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宝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与归尘唤道:“杨大人可算是回来了,圣上诏您去翊坤宫查案,实在是耽搁不得了。”
在张宝和张文原的面前,蒲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错觉,她的步子似乎有点凝滞,而李归尘就那么正色地向着张宝而去,但始终有一缕旁人不可触及的柔光在笼罩着自己。
她心里清楚的。
“杨大人……”蒲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决心说出口的。
李归尘果然在她的斜前方顿住了脚步。
“……翊坤宫里打捞上来一具腐尸,圣上要您在今夜子时之前查出眉目的。”张宝竟也出了门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蒲风的手攥成了拳头,手心里面满是冷汗,她无言望着他,终于是还是笑着说道:“大人要的书我放在案上了,还有……”她附到了他的耳边低语道,“胎膜剥离,宫里或有迷香。”
书?李归尘眨了眨眼睛,而蒲风已经躬身行了礼,说了道别的那套话,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蒲风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
她走出北镇抚司的时候,泪水不知为何就这么肆意地滚落了下来。早一些晚一些告诉他这件喜事还不是都一样?或许到了明天,归尘忙完宫里的事就会回家了……她怕他一听到这件事会误了办案,也怕张宝看出什么马脚来,可贵妃的死因与他而言或许是有作用的。
或许吧……
食盒在暗格里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在去往翊坤宫的路上,李归尘一直惦念着蒲风,他知道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多么要紧的事让她跑一趟北镇抚司衙门来。
蒲风的确是瘦了……
他牵回神志,远远地刚看到翊坤宫的屋檐,令人难以忽视的腐尸气味便随着燥热的风飘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各殿焚香的厚重香气,交缠错织着尸臭,就像是一汪腐败冒泡的淤泥沼泽。
张宝一直随在李归尘身后,一直到入了这翊坤宫中。沿途经过的宫女多半以袖掩面避在一旁,却也想见见这位传闻中位列三公死而复生的指挥使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貌。
“这死者是早先翊坤宫的王顺公公,想来大人已经调阅了当时的卷宗……”
李归尘点了点,这王顺失踪了这么久,身死是个意料之中的事情。张宝说王顺原来就服侍贵妃,的确不错,可在此之前也就是先帝流徽朝的时候,王顺就是在这翊坤宫中当梳头太监的。
那个时候翊坤宫中的主人是德妃,也就是上吊死殉了先帝的那位娘娘。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曹贵妃所怀畸胎,临产的时候又这么悄无声息地殁了?
李归尘在宫墙边的白棚下面检看王顺尸首的时候,让验尸的小太监除了白单再褪尽死者身上的衣物。
那小太监虽然是一副极为难的样子,碍着李归尘的身份也只好是照做了。
尸首刚自井中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泡得皮肤发白胀大,四肢躯干肿得将衣物鼓鼓囊囊充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向瘦弱的王公公。而李归尘到宫里的时候,白棚也是刚刚才架好的,尸首风干日晒了小半日,头面手背上已经暴起了整层的死皮,趁着淡青绿的尸面还有挥之不散的苍蝇,不少人都吐了。
然而李归尘以白帕包裹干姜片掩住了口鼻,居然俯下身去开始一寸一缕地仔细检看起这具腐尸来。他已经叫人去取明油白纸伞和白梅来,这会子工夫儿里已经备在一旁了。
七月里午后的骄阳便是如同成团烈火,因着尸体腐败严重实在看不出什么伤口来,他便叫人将尸首抬出来放在阳光下,又亲手打着油纸伞罩在了尸首心腹脖颈的位置上。
看的人多半不明就里,而那验尸的小太监却是蹲在尸体一旁忽然低呼道:“大人,大人,这手肘上是不是有瘀伤?怎么之前就看不出来呢……”
众人一看,尸首右臂手肘的位置上的确有一块拳头大小的淤紫,张宝点头说道:“多半就是在井壁上磕的。”
王顺的尸首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乃是脸朝上的姿势,手足没有被捆绑,口中也没有异物,整身衣物基本上是整齐的,除了掉了一只鞋子。
李归尘在意的是,这死者的脖颈心口处的确是没有伤痕淤血。以他挣扎得十指指甲断裂,手上破溃,还有四肢磕碰有伤的情况来看,王顺在落井的时候非但没有死,甚至还有意识。求生是人的本能,才会造成如今的样子。
然而这废井虽然偏僻了些,怎么说也是在这翊坤宫与储秀宫交接的地方。即便半夜三更也常有侍卫和东厂的人不间断巡逻,几十步外的宫门口又有人守夜,如果王顺大声呼救的话,根本不可能没人听到。
他隔着白布摸了摸王顺的脖颈,便意识到了两个事情:其一,此人身死之前的确没有被人伤了声门骨,若是服食哑药的话,又和口供有冲突;再者,这王顺本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入宫的,他的喉结已经发育得很完全了。
内监多半都在是十三四之前就去了势进宫学规矩的,这样到了成年之后才能谋到些更好的职位。但是这样的公公往往和正常男子的区别相差得远些,往往体态纤细声音尖利,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太监。然而像是王顺这样成年后才入宫的,虽也净了身,到底身形还是强健的,音色也是一时改不过来的,往往被派去做些粗使杂役。
只因为王顺他身形瘦弱,大家便都忘了这一层关系,这翊坤宫在当时自然是六宫里的翘楚,王顺能爬到梳头太监的位子,自然是有几分本事,或者,身后有什么势力。
往日和王顺打过交道的太监们也尽数被带到了李归尘面前,便一五一十地和他说起这王顺在宫中其实并没有什么至交,也从未认过师父干爹这一类的大太监,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实得很,没听说过和谁人结仇。
就目前的证据来看,王顺投井自尽的可能性最大,东厂大抵上也可给王顺冠以一个忠义殉主的名义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李归尘却忽然开始捏着小银钩子轻轻剥掉尸首前胸上的一厚层斑白死皮。
在那下面隐藏的,是一枚循环往复的六瓣莲花墨色团纹,与此前诏狱所见的黑衣人纹身虽不相同,却八成是个相同的风格,多半是出于一人手笔。
李归尘扫了一眼,便以那一层死皮又将这花纹遮掩住了,似乎毫不在意。
日头偏斜了下来,黄昏总是带着特有的撒着碎金的飒飒西风悄然来临。
李归尘浣净了手和张宝公公平静道:“我要去这翊坤宫中转转。”
而张宝似乎是有什么顾虑的样子,见李归尘已经移步去往了宫门口,倒也无法阻拦地跟了上去。
他干爹,也就是张全冉在他动身前嘱咐他说,李归尘若是想去查曹贵妃的案子便随着他去罢,但只要此人真的查出了什么,便带着此人去见圣上。
张宝忘不了,张全冉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一种怎样轻蔑却又有些遗憾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翊坤宫有问题~
第84章 翊坤(捉虫) [vip]
而翊坤宫里的纸灯笼白布虽然撤下了, 那种萧索的清冷意味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偌大的宫殿前, 只有一身着素白罗裙的宫女在扫着石阶。晚风一卷, 便将她收归在一处的尘土落叶吹散了。
她一抬头看到迎面走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人虽也是一袭素衣, 难掩眉宇间的英气。
“奴婢逐星见过大人们。”
李归尘点了点头,一撩衣摆便跨进了殿里。
此来翊坤宫的锦衣卫仅有他一人, 毕竟是身处后宫, 远不比在旁的地方自如。
逐星跟随在李归尘身后, 一直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忽然有一小太监进来和张宝说,井边那具王顺的腐尸已经打点妥了, 复验单子也已经归档了。张宝闻言只是挥了挥手,可谁也没在意到, 那躲在一角的素衣宫女逐星已经是抖得就要筛糠了。
“你和王顺交情很好?到底在怕什么?”李归尘忽然似是随口地问了逐星这么一句, 将她吓了一个激灵。
过了一瞬, 她才语无伦次道:“回大人, 原来在一处服侍娘娘们, 也论不上什么交情……只是……王公公如今又死在这宫里,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干净……”
“胡言!这地方是圣上的后宫,岂容你置喙?”张宝不说话,已经有小太监代为教训道。
李归尘环视了这殿中的陈设, 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只是一股若隐若无的淡淡苦香味逸散在这空荡荡的殿宇里,若是想仔细辨明它是个什么气味儿, 反倒半点也觉察不出了。
他自然想到了蒲风临走之前和他叮嘱的那两句话,而她显然是怀疑这翊坤宫里有什么迷药一类。他还没问逐星这香气的原由,她却已经跪在了自己前面哭诉道:“着实不是奴婢疑神疑鬼,本来这翊坤宫闹猫闹得厉害,尤其是到了快下雨的时候……可娘娘的灵柩去后,渐渐地这猫也不来了……人家都说这猫……是……”
逐星面色张皇地不敢再说下去,而方才斥骂她的小太监已经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张宝伸手一拦,冷色道:“便让她说,查案还轮不到你头上。”
逐星蜷成一团望了望李归尘的神色,似乎是忍不下去这种日子了,便吓得发傻地讷讷道:“说是前朝德妃娘娘的冤魂所化的……”
张宝有些嗤之以鼻,这些话早就在宫里传遍了,且在李归尘的案上至少得有半人高的密报是在说这个。
这宫女正是聪明用错地方了。
“在宫里传谣是个什么代价,前车之鉴难道还不清楚。”李归尘盯着她的眸子有意这么说,语气里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那前车之鉴,便是张全冉接连几日杖杀了数位宫女太监,就连养心殿的红人都没能幸免。逐星面色惨白,不敢去看李归尘的墨色眸子,而张宝已经招手示意身后的太监拿人了。
无论是东厂天牢,还是锦衣卫诏狱,只要是去了就别想能痛快地死了。宫中人人深谙此点,自然逐星也明白,于是她只好是孤注一掷地痛哭道:“大人听我说,张公公也是……奴婢真的没有……我那时在翊坤宫只是个普通侍女,收敛德妃娘娘的时候倒也看过一眼,娘娘蓬头垢面的……死的时候,连左右的鞋都穿反了……虽然死后按着贵妃的礼制和康庙老爷一并去的,我们都知道德妃娘娘死的不甘心,化了鬼了……”
鞋反了?张宝摇头道:“宫妃多有裹三寸金莲的,你又是怎么看出反正的。”
逐星辩白道:“不是的,当年的德妃娘娘是大脚,这必然不会错的。还有一事可证……这话其实还是王顺公公无意间透露的……今年德妃娘娘的忌日他还偷偷给娘娘烧过纸的,就在大梧桐树后的废井那……我当时看到他鬼鬼祟祟地便跟了过去,看着他烧的东西里居然还有小娃娃的衣服……小虎头鞋什么的……”
逐星哭得嗓子都要哑了,颤抖着说到此处便再也不敢说下去。然而听得出门道儿的人无疑都冒了满头的冷汗。
难道说,先帝还在德妃这儿留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遗腹子?
翊坤宫里惨死的两位宫妃都怀有身孕,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德妃上吊是在先帝驾崩的半个月之后,如果是德妃当年的确刚刚发现自己有孕的话,又怎么会不留住自己的骨肉?德妃的确是宠冠后宫,先帝又是暴毙的,德妃有了身孕也并非是什么异事。而逐星如果是单纯为了自保而说谎的话,没有必要将话头扯到王顺身上——他们此来便是为了调查王顺,逐星能在宫里活到今天,如何不懂得明哲保身?
德妃的死因莫非也有问题?
李归尘俯下身去问她:“你可曾与旁人提起过此事?”
逐星摇头如拨浪鼓:“从来没有,奴婢若是说了,便活不到今天了……”
李归尘点了点头,直接唤张宝道:“你让人将此女带到诏狱罢,也是给东厂避嫌。”
张宝一听这话简直是心里有火不敢发,好一句“给东厂避嫌”,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架空了他的存在。
直到入了夜,整个翊坤宫中都掌了灯,李归尘依旧在这殿里出神,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行公公们都饿得面露菜色,可李归尘似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七月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张宝望了望门外阴翳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夜色,终于是对着李归尘无奈道:“大人也查了大半日了,圣上说今夜子时前要收到您的折子,这都二更天了,也该抓紧回去着手此事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李归尘站在翊坤宫里面发呆到底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李归尘似乎完全没入耳的样子,小太监们不免发出了叹气的声音。湿漉漉的潮气依旧带着令人烦躁的热意,近来大地暴晒了数日,任谁也看得出这场雨一旦是下起来,必然小不了了。
众人便是这么忧虑着,殿前卷起的热浪狂风忽而咆哮着拍上了翊坤宫的数个门窗,因着殿宇空旷浩大,这声音让所有人心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宝只好是又劝道:“李大人还是早回锦衣卫官署罢,这雨要是下起来,只怕是子时都回不了您那儿的衙门。”
忽而一声尖利的猫叫撕破了暴雨来临前的死寂,天幕猩红如血,西面的云层一闪一闪的。无尽沉积了太久的压抑气泽夹带着土腥味和殿宇潮木的味道升腾而上,然而却有一缕沁人的芳香自李归尘面前的寝殿里慢慢逸散而来。
这味道与此前的苦香味绝不相同,却显然更为摄人心神些。他无言望着焦灼着的一众公公们,忽而叫来了一人,让他进到寝殿里躺到贵妃此前身死所在的床榻上。
那小公公显然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归尘便沉着音色又重复了一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且这事肯定是逾矩的,可他的身上却似乎又一种不可怀疑的笃定力量,让一旁的人都开始蓦然有些心中慌神。
显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被发现了。
那小公公磕磕绊绊地躺在了贵妃生前躺过的床榻上,睁圆了一双眼睛望着绣了百子图的床帐,少顷后,一声惊雷炸响,如烟的雨幕倾盆而下,殿前的檐上出现了一道道水瀑。
那小公公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只觉得有一阵接连一阵的异香冲着鼻子,不过闻得久了就半点也觉察不到了。
这天气,和贵妃身死的那晚一模一样——都是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都是如此的燥热夜晚。
当众人都将目光放到香炉香丸的时候,凶手采用了更为狠准而隐秘的方法,而进献了香丸的王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毒不在任何箱柜中,亦不藏在被衾里,可这整个寝殿中却无处不充斥着此毒。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边的雨势明显小了些,异常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宫殿来,让人觉得身上的衣服也是黏黏糊糊的。
李归尘一直坐在桌旁以食指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是淡然,也绝非不安。直到他起身往床榻的位置走去,张宝和其他的公公们也不由得跟了上去。
李归尘无言地立在床边,而那小公公居然并没有起身,而是依旧躺在那里,面色潮红,胸廓剧烈而急促地起伏着。
“小三子这是怎么了?”已有人不住低呼了出来。
李归尘垂眸坐在了床边,自袖角里抽出了一根金针,刺在了这小公公的指尖上,众人只见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可此人居然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所谓“十指连心”,天牢的酷刑也多爱在这十根指头上大做文章。张宝见着小三子居然是感受不到痛了,便走过来接过了金针又狠狠刺了几下,也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