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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玄沄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研究内容是什么?”
    【人类的“感情”。】
    贺榕答道。
    【我查阅了许多文献,依然没能理出头绪。“感情”没有形态,无法测量。似乎能被观测,但是很多时候又缺乏真实性和数据支持。它骤然发生,有时可以持续很久,有时又会突然消散。无法将它单纯定义为生理、物理或者化学变化中的任意一种。】
    【可是它又确实存在着。诸多文献证明人类历史上的许多重大转折点和文明的衍生都有着它的参与。它的种类繁多,甚至还会自我革新。它简直类似一种人类名为“癌”的病症。我实在搞不懂这一切。是因为我不是人类吗?】
    贺榕顿了顿。
    【可是人类不允许ai机器人搭载“感情模块”,即使那一模块似乎并不具有杀伤性。】
    他看起来十分惋惜。
    玄沄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弄错了一件事。
    他曾经千方百计避免贺榕被浊世污染,让他免于七情六欲缠身之苦。可这完全是出于“人”的角度。道家讲求斩三尸除执妄,佛门同样用戒定慧镇三不善根。可是在贺榕的眼中,七情六欲并非业障之本,万恶之源。他是真心实意想要接近人,了解人的一切。
    这很可能便是唤醒贺榕的关键。
    单凭【刹那】内的幻境还不足以唤醒他。有什么途径可以使贺榕在这一状态下既接触人事,又能在与众多人的互动中逐渐醒来?
    梦境,互动,虚拟,幻象——
    这便是《星光纪年》的由来。
    玄沄选择了在某一生活较为安逸、人人追求享乐的世界投放由【刹那】改造而来的沉浸式虚拟游戏。因为修为已至金仙,玄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干涉【法则】。故而这款超越人智、体验极度逼真的游戏并未引起任何质疑,反而迅速火爆,吸引了越来越多人前来游玩。
    在星光纪年中,每一个副本便是一个芥子幻境,从诞生伊始便自带【规则】。而玄沄所要做的便是在【规则】的基础上增添适合人们参与的内容。在这一指令下,副本会根据玄沄的要求自动将【规则】改造为【游戏规则】,并根据人们的反馈逐步调整,让游戏的内容、类型和可玩性都不断提升。
    这一切的运行起初完全依靠玄沄的元神之力。但之后参与的玩家越来越多,同一时间连接【刹那】的凡人灵识不计其数,因此玄沄不得不从他们的身上索取一物来填补内耗——那便是【钱币】。
    不管何种形式,钱币历来皆是在人手中流转不息、集结了“天、地、人”精气的欲/念之物。因而它所蕴含的能量完全可以满足法器的日常运作。从玩家手中获取的钱越多,能量就越充足,游戏便能不断推陈出新,满足不同玩家的需求,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然而当星光纪年在外部世界广受好评,贺榕这边却依旧沉湎梦中。即使玄沄通过真无镜不断呼唤他的魂识,他也拒不应答。玄沄无法,只得再度分神进入他的内景直接引魂。
    变故在此时发生了。
    由于这段时间来元神之力的不断消耗,外加再度强行分神带来的伤害,玄沄分出的那缕元神碎裂了。尽管他迅速采取了补救措施,让主意识和大部分法力得到了保留,但还是有一小块碎片就此遗失,流入了茫茫的芥子幻境中。
    第129章 栖鸟之歌(十一)
    那一日的经历令玄沄终生难忘。
    他的分神一边连接着副本,一边紧紧抓着贺榕的魂识,感受着两方互斥下形同车裂的滋味。由于元神碎裂,他宛如被活生生撕掉了一条手臂,灵力不断从缺口流失,让他连最基础的化形都维持不了。
    在这种被生生撕碎的剧痛中,玄沄依旧咬紧牙关没有松手。倘若错失了这次机会,他恐怕短期内都无法再为贺榕引魂,连潜入他的梦境都办不到。那种即将再度和对方失散的绝望就这样压过了剧痛,让他宛如挂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痛到意识崩散都不愿放手。
    这一刻,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上苍垂怜。
    也许是他的一片痴心终于传达到了所爱之人的心中。
    又或许是包括玄沄在内的许多人共同努力,逆天争命抢回的一线生机。
    在一栋普普通通的楼房内,有一个满脸血泪爬出高三地狱的考生拍着他姐姐的门发出了灵魂呐喊:
    “李双你快把游戏终端还给我!!!高考结束了!!!我要打游戏啊啊啊——”
    李世修投胎至这一世界的转世,李赢,在这一刻得偿所愿地登入了游戏。他在姐姐李双的陪同下进入了新手关卡,而这一副本恰巧就是玄沄连接中的。
    天时,地利,人和齐聚。
    贺榕从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气味中醒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以幽魂的形式漂浮在空中,更不知道这一刻的背后藏着多少深爱之人的心血和努力。
    他什么都不知道,连同自己的名字。
    贺榕因为被强行拉出梦境失去了“记忆”。这里的记忆指的是作为机器人的部分。而他真正的记忆则被埋在更深的意识深处。只有补足缺失的魂魄才有可能回复。而补足的方法便是慢慢增强神魂之力,提升修为,使得三魂齐聚,七魄自然归体。
    玄沄知道自己不能心急,即使他此刻因为没顶的狂喜连身上的剧痛都忘了。他是多么想冲上前去拉住那个透明的灵魂,倾诉已经漫溢千年的思念。
    可是因为重伤的关系,玄沄的分神失去了声音,无法彻底化形成npc,脸上还留有烧痕,于是他选择遮住脸安安静静守在一边。贺榕——从这一刻起便是贺容,则满目好奇地在半空中转来转去,他颇有兴致地观察着玩家与npc,甚至还跟在他的身后飘飘荡荡,令玄沄好几次都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贺容自此便在玄沄分神的陪伴下开始了这场跌跌撞撞的游戏之旅。
    贺容只有通过真无镜化成的手机才能与副本相连,而真无镜随着贺容的魂力和修为增强可以开放更多功能,但是在初期依然不能一口气接纳太多内容,因此贺容无法收取陌生玩家的信息。他收到的【李赢】等人的好友申请也是经过玄沄筛选的。
    贺容遇到的第一关便难度不小。
    许是魂魄不全的影响,他变得更加无欲无求,没作他想就把唯一一瓶药全用在了【哑奴】身上,让扮演【哑奴】的玄沄分神哭笑不得。此时他已恢复了一部分法力,尽心尽责地扮演着守护小先生的奴仆。最后,【哑奴】帮着贺容抢了一次冠军,免得他因为玩不了游戏又迷迷糊糊陷入昏睡。
    然后玄沄将贺容引向了第二个副本。在那个副本中有着分神流落在外的碎片。此时“碎片”已经完全融入了幻境,他并未继承玄沄的法力和记忆,看起来就是这个副本中最普通的原住民。
    玄沄想做一次尝试。
    假设现在有一个舞台,在舞台中央,丧失记忆的主角忘记了一切,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惦念着另一个人。而那人便是这个舞台的另一个主角。他同样什么也不记得,宛如一张白纸。如果他们再度相遇会发生什么?
    正如玄沄所料,哪怕两人忘记了彼此,中间隔着外貌、种族、语言等重重阻碍,他们依然会像命中注定般被对方吸引。虽然“碎片”看上去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但是他的内核依然属于玄沄,贺容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淡淡的仰慕。这在玄沄的眼中,便是一条让他快速恢复记忆的捷径。
    如何让主角与主角在短短21天内相知相许走到一起?
    答案很简单,他们需要促成这一切的配角。为他们安排各种契机,推动他们彼此了解,让他们正面自己的内心。于是笑容彬彬有礼的“管家艾伯特”登场了。他作为戴维斯先生的左膀右臂,不仅可以让戴维斯快速察觉贺容的特殊,还能自然地向贺容灌输戴维斯的事,让他了解对方的为人,心生好感与倾慕。
    他牵起了这个孩子的手。温暖的,柔软的,如此惹人怜爱,可是他牵着他的手走向了另一个男人。即使他内心酸疼无比,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
    你明明对他一无所知。
    你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口味,他过去基本不进食,自然不喜欢那些重口味的东西;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对书本的偏好,虽然他可以阅读深奥的内容,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诗词和神话异志;你不知道他为何在遇到困难时从不向你求助,因为他下意识里怕给你添麻烦,即使他什么都不记得,还是不希望惹你厌烦。
    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却能拥有他的真心。他在你的生日时为你召唤了一道彩虹,从此成为了你心中最美的风景。他对你说,他即使离开也不会忘记你,虽然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你们一起散步,一起走过刚刚下完雨的庭院,一起沉浸在书香之中,你凝视着他的脸直到白昼轰然逝去。
    然而你们依然得不到幸福结局。
    当枪声响起,那个孩子就此缓缓倒下,玄沄仿佛见到了当日贺榕在自己面前颤抖下跪的模样。再一次,他再一次牺牲了自己。明明不希望他再度受伤,明明不希望他自我牺牲,但是残忍的命运好像在对玄沄说,看吧,哪怕你促成了舞台,哪怕你安排好了一切,他依然会转身离你而去。
    那种全身被撕裂的滋味又一次从天而降,让玄沄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在戴维斯的催促下失魂落魄地去拿急救箱,可是这对他已然被洞穿的心无济于事。
    这是致命的疏漏。
    从旁观者的角度,玄沄痛苦地意识到,他与贺榕一次次错过并不是“造化弄人”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相爱”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们总是为对方做得太多又说得太少,瞻前顾后又不懂坦诚。因为玄沄不擅长与他人建立亲密联系,而贺榕连自己的心情都弄不明白。他在感情领域宛如一个稚童,如果喜欢对方,那便要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奋不顾身地悉数献上。
    贺榕对他确实存有倾慕之情。可那份倾慕更接近仰慕和崇敬。因此玄沄无心的沉默便会让他心生退缩,轻微的表态便能让他直接放弃自己的想法。这份对玄沄的感情在让贺榕在生出七情六欲的同时,也令他不断压抑本心,痛苦不已。
    这样下去,无论他们多么深爱彼此,同样的悲剧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上演。
    所以玄沄作出了一个决定。
    在这个舞台上,为了让主角二人达成幸福结局,配角、反派、丑角都是必不可少的。为了让身在局中的贺榕醒悟自己的问题,那么必须有一个人站在戏外掌控一切、推动一切。
    这一次,比起师长和引导者,玄沄更想成为与贺榕一路并肩同行的友人。比起受到崇敬和仰望,他更想直面贺榕真实的内心。笑也好,哭也好,满腹牢骚也好,忍不住发脾气也好,只要能逼着贺容说出真心话,他可以变成任何角色。只要贺榕能逐渐寻回自我,学会正确的爱一个人的方式。
    不是奉献,不是牺牲,而是彼此坦诚,互相承担。
    玄沄为自己在副本中的分神取名“云栖”。
    他把被“贺榕”遗忘的那个“木”字,放进了自己的名字里,代替他记住一切,寻回一切。
    “云栖”的外貌、态度、举止连同处世为人都与玄沄截然相反。玄沄内敛清正,他奔放妖冶;玄沄克制守矩,他跳脱无拘;玄沄冷漠疏离,他善用人心;玄沄轻而易举便能吸引贺榕,而他并不会被自己的心上之人喜欢。
    可是这样就够了。
    舞台的大幕已然拉开,灯光就绪,鼓乐齐鸣。串场的小丑登上舞台,他的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嬉笑着走至有些惊讶的主角面前。
    “我叫云栖,第二个字木西念西。栖栖失群鸟的栖。”
    他勾起嘴角,半笑不笑地看着贺容。
    “你叫什么名字?”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作者有话说:
    最后那首诗出自陶渊明,《饮酒·栖栖失群鸟》
    第130章 栖鸟之歌(十二)
    一个“人”是如何被确认为是他“本人”的?
    参考的条件或者依据无外乎以下几点:
    名字,外貌,性格,品德,以及从出生至今的全部记忆。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人类灵魂。尤其是最后一项,记忆是每个人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身份认证,宛如指纹锁般将“你”确认为“你”。
    作为同一个分神碎裂后的两个部分——
    “云栖”由玄沄本人的意志直接操控,继承了他的全部记忆,却矢志扮演着完全不同的人格;
    “顾凛冬”保留了玄沄原有的外貌与本质,但是他没有与贺榕相关的记忆,他只是这个副本里的npc之一。
    整件事既复杂又单纯。
    贺容会被“顾凛冬”吸引,愿意为他拼尽一切,但在他面前却绝少说真心话;相反,贺容在“云栖”面前则坦诚得多,因为他知道不反抗就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可是这样一来,他也只会把云栖当成一个有些奇怪的“友人”。
    是啊,是的,是友人。
    云栖笑嘻嘻地让助理给站在场边的两人送了两杯咖啡,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带着如出一辙的无语表情。他将顾凛冬的身影作为咖啡的背景拍了下来。然后优哉游哉地等待好戏上演。
    他看着贺容围着顾凛冬转个不停,为他忙里忙外奔波打点,学着融入这个光怪陆离的娱乐圈,还要应付网上的各种风波和流言。为了让顾凛冬能走上巅峰他不惜一切代价,而这种献身的方式会让他倍感“安心”。若想要打破他的这份“安心”,那么不得不采取些许疼痛的方式。
    原本玩家退出副本后,副本也会随之清零重置。但是戴维斯的那个副本并没有,在云栖的刻意安排下,故事继续上演,并且衍生出了最悲惨的结局。
    贺容因为共情的关系,如云栖所想的看到了戴维斯的末路。他因为前所未有的悔恨泪流满面,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身上的问题。即使此刻云栖非常想上前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不行,这个舞台的主角另有其人。
    他在这个副本的“碎片”——顾凛冬完全就是“玄沄”的样子。玄沄的外貌,玄沄的冷漠,玄沄的固执己见,同时也和玄沄一样,他在相处过程中慢慢意识到了贺容的重要,渐渐对贺容放下了防备,笨拙地回应这个孩子的好意。虽然他依然弄不清贺容的想法,却也在屡屡受挫中更加迫切地渴求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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