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平气不过又踹了他一脚,脸色又青了几分,“你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来人,上军棍。”
宋嘉平从军三十余年,治军严明,但对这双小儿女却宠成了宝贝,宋珩自幼顽劣,受点皮肉之苦是寻常事,但军棍这样实打实的责罚,也就三年前宋珩在大冬天里失手将帝京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推入湖中那次方才受过。是以宋嘉平方才怒气冲冲地将人带回来之时,大家都不认为宋嘉平这次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宋嘉平这次是真的动了气。
宋宜忙跪下求情,“爹爹消气,靖安侯府欺人太甚,阿弟他不过是气血方刚,并无大错,便是要罚,也断不至军棍啊。”
宋嘉平气得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一并迁怒,全然忘记了她才是刚被退婚的那个人,“你还有脸替他求情,你也给我跪好了。”
这下无人敢再劝,宋珩也赌气不再说话。
大雪天气,纵在午时,天色也阴沉得紧,宋嘉平命人抬了把椅子放在门廊上,冷眼瞧着他这一双儿女。宋宜和宋珩是一母同胎的姐弟,宋珩虽晚上半炷香时间出生,却一直嘴硬说自己算宋宜半个哥哥,平素有了什么好物什也都首先送到宋宜这儿来,然而终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平时做事便是一根筋,不撞南墙绝不回头,这样的性子让他闯下了不少大祸,如今不逼他改,只怕日后照拂不了他。
宋嘉平狠了心,命人上军棍,“打到他认错为止。”
宋宜欲再劝,一抬头见宋嘉平冷冰冰的眼神,知他令出不改的规矩,讪讪低了头,绞紧了帕子。
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宋珩无论如何也不肯认错,杖至第二十七棍,宋嘉平先他一步沉不住气站起了身。
宋珩趴在刑凳上,衣衫上皆是血迹,他将头埋在手臂间,咬得小臂一片血肉模糊,见宋嘉平起身,艰难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字字有力,“爹,你今日便是将我打死在这儿,我也要说,靖安侯府趋炎附势,敢看不起我姐那就是有眼无珠。亏得今日我遇上的不是那个草包,若是有朝一日让我遇上正主,我非取他一只眼睛不可,”他说着笑了笑,“还得替他留一只,好让他好生瞧瞧我姐的姿仪,后悔一辈子。”
宋嘉平被气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缓过来,劈手夺过小厮手中的刑杖,高举过头顶,还要再让他长长记性。这棍举了半天,最后却只轻轻落下,宋嘉平连连叹道:“孽障,我看你是魔怔了。”
宋嘉平罢了手,命人将宋珩抬下去治伤,待庭院里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才看向宋宜,“起吧,再不去可就真赶不上了。”
“爹。”宋宜低低唤他一声。
宋嘉平摆摆手,“别怨爹,爹今日不教他规矩,日后怕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他靖安侯府算什么东西?也敢败我女儿的颜面,我自不会饶过他们,但凡事有千百种方法,珩儿却只会最蠢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今日他在府门前这一闹,全城都会知道今日之事,定阳王府如今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但婉婉,你不该受这些闲言碎语。”
宋宜动容,却没出声,宋嘉平伸手将她扶起来,“长姐如母,你大哥平素与你们姐弟俩不甚亲近,你更要多叮嘱叮嘱珩儿,既是为他,也是为你自己。”
宋宜应下:“我知道了,爹爹放心,我去看看阿弟。”
“不去赴宴了?”
“去。”宋宜理了理裙裾,“如爹爹所言,阿弟这一闹,怕是全城都已经知道这事了,我若不去,便是被退亲无地自容不敢见人。所以,自然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
“我们婉婉既有这般风骨,何愁日后会缺良配?我宋嘉平的女儿,那是天下少年郎争破头也抢不到的明珠。”宋嘉平赞了几句,“你且先去,礼让人替你备好了,这下已是误了时辰了,再晚可就真赶不上了,珩儿那边我去看看就是,这小子从小到大没少挨揍,不会有事,你且放心。”
宋宜方才在雪地里跪过,却也来不及再回园子里换衣服,灵芝只好命人烧了盆火势旺盛的炭火端上马车,一路替她细细烘着,待到恩平侯府时,不细看已看不出异样。
宋宜不是陪都里各色宴会的常客,她不爱热闹,鲜少有人能请得动她,但偏偏身份尊贵,与一般的官家小姐有本质不同,是以谁能请到她,便有了些别样意味。
宋宜到梅园时,恩平侯夫人正在招待客人,瞧见宋宜过来,忙撇下其他客人迎过来,“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宜同她寒暄了几句,灵芝拿了备礼出来,是两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宜喜玉,宋嘉平刚到焉城时便四处为她搜罗过城内顶尖的玉器,定阳王府中能拿出这类稀罕玩意儿并不奇怪,但同时拿两柄稀罕的玉如意出来送礼,便在王侯之家也不常见,一旁叽叽喳喳的声音果然多了些。
恩平侯夫人受了厚礼,心情愈发愉悦,亲自引着宋宜往梅园深处去,“原以为县主今日是不肯赏光了,适才命小女带着诸位夫人小姐去转过一圈,难得县主肯来,来年这梅花也定要多开几朵。”
“夫人说笑了,夫人这梅花朵朵精致,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栽种的吧。”
本朝文人雅士爱梅,寻常官家夫人命妇多附庸风雅,府中多栽种梅花,但喜红梅者甚少,恩平侯府方才以这一园红梅得了宋宜赴宴的应允。
宋宜与恩平侯夫人一路寒暄,脚程慢,小半个时辰才绕了一圈,又回到方才设宴的地方来,两人都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动静小,没人注意到她们这边,议论声也就自然而然被收入耳底,“你瞧瞧,宋宜这样的女人能是一般人物吗?今日刚被退亲,不成器的弟弟又在府门前大闹一顿惹得天下尽知她的丑事,这会儿倒好,倒和没事人一样来赏花了。”
“依我说啊,可没这么简单。虽说定阳王解甲归田,辞了大将军的职,但好歹是个郡王,她自己又有诰命在身,哪愁找不到好人家?反倒是靖安侯家那位并不怎么样,谁还不知道这位县主出了名地爱才,可那位偏偏是个草包,不就仗着自家小姑在宫里正当宠,当初非逼人家应下这门亲事,如今见人家势微,便这般背信弃义,明眼人可不都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么?日后怎么样,依我看,还难说呢。”
“说得也是,定阳王家底多厚咱们也不清楚,你没瞧出方才那两柄玉如意的门道吧,我哥哥在户部当差,当年曾给我们说过这种玉是稀罕玩意儿,便是帝京也难寻,两柄如意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人了,也着实太大方了些。”
那边不知谁小心思起,往官家小姐们中间扔了雪块,惹得那边打闹了一阵子,恩平侯夫人有些过意不去,向大丫鬟使眼色,宋宜却示意不必,“由着她们去,闺中无聊,闲话闲话也是消遣。”
恩平侯夫人赔笑,“县主别往心里去,左右是那头的过错,县主这么玲珑剔透的人,连我看了也喜欢得不行,若非我儿早已娶妻没有缘分,今日定要倚老卖老为我儿说下这门亲事。”
宋宜听出来她玩笑话中的宽慰,颇为感激,不好拂她的面子,欲同她再客气几句,那边的打闹却已经消停了,又开始闲话起来,“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你们说啊,靖安侯府虽有宫里那位作靠山,但这门亲事无论怎么说都算是他们高攀,如今仅仅因为定阳王辞官便要毁约退亲……换作是你们,你们退么?”
“当然不退。定阳王把持军权十数年,就算如今归隐,背后势力也必不可小觑。”
“所以,你们不觉着这位盛名在外的文嘉县主必然也有问题么?”
有声音接了过去,“你是说有隐疾?”
又一尖锐的声音接了话:“也不一定,说不好是位还未出阁便清白不在的主呢?”
“也是,那边那位不是有草包的名头么?宋宜这种大美人都看不上,你们说……”
众人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没了争执的声音,笑作一团。
闺中寂寥,是以闺阁当中的这群人素来以闲话家常度日,这群官家小姐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她们有最尊贵的体面,有最精致的仪容,却也有最赤|裸的恶意。
恩平侯夫人终于站不住,从她们隐身的那株梅树后绕出来,“这外边天寒地冻的,虽有炭火烧着,但各位夫人小姐金贵,也怕冻着各位,还请诸位暖阁中叙旧,府上为大家准备了几支曲儿。”
这提议得了大家的附和,众人皆要起身进屋,宋宜却适时从树后走了出来。
第3章 圣谕
宋宜施然走向方才议论声最多的那块,走得不快,此番众人噤了声,她踏在雪上的脚步声便放大了许多,在这四下静谧的梅园里清晰可闻。
宋宜今日装扮素雅,但身上的贵气却是素净衣衫所掩不了的,那是高门贵女所独有的骄矜与傲气。她拢了拢手炉,那支滴水玉的镯子便露了出来,轻轻磕在手炉上,玉质清透,声音清脆。
方才话说得最难听的那位露了怯,讪讪赔了个笑,“县主真是丽质天成,全天下的宝贝怕是都聚在县主身上了。”
宋宜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语气亦是淡淡的:“过奖。文嘉不才,向来挥霍,亏得父兄大方,才不至于在诸位夫人小姐面前露了怯。”
陪都不比帝京王侯遍地,定阳王便是如今城中地位最高的人,定阳王世子如今在地方为官,亦是肥缺,宋家官运地位家底无一不惹人艳羡,自容不得他人随意诋毁。宋宜这话话中有话,又顺带讽刺了对方胆怯,惹得一旁看戏的夫人们笑了几声。
方才说过宋宜坏话的人这会儿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纷纷低下头。宋宜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最后才道:“诸位姐妹放心,文嘉自幼受母亲教导,为人需得大度。”
众人皆松了口气,又听宋宜接道:“可惜文嘉不才,十数年来未得家母真传。诸位方才的话,文嘉都尽数听进心里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宋宜这话惹得在场一片难堪,最后一句更是明着说自己,实则让诸位没事就闭嘴,一旁在官宦之家混迹多年已成人精的夫人主母们被这句绵里藏针的话惹得再次纷纷笑出声。
官家小姐们脸上挂不住,有随同前来的夫人欲要出来与宋宜争个高下,眼看场面愈发不可控制,恩平侯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县主近来越发风趣了,同各位小姐开玩笑打趣儿呢。外边冷,大家还是进去听听曲儿暖和暖和,今儿请的是帝京来的最好的戏班子,万望各位夫人小姐赏脸。”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主人家在给两方台阶下,是以纷纷附和,宋宜也不好拂了主人面子,也笑笑准备进屋,灵芝却眼尖瞧见府上的小厮急急忙忙地进来,忙向宋宜回了话过去,宋宜在原地等她,恩平侯夫人只好安顿好其余诸人后再出来寻她,恰见灵芝过来附在宋宜耳边说了几句话,会意道:“县主府上有事?”
“确有些事情,父亲派人过来通传,让速速回府。”
恩平侯夫人不好再留,只好道:“要事要紧,县主请便。”
宋宜向主人家告辞,随灵芝从来路回府,待出得恩平侯府大门,宋宜这才问:“我爹怎么说?”
“王爷只说帝京有人来,持圣上口谕,请县主回府。”
那草包小姑的枕边风来得这般快?
宋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问:“来的是大内的什么人?”
小厮垂首,“不是大内的人,是御史台。”
宋宜心生疑惑,却也知多问无益,只好上了马车,心思却已不知到了哪里。
马车回程时比来时驶得快,车内颇有些颠簸,但好在一路走大道,也不至于过分不适。宋宜循例从西南角仪门入府,绕沁园至正门,刚穿过垂花门到门廊处,见宋嘉平正在此处等她,忙问:“爹爹,帝京来人怎么说?”
宋嘉平摇头,“规矩大得很,说是旨意有你一份,必得你回来才肯宣旨,请进来吃口茶也不肯。”
宋宜正要回话,就见大门从外至内缓缓打开,门口一人长身玉立,朗声道:“监察御史沈度,持圣上口谕,请定阳王与文嘉县主接旨。”
延和二十七年,小寒日,陪都,小雪天。
宋宜从门廊望至正门口,一眼望见从风雪里赶来的沈度。
宋嘉平备香案,率阖府众人跪地俯首,沈度宣口谕:“陛下命定阳王与文嘉县主进京面圣,即日启程。”
再简单随意不过的一道口谕,宋宜谢完恩,背后却已浸出一层冷汗。
是日小寒,焉城北风呼啸,夜色降得早,寒风裹挟着冰雪利刃砸在定阳王府的朱红大门上,平白添了几分寒意。
宋嘉平客气谢恩:“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王爷莫要折煞下官,下官不过奉命行事,担不起王爷纡尊降贵的一礼。”沈度见宋嘉平如此配合,倒也并不意外,只道,“还请王爷和县主休整一晚,明日随下官进京面圣。”
明明是一丁点错也挑不出来的答话,可偏偏沾染了寒意。
沈度一脚踏进天井,迎风踏雪走进院里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宋宜不由抬眸看了他两眼。
沈度不是时常出现在帝京贵女闲谈中的那类公子哥,虽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与盛名在外的好文采,却既没有讨贵女欢心的口舌,也没有一路顺风的仕途,延和二十四年的探花郎,到如今三年过去,经翰林院与御史台打磨,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这倒令诸多原本对他有些上心的官宦之女纷纷收起了小心思。
宋嘉平去年以年事已高为由上书归乡,定阳王府自此迁至陪都。在此之前,文嘉县主宋宜,那也是帝京里一朵诸多世家大族都高攀不起的娇花,向来不把这类寒门高士放在眼中,可偏偏这次却多看了沈度几眼,惹得宋嘉平也一并打量了他几眼,倒让沈度有种他才是被动者的不自在感,微微蹙了蹙眉。
宋嘉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适时出声打破了这份不自在:“请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度并不答话,只是弯腰拱了拱手,随他进了前厅。
宋宜候在门廊下,伸手去接飞檐未能阻挡在外的雪粒。
廊外飞雪不知愁,簌簌而下,迅速掩埋了方才沈度走进来时留下的那道印迹。
冰雪沁人,宋宜顾不得仪态,缩了缩身子。
今日沈度的到来绝非善事,便是接宋嘉平与她进宫,也绝不该是御史台来人。
御史台那是什么用处?
纠察百官为先。
宋宜召了管事许林过来,“许叔,闹这么大阵仗,门外什么情况?”
许林环顾周围,引着宋宜离开前厅几步,这才低声回道:“回县主,门外……北衙禁军在。”
宋宜心里那股不安到这当口终于应了验,因许林跟随宋嘉平从军多年,与他们一家素来亲厚,说话也没了顾忌,直道:“父亲去年才回乡,如今不过一年,陛下竟然又赶在年节之前就要召父亲回京,想来也定无好事。只是这来的是御史台的人,着实太奇怪了些,许叔有听外间的军爷说是为着什么缘故么?可与靖安侯府有关?”
许林迟疑了一瞬,“不曾听说,不过倒是听有位军爷说要去请城外某位将军晚间进来吃点热酒。”
城外还有驻军,宋宜微愣。
管事听见厅内有动静,忙告了退:“御史台前来所为何事尚未可知,但吉人自有天相,县主不必太过挂怀。”
沈度与宋嘉平两相让到门口,正见着管事离去,沈度看了眼他的背影,向宋宜简单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宋宜忙还了礼,“沈大人客气。”
沈度不欲与她寒暄,于是抬眼看了一眼宋嘉平,说起公事:“叨扰王爷和县主,今夜还请二位在别院委屈一夜。”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闲谈也已无益,宋嘉平神色自若地往别院去,宋宜向沈度告辞,追上宋嘉平的脚步。至垂花门时,宋宜突然想起来什么,回望了沈度一眼,彼时沈度已经在安排后续事宜,感知到宋宜的眼光,抬眼望向宋宜,久未动作,半晌才抿了抿唇,向宋宜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夜,定阳王府并不太平,沈度说是请宋嘉平和宋宜宿在别院一晚,却命禁军将阖府下人圈禁至一处,只留了两三人贴身伺候,连重伤卧床的宋珩也一并被请到了此处。
管事命人烧了旺火,屋内人多,颇有些闷热,倒是驱走了几分寒气,却止不住一大家子心中的五味杂陈。
宋嘉平在案前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宋珩心里七上八下,因着伤势时不时地哼唧两声,还不忘追问:“爹,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陛下怀疑您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