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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会记不住,你以为我是你啊。人家只是故意问你的啦。”
    “姐姐你好幼稚呀。”
    “幼稚的明明是小二郎你好伐,都四岁了,还天天‘我不要吃饭饭,我要喝水水’,然后动不动就抱着小被子在怀里嗦啊嗦的,傻不傻呀。”
    喜欢嗦被子却不喜欢被人家笑话的小不点儿脸蛋一红,恼羞成怒,把鼻子下嗅的正起劲的小被子丢到一旁,两边腮帮子鼓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嘴巴一张,哭了出来:“噢,又笑话我,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去找我妈妈——”
    金美娣过来,把小不点儿抱在怀里哄,亲亲她的额头,叫她去旁边先去吃完饭,她耍赖:“我不要吃饭饭,我要看电视,我要看两集哆啦a梦!”
    金老太剥了一根香蕉递过来,笑眯眯道:“小把戏,喏,奶奶请你吃卟哪哪。”
    金不换:“谁?什么奶奶?”
    小不点儿笑话金老太:“外婆你又说错话啦,奶奶和外婆也分不清。来,我教你,跟我一起念,注意发音:banana!”
    金美娣过来打岔:“她年纪大了,神智无知,不要听她的。”对金老太横了一眼。
    金不换:“姆妈,你眼睛怎么肿了。”
    金美娣:“我下午喝过水,睡了个午觉,醒来就这样了。”
    “你没去上班?”
    “没去,公司里出了点事。”
    金不换警觉的望着她:“什么事?”
    “没什么。”赶忙走开一点,走前对小不点儿看看,回头再对金不换瞟一瞟。
    金不换察觉,奇怪问她:“你今天怎么了?老是看我干嘛?”
    金美娣看着她,脸色小心,语带试探:“今天接到干爹干妈来的电话了。”
    “哪个?杭州那个吗?到现在还有联系?”
    “什么话,讲的好像姆妈给你认了很多干爹似的。”嗔怪完她,又讲,“干爹和干妈说想叫小二郎去杭州陪陪他们,过上一阵子,你觉得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
    “怎么了?”
    “干爹是什么样的人,你跟他轧那么久的姘头,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他怎么了?”
    “我每次住他们家,他都会找理由跑到我房间来没话找话,还有几次挑我洗澡时跑来敲门。这样的人,你竟然要把小二郎送到他家里去?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那算了。”金美娣眼睛不看她,坐到旁边板凳上低头专心择菜,说,“还是自家人能信得过,你讲对伐。”
    “今天怎么了,莫名其妙!”
    次日早起上班,小二郎早早背着书包读书去,到门口了,金老太追出去,把一只煮鸡蛋塞到她的小书包里去,交待她务必要吃掉,不可以浪费,否则长不高。罗里吧嗦讲半天,突然低下头,捧着她的脸蛋,“啪”的亲一口。小不点儿用袖子擦被外婆亲过的地方,皱着脸,没出声。
    走出两步,小不点儿突然说姆妈:“你身上好臭啊,是不是吃酒了啊。”
    正在化妆的金不换听见,忙问:“姆妈,你一大早喝酒干什么!”
    “姆妈就喝了几口黄酒,没事的。”刚刚半瓶黄酒一口气倒进嘴巴,现在酒劲儿上来,脚步发飘,同小不点儿说,“小宝贝,还没和姐姐说再见呢。”
    小不点儿回头,朝房间挥挥手:“byebye啦。”
    金不换正在房间内化妆,坐在床上,从窗口朝她招手:“小二郎,晚上见。”
    小不点儿扮了个鬼脸,皱着鼻子说:“我是在和我的鞋子说再见,你干嘛答应啦。”
    金不换问她:“你又怎么啦。”
    听她讲:“谁叫你昨天笑话我嗦小被子,还把我好不容易拼好的拼豆弄乱,我不要睬你了,哼。”
    “下次再也不笑话你了,晚上等我下班,一起去游泳啊!”
    小不点儿没回头,背对着她,比了个弯曲的v字。
    星期二这天是个好日子,对于阿三头来说尤其是。虽然天气不怎么样,潮湿闷热到窒息,动一下,浑身汗,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如果说有不同,那么肯定是心情。
    阿三头早上起来,开开心心哼着小调儿,煮了一锅小米粥,炒一盘咸菜毛豆,剥了两个咸鸭蛋,然后去床上喊老婆起来吃饭。
    带鱼西施睡到吃饭时才起,上饭桌,还嫌他饭做得太简单,他笑嘻嘻的,绝不还口,也不生气。伺候老婆吃完早饭,碗筷收拾一股脑堆到水斗里去堆着,门后面摘下草帽,戴到头上去,门后镜子照了照,镜中自己,打扮精细,无可挑剔,便抓了鞋架上的钥匙出门去。
    带鱼西施在后面骂:“饭碗都不洗,留着给苍蝇下蛋呢!”
    “你放那里,我回来就洗。”
    “又要去那里转?”
    “嗯,又去那里。”
    “去多久?”
    “就一圈。”
    “早点回来,去店里帮我照看!”
    “晓得了!”
    “拍张照片回来我看!”
    “晓得了!”
    阿三头说一圈,就一圈。路线他是这样安排的,从新闸路进入镇宁路,经镇宁路去江苏路小弄堂,慢悠悠晃荡到二姐家的那条弄堂口时,正好是小卷毛去读书的时间了。然后他就远远的找个角落蹲下来,挤在一群早前乘凉的老头老太中间,看着那小小身影由二姐牵着出家门,再往愚园路那边去。等到小不点儿上车走了,他再出弄堂,从愚园路绕回到自家开在新闸路上的小店里去。
    阿三头地面上找块干净些的板砖,在老头老太中间一屁股坐下来,眼睛瞄过去。现在是早上八点,小人儿马上要出来了。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她都已经去读了几个月的书了。
    他还记得她第一天去读书的小模样儿,背着个书包,哭的一脸都是眼泪水,看着伤心死了,紧紧抱着金不换的大腿,死活都不愿意离开家门。一面哭,一面和大人谈条件,说到学校她会想家,会吃不饱饭的呀。如果不让自己去上学,自己一定听话不乱跑,吃饭一定又快又多。
    唉,她那天的小模样儿反正不能想,一想阿三头就要发笑,然后心肠一片柔软。
    小不点儿哭了整整三天,以后就好了,每天蹦蹦跳跳读书去,他也代她开心,可是每天能看到她的时间却不多了,不像老早还没去读书时,除去吃饭睡觉,她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弄堂里玩耍,时时常常的能看见。还是那个时候最开心。
    那时候每天抱着猫跑到弄堂里来溜达晃荡的小小人儿,她可真是招人喜欢哪,那一头满是圈圈的柔软卷毛,可真令人稀罕,每次看到她把猫抱在怀里,使劲去嗅那猫脑袋时,他都要发笑。然后一遍遍在心里想,这小囡囡,长得这么漂亮,嘴巴这么会说,不叫她去做电影演员真是可惜了。
    他那时候蹲在角落里,有多想上前去和她一起玩耍,带她去买好吃的东西啊,他心里想,哪怕和创意园内上班的那个每天经过的年轻男子一样,和她坐着说两句话也好啊。
    第124章 paradise
    阿三头蹲在角落里,觉得就算什么都不做,光远远躲在一旁看那小人儿来去,就觉得开心,这世上什么烦恼都没了,什么蚊叮虫咬,什么房子了钞票了,都不是个事。为了看她,他可以一坐一天,一蹲一天。
    只要再等等,再等上一等,马上就可以美梦成真了。每天牵着她的小手送她去上学的人,马上就要变成自己了。
    只有眼下,还需要一点点的忍耐,还需要小心再小心。前阵子有两趟差点被下班的金不换撞破,吓出一身冷汗。本来去哪里是自己的自由,这条弄堂也不是二姐一家出开辟来的,也不是她家独家拥有,但总归因为那点小心思,心虚,看见她们,难免冒汗。
    阿三头蹲在一堆老头老太里面,开开心心的看着小不点儿,脑子里编织着将来与她,与老婆带鱼西施,与老娘一家四口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美梦,直到她小小身影消失不见,仍然舍不得起来走开,正托腮微笑,忽然有踢踏拖鞋声自身后而来,旁边有耳目灵便的老太自言自语:“这个人是谁?我看着怎么像是美娣家的瘟生?”
    踢踏脚步声在身旁停下,一双脚出现好在阿三头的眼睛下,这双走路时发出踢踏声的鞋子是皮鞋,鞋尖张开了口,被用胶布给缠上了,勉强挂在脚上,穿成了拖鞋。
    这人过来时,带来一股衣服没有干透的酸臭气味,不过阿三头没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双开口皮鞋给吸引住了,正在低头研究,头顶心上突然挨了一下,力道不轻,他往上推了下帽檐,抬头去看,对上敲自己头顶心的男人,“啊”的尖叫出声,跟见了鬼似的,张口结舌道:“你?!”
    这个身上旧衣皱如咸菜的男人望着他嘿嘿一笑:“是我,我回来了。阿三头,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没见老?”
    阿三头不答话,“蹭”的站起来,一溜烟蹿出去了。
    刚刚那老头同身边乘凉的伙伴讲:“要西快了,真是瘟生,瘟生回来了!”
    旁边人说:“不是去外国发财去了吗?看这样子,不像呀。”
    “你听美娣瞎讲八讲,她那张嘴你也敢信啊?伊是赌博酗酒,被盯上了,家里蹲不下去,带着姘头跟一个东北旅游团去韩国旅游,到了韩国以后偷溜出团,黑在那里做苦工了。”
    “不是说去了英国么?韩国那种地方能赚到什么钞票。”
    “他倒是想,人家英国看他长得美!”
    “这下金家天天又有好戏要唱了。”
    金美娣送好小不点儿,目送接她的车子开走,心下松一口气,于是转身回家去。昨天一夜没睡好,今天早起右眼皮开始不停跳,按照她的经验,搞不好又有倒霉事情要发生,所以得喝点酒压压惊。现在酒劲儿上来,人醉醺醺的,不过回去之前,还没忘左右和身后都小心看看,再三确认,的确没有可疑身影。
    回到自己家门口,家里大门紧锁,八点刚过,家里人已经都已经跑的一个不剩,房子等拆迁,早晚要搬走的,所以连空调都没装,一家门就靠一台老掉牙的吊扇对付着,天太热,金不换每天一大早就跑去公司上班。金老太也是,宁愿去菜场转悠,说那里都比家里凉快。
    她掏钥匙开门,听得身后忽然一阵踢踏脚步声,紧接着,一股带酸气的呼吸声拂在后脑上,然后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美娣。”
    她被昨天的那些人吓破了狗胆,以至于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掉进万丈深渊,一会儿梦见自己被鬼怪包围,没休息好,今天起来神思恍惚,两只脚酸软发飘,走在路上如腾云驾雾,忽然听见身后有男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一个哆嗦,丢下钥匙,转身要跑,刚拉开架势,忽然定住,望着眼前男人愣怔住:“竹生?你是竹生哥吗?”
    难怪她认不得,不过这几年时间,竹生他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样子,跑前虽然已经酗了一阵子的酒,人又干又瘦,但不管怎么样,至少看着还有个人样子,可现在,脱了形,变成了鬼。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还有脚上用胶布缠起来的皮鞋,看上去至少穿了八百年。头发胡须大概也很久没有理了,脑袋又脏又乱,挡住半张脸,看不清眼睛和面容,仅能从轮廓及嗓音判断出眼前这邋遢男人的确是竹生。
    她嗓音颤抖,手脚发软:“是你?竹生哥?”
    竹生慢吞吞弯腰,从地上捡起钥匙,递到她手上,望着她的眼睛:“夫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跟今天的太阳光似的,美丽漂亮到耀眼。”
    金美娣哆嗦着嘴唇,傻傻问:“竹生哥,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直在朋友那里。”
    “回来后怎么不来找我?”
    “有点事情,耽误了。”
    “竹生哥。”金美娣激动过后,头脑更晕,醉意更浓,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生气,打开房门,拉起他的一只手,“你跟我进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两个人拖着手进入房间,金美娣暂且放开他,跑到床头去,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相册来,小不点儿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照片都在里面。
    她拉着他坐在床上,一张张翻给他看:“竹生哥,你看,这个小宝贝是我的,她漂亮不漂亮?”
    竹生说:“漂亮,像你一样漂亮。”
    他的眼睛一直不离自己左右,目光如初次见面一样令她喜悦无比:“竹生哥,你看,我其实还能生,你不要再跑了,你跑出去,会被外面那些坏女人骗的,你留下来,和我好好过日子,我一定会替你生一个漂亮的儿子出来,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生。”
    他指指相册上的小小女孩儿:“那,她是谁?”
    “她是我的小宝贝呀。”
    竹生望着她,表情忧伤,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竹生哥,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也不要走,你留下来!”
    竹生留下来,她烧了热水帮他擦澡,为他剪去蓄了不知多久的胡须和头发,去阁楼了找了干净衣服出来给他换上,从前还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她手摸着竹生根根分明的肋骨,眼泪水又冒了出来:“竹生哥,这些年,你受苦了。”
    竹生换好衣服,她去做饭,端上来,他吃两口,难以下咽的样子,倒是一瓶黄酒爽快喝光,空酒瓶放下,抽一张纸巾,擦擦嘴巴,问:“夫人,钱有吗?”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跟我要钱,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还和那些坏人牵扯不断!要么就是骗我的钱去给那些坏女人花,是不是!”
    “夫人,你何出此言?我金竹生对美娣你此情不渝,至死不休。”
    “我不敢再相信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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