话便随意些。云母闻言,亦腼腆地朝她们一笑。
她本性其实不算内向,但是到底是来为婚礼做准备的,少不得就有些拘谨,尤其是迎上仙子们友好又戏谑的神情,总归令人害羞得很。
纺织星仙子的手艺自是精致灵巧,婚服又是采晴天的朝云织的,看起来极是飘逸美幻。神仙清灵静雅,不喜俗物,便不似凡人那般有货币,若有什么缺,仍是找其他仙宫或换或取的,经常也会有仙宫种的养的东西多了便主动赠出去。只是纺织星仙子的织物数量太少,却不大可能让她们赠,平日里便是换取也是难换,云母不大晓得师父是如何请动的仙子,但她大约能猜到定是她之前夸师姐的衣服夸多了,师父才以为她是想要漂亮的婚服。
她本意其实并非如此,可是师父愿意为她费心,云母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她感动地将婚服收了,随纺织星仙子出了主殿,便看见在此等候的师父正坐着喝茶。
他看她出来,便问道:“你可是觉得喜欢?”
云母用力点了点头,白及一顿,嘴角不禁也弯了些许。
……
婚服领来之后便是婚礼,他们二人有意要低调些,便不曾大宴,只简单地邀请了些宾客。说是宾客,其实人也不多,无非是云母的亲人、旭照宫的弟子还有与白及熟识的老仙。
这一日,饶是先前在凡间已经急匆匆地拜过一次天地了,云母仍是紧张得很。白玉和赤霞师姐一早便来替云母梳妆,赤霞见她慌成这样,便笑道:“别怕,只是拜个天地,很快的。再说你们今日请的客人也不多,都是熟人,没人会笑你的。”
然而赤霞这番话的作用却不是很大,云母不安地抓了她的手腕,忍不住问道:“可是我同师父以前是师徒,今日拜完天地……大道会不会不愿认可?”
到了最后关头,云母着实忍不住乱想。赤霞下意识地想说“不会”,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卡了壳,她其实不大确定……不过好在白玉一边取了支步摇替云母簪上,一边淡淡地答了句“不会”。
白玉道:“它连仙凡都不管,想来师徒也是不会管的。天规本是神仙定的,但大道即是自然,顺应而为即是常理……它又何必拦你们?”
云母本是忐忑得很,但听娘这么说,便慢慢安心下来。这时她衣装妆容也定了,白玉将她推到镜前,借着镜子看她,忽而抬袖擦了擦泪,继而又展颜一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