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安素来不愿在明面上带人,阵仗不大, 总在街上的百姓多数却早识得了她这个总在外边儿抛头露面的公主。使劲儿挥着马.鞭,有眼力见儿的避让, 没有眼力见儿的被拉着避让, 一路畅通无阻。
远远望见李府的大门她心里咯噔一下子。门外围了一大周百姓,百姓里头是一圈儿土黄褂子的侍卫,手持尖锐银.枪驻守,再里边儿是一辆明黄暗龙纹御辇与禁闭的大门前的常公公。
听见疾驰的马蹄声那围着的百姓们呼啦啦散开, 窃窃私语声却未断。
开出一方路,燕淮安从那儿进去一拉缰绳下马,守在门前的常公公快步迎出来,自然地给燕淮安对面儿的侍卫挥到一旁去。
手头的拂尘一挥“请公主安~”
燕淮安点头, 眼神故意晃过御辇,“皇兄这一大早地怎么来太傅这里了?”晃过之后挑眉笑道:“莫不是要定了本宫的正宫嫂嫂?”
常公公滑不溜手,并不正面答燕淮安的问题,带了丝谄笑道:“皇上的心思老奴哪里猜得到,只说了守住门口,别让别的人进去。”
这别的人大约防的就是自己了, 李平甫是清流的头子,是纯臣,也是孤臣,燕京里与这李府交好的,能够提一提李府的如今大概也只有自己。此时燕淮安蓦地又想起了那流言,莫非真的有些文章,攥紧了手里的马鞭,装作听不懂的模样,格在常如海身前便要往里走,“既如此,那正好本宫亲自去问一问皇兄。”
常如海连忙小跑两步继续跟上,苦着一张脸,嘴里央求道:“公主皇上不让人进去啊!”
“本宫是别的人?”
常如海一激灵,连忙打自己打了两层粉底的白脸两巴掌,仍然不忘在手上拦着燕淮安“瞧这张破嘴,皇上说别放任何人进去,老奴竟然说错了!”
燕淮安乜他,甩袖,“知错便放开本宫!”
常如海哪里敢放开这个小霸王,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说了三遍别让人进去,尤其是公主,他放进去了,这不是要命么!
正纠缠得欢,那紧闭的大门自己开了,燕淮黎着一身明黄龙袍走了出来,见着府外这场闹剧眉眼一动,冲燕淮安露出个清淡的笑,同时呵斥仍扯着燕淮安袖子来不及收手的常如海道:“怎么这样对公主!”
他后边儿跟了李平甫夫妇,颜色平静和蔼,恭敬而不失风骨地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常如海心道还不是您的意思,连忙收了手,态度坚定,声音惶恐,认错道:“老奴逾矩了。”
“罢了,下不为例。走罢,回宫。”
从头到尾没跟燕淮安说一句话,只有那一个淡淡的笑。
燕淮安蹙眉,望着他神色维持着淡淡上了御辇,前头两个侍卫开路,后头一堆人跟着走了挺远,莫名不舒坦。
文氏是个会做人的老太太,看燕淮安在那里颜色不愉,兀自尴尬,走过来慈爱搭话“公主可是来看眉雪的?快进来罢,这丫头若是听着你来可得精神大好,心花怒放,连药都不必吃了”。她一旁的李平甫捋了捋雪白的齐整山羊胡,“是啊,眉雪整日念叨着你。”
燕淮安抬眸一笑,“自然是来看眉雪姐姐的。”边随着文氏走边道“眉雪姐姐如今怎样了?那燕京里的流言……”
话未尽,李平甫的山羊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也不知是哪个纯意滋事的!传出这等有辱斯文的谣言!”
燕淮安连忙安慰“谣言止于智者,燕京里多是智者。太傅不必过于在意。”
李平甫一叹,不再说话,转眼到了李眉雪的屋子。他与文氏给燕淮安开了门交代几句就离去了,燕淮安迈步进去,李眉雪正在里边儿倚在床头手里拿了一本书看。
李眉雪瘦了,她原本也是瘦的,却也是美的,可现在连美都算不上了。脸颊凹陷下去,眼神无力,那些书的手指的骨节分明可见。她一直都是弱柳扶风的,如今这枝柳怕是一不小心就要被吹折了。
听见声音了她望过来,望见是燕淮安连忙将书放到一旁,果然心花怒放,眸子里点了点儿亮光,“淮安,你怎么来了?”
燕淮安关了门走过去,顺势坐在床边拉上她伸过来的手,“淮安不能来?”
李眉雪瞪她,燕淮安望着她的样子心里一酸,笑道:“不让我来我也得来!眉雪在这儿,我不来这儿去哪里?”
李眉雪跟着她笑,“淮安惯会说话。”
“惯会说真心话。哎,”燕淮安左右望了望,觉着有点儿不对劲“你这儿书筠呢?”
李眉雪眉宇间落了轻愁与担忧,摇了摇头,“昨儿去给我取药,再也没回来,祖母说,那谣言是书筠的口中传出去的,也不知晓收了谁的恩惠,也不知晓她现在怎么样了。”
书筠与李眉雪是从小的情谊,出了这事儿李眉雪心里肯定不好受,燕淮安没再问下去,转移话题道:“皇兄方才来这儿是?”她挤眉弄眼,“给我寻嫂子?”
李眉雪笑着拿空着的手打她一下,“净瞎说。和祖父来商讨这件事儿怎么办的。”
燕淮安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又与李眉雪唠了些家常才牵了马回府。
慢悠悠地走着,前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玉簪螺髻,短短几日,装扮地成熟不少,一身儿粉红的罗裙隐隐与她撞色。
蒋瑶音。
“淮安!”一巴掌拍在燕淮安肩膀,燕淮安那处的肌肉火辣辣地痛,内里一点儿没变。
燕淮安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李府“来找眉雪?”
蒋瑶音欢喜的神情愣了下,“不,听说了你去了李府,过来找你。”
有内情,燕淮安心思一转,“找我做什么?”
蒋瑶音笑嘻嘻地,眸子里落满了阳光,朝气蓬勃的样子与李眉雪半分也不同,“问九月大选的事儿啊!我这次若是有了中宫那位子,定会让父王刮目相看!”她一双杏眼撒着娇似的瞅着燕淮安,“淮安你一向与皇上亲,这种事到头来还是皇上自己决定,”她难得有了些小女儿家的扭捏,“帮我敲定敲定呗。”
燕淮安同样也笑嘻嘻地,同她一起走着,侧头望她,凤眼风流“那可不行,眉雪这次不也入选么,摄政王虽然是我义父,李太傅还是我师傅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同为父,淮安可不能偏帮。再说了,这种事儿,我这当妹妹的也不好插手啊,改日选夫君的话,皇兄要是礼尚往来插手,给我弄一场政.治联姻,我可哭都来不及了。”
“眉雪姐姐”蒋瑶音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她不是,不是已经……”
燕淮安一听就知晓她想说什么,“哪有的事儿,流言过耳罢了,可别真信了。”
蒋瑶音落寞哦了声,整个人变得没精打采的。
燕淮安挑起个话头,“走的时候听人说桐兰那里出事儿了?所以你又被禁足?”
蒋瑶音更没精打采了“是啊,严实那纨绔仗着他爹是一个小破户部侍郎,竟敢跟我抢桐兰,我一气之下给他脑袋打破了。”
“哎呦,英雄救美。”
蒋瑶音郑重摇头,“不,是美救英雄。”
燕淮安一乐,看她这幅样子又想起来她与桐兰纠纠缠缠的那些事儿,心里头一时不忍,嬉笑着提点道:“瑶音,你若是进了宫,今后这美救英雄的事儿可就没人做了。”
蒋瑶音不笨,一点就透,却没燕淮安预想中的纠结,坚定地表忠心“知晓能入宫以后,我就与桐兰断了。”
燕淮安:“断了?!”
“是啊,今早断的。父王也支持我。”她耸耸肩,“年少贪玩,总不能玩一辈子的。再说了,瑶音想明白了,既然有了机会,还是要自己争取的,桐兰那边儿,就算我们再在一起,他也不会开心的。他已有察觉,与我闹了好多次了。”
说着说着就到了公主府,燕淮安将马拍了拍,连着马鞭一同交给门房。
蒋瑶音的话还没完,“说起来,代替品终究是代替品,还是真品最动人心。默默喜欢了皇上这些年,终于有机会修成正果,”她缓缓吐了口气,清澈的眸子单纯又残酷,声音仍清脆动人,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婉转“感觉整个人都像飘起来了似的。”
“淮安你懂么!”
不懂。
燕淮安抿了抿唇,到了对此什么评论也没有说,也坚定着没有答应蒋瑶音磨她的敲定,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她找来陈暮,一则让她查一查李眉雪的事儿,二则让她派人去看看那桐兰,若是有什么请求,可以应的便应下。
桐兰原本只是琴师清倌,只在大厅抚琴,从不单独接客。被蒋瑶音的痴缠打动了,才应了接客,却因着蒋瑶音的身份只接她一个人,如今这趟折腾,他在那楼里的位置便难办了。
晚上燕淮安睡不着还在想白日里的事儿,去了趟沧州,回来真是翻天覆地。她搭了李眉雪的脉,的确没有身孕,却身子大损,联想她走之前的事儿,也许真的有些隐情。最温柔端雅的有了这样的流言,与桐兰纠缠了许久的却成了她皇兄的痴情种子。还有燕淮黎今日的态度。
一阵风过,一个人飞进屋子里,着明黄龙纹锦袍,桃花眼顾盼生辉,没有白日的冷淡,冲她粲然一笑,“淮安。”
燕淮安赶忙坐起来,思及衣衫不整用被子盖了疑惑道:“皇兄?”
“哎”他嘴角一勾,容色更盛,缓缓走进,“今儿生气了罢。”
燕淮安一怔,“没。”
他手一扬,燕淮安倒下之前只看见他冶丽的眸子一弯,“那就好。”
第48章 皇兄的内心白
她的五官长得极好, 惊艳又耐看,那里面的矜贵干净是燕淮黎最喜欢的,最想珍藏的, 也是他最想毁掉的。他在这个时候冷落她是计谋里的一环,不让她陷入危险, 也不给那个人一点儿翻身的机会。可是没等冷落多长时间他便又心疼了,斟酌着, 避开那些暗夜里的眼睛过来看看她,可她却说没有气。
没有气。不在意。她不在意他的冷落, 也不在意他这个人。
燕淮黎眸子里的色泽愈发秾丽, 浸了各种颜色的深墨杂成幽深诡异的光,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唇.瓣,脖颈。
她的脖颈修长纤细, 像天鹅的颈一般,燕淮黎勾出一抹冷笑,轻轻舔.舐上去,在那里落下不深不浅, 明早刚刚好会消除的红痕。
这世上,有人生就是高贵的,有人生就是下贱的。
他轻轻挪开,看着那一枚枚暧.昧的印记,眸色复杂万分。
他生而下贱,可如今亦是踏上九霄宝殿, 当上这人间帝王,他有时坐在龙椅上,看那些所谓的凤子龙孙,天潢贵冑对他俯首参拜,便会感觉一道奇妙的感觉在内心里滋生。
那感觉是毒蛇,缠绕着他,让他永远也得不到眼前人。
不过也没关系。
得不到也没关系。
他早已经坏掉了,在三岁那年,被康亲王从皇后的宫里肆无忌惮地带走,知道了自己的低贱身世,而那个女人,一生为了爱情而活的女人,整整三个月,没有发觉自己的孩子被换了。偌大的宫殿里,只有燕淮安,当时才一岁的燕淮安,察觉了兄长的不对,听宫人说,在他被换走的那天之后,直到他回来,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小公主就是死活不愿意亲近兄长了。
他开心极了,被放回来后开心地抱着她转了一圈,软软的小团子黏在他怀里,被逗地咯咯咯直笑。
他看见她明澈的眼睛,映着低贱肮脏的他。
康亲王多厉害啊,不然也不会成功蛰伏那么久让皇帝抓不住把柄,更何况那时候他的身边还有那个季洪章。一个小小的三岁的孩子,四分之一的春秋轮回,足够潜移默化地,让这个天性就冷淡敏感的孩子变得血腥,阴暗,受他胁迫,为他所用。
他的所有在那双眼睛里无所遁形。
他嫉妒她。
嫉妒她是真正的皇女,嫉妒分走了原本就聊胜于无的母爱。等她长大了些,他便开始忌惮她,忌惮她表现出来的聪敏,她过目不忘,她经脉奇佳,她精巧可爱,宫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帝王,那个他被要挟着一定要把握住的帝王都将她亲切地抱在怀里,笑话着说她是天生的皇帝料。
他与她渐行渐远。直到那次大变,他抓住机会,成了真正的帝王。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除了那个被蒋远山不知道藏到哪里的季洪章。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蒋远山并没有表现出知道了他的身份的样子,他逐渐放心,与她也越走越近。
他知晓她防着他,本来也就该防着的。
他坏掉了,从头到尾,沾染着墨汁鲜血。
所以得不到也没关系。
只要,她不被别人得到,他得不到就是得到。
他的眸子水光潋滟,几乎要滴出来,轻轻在她淡粉的唇上引上一吻,他闭上眼睛,虔诚如献祭,祭品是他与身.下人。
次日燕淮安醒过来总觉得腰酸背痛,想起来前一晚零星的记忆碎片,犹存的黏糊睡意被倏地戳破,她精神一震,上上下下给自己检查了个遍,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又拿着铜镜左照右照,才长舒出一口气。
叫来侍女收拾妥当,她将要去李太傅那里看李眉雪,没待吩咐下去备些李眉雪爱的糕点,平时总不会多事的陈暮却来了她这里,低眉顺眼,冷不丁道:“主子。”
这明显是有事儿要说,摒退左右,燕淮安挑眉道:“有事儿?”
“温大人一大早送来的纸笺。”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平凡白纸,上面的墨字俊逸规整,是温玥的笔迹:今日未时一刻诚邀公主往广德楼二楼元字雅间一叙。温玥敬上。
燕淮安看完了手一抖,那纸笺瞬间化作粉末,从她手中洒下,落到地上毫无痕迹,沉声道:“怎么找到你了?”
陈暮恭敬道:今儿早出去采买时候正巧遇见了来送纸笺的温大人,便顺道儿给带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