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使只是雏鸟情结又如何?谁说依赖生成的感情就是错误?只要将那感情转化成自己想要的不就行了。就算转化不了也无妨,反正那孩子懵懵懂懂,你说什么他都会听。]
……
[这样太卑鄙了?卑鄙又如何?世人汲汲营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凭何你就要默守陈规,放那心上之人离你远去?]
……
[希望他随自己的心意而活?笑话!你又知他心意如何?若他对你也是情根深种呢?就算他对你的感情与你对他的不同,也可以慢慢培养不是吗?只要你伸出手——]
玄沄拼死抵抗着,可那魔气发出的话语竟像出自他本心一般,让他肮脏不堪的心思被逐一点破,无所遁形。是的,那魔气是没有自身思维的,这些都是玄沄自己的心魔。在他温柔轻抚贺榕头顶的表象背后,隐藏的却是想就此拥他入怀,看着那孩子在自己的掌中惊慌颤抖,撕开他的衣领……
玄沄痛咬舌尖,用精血生生压下了那沸腾迷乱的幻相,让头脑逐渐恢复了清明。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自己不想扭曲贺榕的想法。他本是一株了无牵挂的灵木,因一时的好奇与人产生了纠葛。玄沄不能因一己私欲将他困在身边,让他沾染上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恨。
盆中之树易夭折,掌中之木又岂能参天。
他本应在春光里懒洋洋地数着新芽,在蝉鸣中头顶烈日不卑不亢,秋月下乘着风随兴高歌,到了冬日用一身绿意融化那白皑皑的坚冰。他的脚下会淌过细细的雪水,来年渗入泥土,养育出一地繁花。他会在姹紫嫣红中迎来春天。而自己怎能将他就此关在漆黑的屋子里,任由自己把玩欣赏。
他想给这个孩子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期盼他顺应天地,自在逍遥畅怀无拘;期盼他修行无阻,学有所成终得大道;期盼他不知忧虑,不知疾苦,远离人世纷扰,免于众生八苦。
即使玄沄的胸中奔涌着令自己一筹莫展的柔情,即使他的喉口宛如被撕裂般在黑夜里无声嘶吼着对方的名字,即使他有能力、也有捷径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但是他依然不愿如此。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因为你是我心上唯一的花。
也许是精血的压制起了作用,玄沄终于昏昏沉沉睡去。在意识空茫之际,似乎有谁拉住了他的手。对方的手冰凉舒润,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好像就此将那魔气和盘亘在心头的抑郁悲哀都抽走了,玄沄觉得自己整个人轻松了起来。体内的真气也开始自发运行周天,修复受损经脉……
玄沄睁开了双眼,出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洞府。有一名陌生女子坐在塌前,一身清正灵气,对他莞尔一笑。
“你可总算醒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
“这是我刚炼的辟魔丹,你且服下吧。”
玄沄没有接过对方掌中的丹药,他缓缓坐起身。
“方才那人……是你么?”
“真人所言何事?”
“我的身边……方才似有人在。”
“我也是才来不久,不曾看到这洞府里有别人。”
“……”
玄沄的脑中依然有些混沌,那女子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云湖宫弟子,路遇聚清观一行人,见玄沄魔气入体便出手相助,一路伴他回了这罗浮山。
“……多谢仙子搭救。”
“真人您言重了。我不过是尽了自己的微薄所能。若非您舍身封印了那魔头,现下早已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玄沄下意识想起身前往贺榕的洞府,他许久未归,不知那孩子这段日子过得怎样,修行有没有遇上困难,在其他长老那儿可否习惯,有没有受人欺负……然而他的动作马上僵住了。
不行。不能去。
脑内有个声音提醒自己。
现下若是见了对方,自己没有信心能控制情绪。若是魔气还有残余,自己忍不住对他做下错事……玄沄就这样失神般坐在榻上,引得那女子担忧问道。
“真人是否身体有恙?可否容我切脉?”
玄沄像要把胸中浊气呼出般叹了口气。
“真人?”
他阖上眼。
“……有劳仙子了。”
第125章 栖鸟之歌(七)
那是一切错误的起点。
若玄沄此时执意前往,便会发现贺榕倒在自己的洞府内魔气缠身,痛苦难当。
那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若玄沄出关后能仔细探查贺榕灵力亏空的真相,便能发现他此时修为阻滞,金丹危在旦夕。
可是玄沄什么也没做。他误把那魔头当成自己失控的根源,迫切想要将它除去。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追回那安逸平凡的日常,以至于没有留意贺榕眼中潜藏的悲哀——他以为对方只是不愿同自己再度分别。于是他向他许诺,下次定会带上他一起。他们一起出外历练,欣赏这人世繁华,踏遍所有已知或未知的风景。
孩子用力点了点头。拉着他的衣角,神色是显而易见的喜悦动容,却又隐含着难以言说的心酸。
玄沄再次转身离去。而这一别,他们便是天人两隔。
那是对他目空一切的惩罚。
黑天魔王在剑阵中负隅顽抗,见无法正面取胜便试图夺舍,玄沄竭尽全力同他争这躯体的所有权。他必不能输,还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去兑现诺言。
在浑浑噩噩之际,玄沄知道自己被带回了罗浮山,关押在后山禁地里。掌门师兄并未放弃他,还一直请人为他医治。但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玄沄清楚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役全凭他是否能坚守本心。那魔王编造出了各种声色犬马的幻象,试图滋生玄沄的欲/念,扰动他的道心,但是玄沄咬牙硬挺着,用元神不断抵挡着魔气入侵。
然而那又谈何容易。
在那些幻象里,众多熟悉的角色粉墨登场。时而是幼年时的乡民们指着他破口谩骂,说他是个弑母克父的煞星;时而是外院众弟子撕碎他的课本,踩着他的头笑他是个痴儿;一会儿场景变成了门内大比,自己被对手的暗器从背后穿透,口吐鲜血;最后是师尊冷冷俯视着他,说他没资格留在聚清观,还不快滚出门去。
那一幕幕都是他的隐痛,他的悲哀,他的恐惧,但是并非无法化解。只要他还保留着心头的一点清明,就能将这幻象一一消去。可是那魔头似乎清楚他吃软不吃硬,于是化作了贺榕的样子来诱惑他,将他气得五内俱焚,毒火攻心。魔头哈哈大笑。
“我就说吧!是个人都有弱点,你的弱点就是你那宝贝徒弟!瞧你急得跟个什么似的!若我现在演一出他被人糟蹋的戏,你不是要被活活气死过去!”
魔王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嘴胡扯倒是点醒了玄沄。反正一切皆是幻象,真正的贺榕还在外头等着自己,那自己必须戒嗔戒躁,战胜心魔。玄沄开始将最后的真气聚于丹田,抱元守一,配合这山中的降魔大阵,一点点用元神之力将那体内魔气逼出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哪怕他花费数十年,数百年,他都能凭借对贺榕的那份念想,咬牙忍受这令人癫狂的剧痛。只要能再一次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只要能再一次见到贺榕,即便他此后境界跌落,堕为凡人,他也没有半句怨言。
所以当那魔王又化作贺榕的样子拥抱他时,玄沄无动于衷。那幻象之前就曾使尽浑身解数勾引他,挑逗他,在他耳边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这一次它倒是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轻轻依偎在玄沄的肩头,那样温顺乖巧,简直像真正的贺榕那般……玄沄告诫自己这是对方的怀柔之策,于是他阖目避而不见。
果然,那幻象很快露出了本来面目,居然就这样凑近……玄沄怒不可遏,忍不住张开双眼大喝一声。
“滚!”
那幻象在一击之下烟消云散……并没有,它浑身巨震,大退一步,神色凄惶地瘫软在地,颤抖着冲玄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跌跌撞撞转身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玄沄阖目沉思。他很快发现团聚在自己五脏六腑内的魔气消散了。何止是消散,那魔气简直像被抽空了一般。连那叽叽喳喳的魔头也跟着不见了,天地间一片寂静。
玄沄震惊地睁眼,在他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个人呻吟着站起身,那分明是掌门的大弟子秦澜君。此时他也注意到了恢复清明的玄沄,一脸惊讶地喊道。
“师、师叔?!您醒了??”
他见玄沄眸中的赤色消退,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到底发生了何事?……师弟呢?师弟他刚才……”
玄沄的嘴唇颤抖着,这个世上最可怕的噩梦赫然降临。
“你说的师弟是谁?”
秦澜君愕然地望着他。
“是谁?!”
被情绪失控的玄沄吓了一跳,秦澜君倒退一步。
“是、是贺师弟。先前他苦求师父,说想来此地探望您。于是我便带他过来,谁想他突然用符咒击晕了我……”
后半段玄沄已然听不清了,他的耳边嗡鸣作响,心肺剧痛,喉口一甜,就这样喷出一口鲜血来。
“师叔!?”
“……”
“……快追上去。叫人把贺榕拦下。再通知你师父,让他把我身上的禁制解开。”
玄沄从未求过神佛。
哪怕他被乡民们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日日与爬虫老鼠为伍。他都未曾乞求神佛。
但是而今他第一次明白人为何要向从未见过的神明乞怜。
因为太绝望了。
那种绝望洞穿肺腑,击碎赖以为生的一切,呼吸也好,心跳也好,全部在顷刻间瓦解。他的体内是一片废墟,他的脑中是持续的惨白噪音。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脉都在崩溃中发出同一个声音:
神啊,佛啊,先祖啊,这世上的谁都行,求求您,求求您让那个孩子平安无事。求求您不要让他离我而去。
求求您!
他愿用尽今生所有福祉,赊用来生的也行。下辈子、下下辈子、哪怕此后堕入畜生道、饿鬼道,猪狗牛马,炮烙血池,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无怨无悔。
我什么都愿意,求求您!!
求求您!!!
升腾在玄沄眼底的是漫天大火。
那炼丹炉里的火势炽盛,居然就这样顶得炉盖上下翻腾,其内冒出了滚滚浓烟,惹来百草阁弟子的注意。这炉里明明没炼东西啊?那弟子好奇之下推开了炉盖,眨眼之间火光冲天,轰地一声烧毁了房顶。那熊熊神火和浓烟一同席卷苍穹,转瞬侵吞了周遭的一切,像是要把这天给烧穿了一般。凶戾严酷,无可挽回。即使身处后山禁地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野火漫天之景烙在玄沄眼中宛如末日天劫一般。
“这火怎么会烧成这样?”
“是不是有人往那炉子里添了什么东西?”
“火太大了!赶紧灭火啊!”
“这是神火啊!除了它自个儿烧完根本灭不了!”
“快通知掌门!”
“掌门去后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