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梁祯也在打量对方,这人应该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主公,前朝末代皇帝第不知多少代孙子,看起来就是个贪图享乐又贪生怕死的,不然也不会部下出去拼命,他自个躲在这岛上喝酒玩乐、醉生梦死。
可惜前朝的开国皇帝也是颇有气节之人,数百年前也曾威风凛凛地打退了占据中原的蛮夷,开创过辉煌盛世,如今子孙落草为寇,还成了这般模样,当真是叫人唏嘘。
押着梁祯来的人禀明了梁祯的身份,他们兵败的消息昨日已经通过信鸽先一步传了回来,此刻在场众人听闻他就是那个欺骗了他们与大衍朝廷里应外合之人,终于都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来,凶狠地瞪着梁祯恨不能喝其血噬其肉。
“我杀了你!”有人已经拔出了剑来,冲上前来就想要给梁祯捅个对穿,被身旁的一中年男人拦了住,这人是在场这些人里唯一一个看着清明冷静些的,他看向梁祯的目光里带了些审视,却并无其他人那样疯狂毕露的恨意。
“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杀了这个无耻之徒!”持剑之人瞠目欲裂,面红脖子粗地质问着挡着自己的人。
对方冷淡道:“急什么,主公说了要杀他吗?”
“他娘的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输!老子不杀他杀谁?!”
“这人还有用,杀了他我们就真的什么没了。”
“他还有个屁用!”
“都安分点,吵什么吵!”座上的主公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在场的这些人,最后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中年男人,“你说他还有用,那你把人带去处置吧,别烦我。”
于是梁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又被押去了地牢,走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垂着眸不动声色的中年男人,心中暗自有了盘算。
入夜,祝云瑄将游隼放飞出去,倚在窗边心神有些恍惚,他的游隼就算本事再大,也没法在茫茫大海中给他捞个人出来,可他始终是不死心,已经四天了,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身。
暥儿这几日都特别乖,大概是知道祝云瑄心情不好,一直黏着他却不吵不闹的,这会儿也只是将自己编出来的,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塞到祝云瑄手中:“送给爹爹。”
祝云瑄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竹叶编制的小玩意,知道这是在岛上时梁祯教他编的,一时心中又酸又涩,他的眼角微微泛红,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好孩子。”
高安进来低声禀报,说九殿下来求见,祝云瑄闻言收回心神,微蹙起眉,祝云琼之前被踹到腰,躺床上养了半个月才能起身,先头他忙着处理政事准备海战,这几日又实在没心情,从回来起就没怎么过问过这个弟弟的事情,他却自己找过来了。
“传他进来,你先带太子去里头。”
“诺。”
祝云琼进了门来,直接跪到了地上,祝云瑄见状拧紧了眉:“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小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皇帝哥哥,您赐死我吧,我是个罪人,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祝云瑄沉下了目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祝云琼哽咽道,“昨日定国公世子说我好不容易才能下床,怕我觉着闷,带我去偷看父皇御赐给定国公的宝剑,我们偷偷去了定国公他们的房中,后头定国公他们回来了,怕被发现世子拉着我躲进了柜子里,我听到了定国公和他夫人的对话,他们说……说我外祖母是前朝反贼,我身上流着前朝余孽的血,我若是不死,我的身份日后会成为大衍的隐患,皇帝哥哥,您赐死我吧,这样您就不用为难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没想到他们千防万防着那些有心之人接近祝云琼,最后却被他自己把身世给偷听了去:“……你当真想死?”
祝云琼低着头,倔强地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一脸视死如归:“我不怕死,只要能不让皇帝哥哥为难,我死了便就死了。”
三岁之前过的那些金尊玉贵的日子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太多了,只隐约知道他的母妃并不疼他,经常故意让他生病好去博取父皇的宠爱。在冷宫时他也曾偷听到那些宫人悄悄议论过皇位本该是他的,是他的五哥抢了他的皇位还赐死了他的母妃,他不知道是真是假,皇位对他来说太过虚无缥缈,死去的母妃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过过深的痕迹,在冷宫里他吃不饱穿不暖,唯一乞求的只是吃上一口热饭、饱饭,是他的皇帝哥哥将他从冷宫放了出去,给了他关爱,哪怕他能感觉出祝云瑄确实曾经对他生过杀意,这半年却也是他从小到大过得最开心满足的一段日子。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的身上还流着前朝余孽的血,即便皇帝哥哥一时心软愿意放过他,他也不想叫他左右为难,定国公世子劝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可他思来想去,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是决定来向祝云瑄坦诚。
祝云瑄深深看着他,九岁大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过多的伪装,真实的情绪全部摆在脸上,至少现在,这个弟弟确实是一心孺慕着他,甚至愿意为他去死的。
“罢了,这事朕就当没听过,你也没来与朕说过,你回去吧。”
祝云琼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皇帝哥哥……”
祝云瑄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轻声叹道:“朕现在不想杀人,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你是个好孩子,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初心,朕便不会杀你,又或者,你要是觉得回去京城会被人利用,朕给你封个王位,赐你一块封地吧,就在江南好了,朕给你挑个富庶些的大县,离景州近的,大长公主会在景州养老,日后你偶尔去看看她,陪陪她老人家吧。”
大衍的藩王没有兵权,封地也都不大,哪怕日后祝云琼当真生了异心,在江南这样显眼的地方也很难翻出什么水花来,只要稍稍派人盯着些,还有大长公主在,祝云瑄其实丝毫不担心。
祝云琼泪流满面,怔怔望着祝云瑄不知道该不该谢恩接受他的好意,好半晌,才呐呐道:“我知道我身子差,坏了底子,本就很难有子嗣,我跟皇帝哥哥保证,日后我绝不会留后,谢谢皇帝哥哥。”
祝云瑄心道这小孩也是够倔的,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也起来回去歇了吧,此事到此为止。”
祝云琼哭着谢恩,抹着眼泪起身退了出去。
海岛地牢。
听到脚步声,正闭目养神的梁祯倏然睁开了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果不其然就是昨日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屏退左右,沉声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梁祯淡道:“姓萧名念,家父萧君泊,二十多年前奉大衍皇帝旨意出海剿灭你们,后流落南洋,你们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吗?家父的那位部下荣成早与你们有勾结,你们既都知道又何必再问。”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是三年前才来南洋的,你既为大衍朝廷卖命,必然是大衍朝廷中人,你是什么身份?”
梁祯扬了扬眉:“你这么在意我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想用我威胁大衍朝廷?那你还是别想了,你看他们连大衍皇帝被推到炮口前都不管不顾,我是什么身份都没用,又或许……你其实是想归顺大衍朝廷?”
对方眼中有一闪而过被戳中心思的尴尬,恼怒道:“你这人满嘴谎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不信你,被推到炮口前的依我看压根就不是大衍的皇帝,我们的人和那些番邦人都被你骗了。”
梁祯笑着撇了撇嘴角:“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你既要利用我,无非是这两个选择,以我威胁大衍朝廷我劝你还是是算了吧,我也不过是数月前才回归大衍的,这一仗本就是为了与大衍皇帝示好,才不得不拼命,你若是将我推出去,他们会立刻当我已经死在海上了,顶多厚葬个衣冠冢什么的,到头来你们还是什么都得不到,若是不信,你大可一试。”
见对方死死盯着自己不言语,梁祯嗤笑了一声,继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不像昨日见到的其他那些酒囊饭袋,才好意提醒你一句,你们如今没剩下几条船了吧?岛上除了躲在这主公府里的,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就你们这些人,以后怕是抢都抢不回来东西了,你们还能在这座孤岛上撑多久?何必陪着那到现在还在醉生梦死不知所谓的主公一起等死呢,倒不如归顺了大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对方黯下了神色,沉默半晌,咬着牙根压低了声音:“鄙姓刘,单名一个亘字。”
梁祯不在意地点了一下头:“幸会。”
“……我若是能送你回去,你能否保证大衍皇帝留下我的性命,给我封官?”
啧,这还想着加官进爵呢,梁祯道:“我保证不了,我说了,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在大衍朝廷什么都不是,能否保住性命甚至被大衍皇帝重用,得看你自己的诚意。”
对方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梁祯笑道:“依我看,虽然你们再没能力去犯大衍边境,大衍皇帝还是想要将你们斩草除根的,尤其是你们那位主公,必须得死,你若是能杀了他,我们回去后再带路来将岛上的余孽尽数剿灭,大衍皇帝兴许会高看你一眼吧。”
“你说的……可都当真?”
“信不信由你,你若真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那也没辙,大家一块死好了。”
片刻之后,对方用力握了握拳,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去。
梁祯重新躺回地上,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二章 物尽其用
亥时末。
今日已经是在地牢中的第三日夜里,梁祯全无睡意,摸出怀中的玉佩,握在手心轻轻摩挲着,祝云瑄送他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一样,竹筒里装着的花和糖都在落水时丢了,实在是可惜。
子夜之时,外头隐约传来了喧嚣声响,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呛人的烟味,梁祯靠在草堆上,暗自皱了皱眉,却并无担忧。
两刻钟后,有人出现在了牢门外,挥刀砍断了牢门上的铁链,哑着嗓子提醒梁祯:“走吧,刘师爷派我来接你。”
梁祯站起身,打量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别问那么多,”对方不耐烦道,“赶紧走!少耍花招!”
梁祯抬头望了一眼墙上高处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户,窗外是无边的夜色,笑了一笑,出门跟上了对方。
越往外头走烟味越浓,到后头只能有衣袖掩着鼻子勉强前行,他们从密道出了地牢,一直通到了海边的码头。
从密道中出来,回头便能望见后方冲天的火光,起火的正是岛中央最显眼的那座大宅子,岛上到处是尖叫喊声,如临地狱一般。
身后人推了梁祯一把:“别看了,赶紧上船去。”
码头上停了三艘船,包括那日带着逃兵回来的那艘,应该是这个岛上仅剩的最后三艘船了,那位叫刘亘的师爷也是个狠人,不但放了把大火,还一艘船都不准备给岛上的人留,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困在这里无路可逃。
三艘船很快扬帆起航,不断有人赶到海边,眼睁睁地看着船离开,绝望地跪地痛哭嚎啕。
梁祯站被人推进船舱,里头除了刘亘还有几个人,都是先前没见过的,刘亘应该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说动了他们与他一块前去投奔归顺大衍。一旁的地板上,躺着那位被他们捆来的主公,他的手脚都被麻绳绑住,正在徒劳地挣扎着,被胶布捂住的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梁祯挑起了眉,他本意只是说动他们将这个主公给杀了,没曾想他们竟将人给活捉了来,当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大衍皇帝一份大礼,以示诚意。
刘亘对着梁祯尚算客气,请他入座喝茶,另几人则格外警惕,其中一人更是直言不讳与刘亘提议道:“何必非要带上他,这人狡诈得很,谁知道他会不会又算计我们,我们自己去投靠大衍朝廷,又有何不可?”
刘亘看着依旧笑着半点不怵的梁祯,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贸然前去,说不定还没靠岸就被大衍水师的炮火将船击沉了,有他在,好歹能在中间帮着沟通一二。”
梁祯笑道:“刘师爷果真是聪明人,你放心,你们如此有诚意,我自会竭尽所能帮你们与大衍朝廷卖好。”
带你们回去送死,才是真的。
躺在地上的那位主公听到他们说的,挣扎得愈加厉害,面色狰狞,死死瞪着眼睛,几要滴出血来,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
船渐渐驶离了海岛,梁祯这才终于知晓,这些在这鬼蜮藏了两百多年的海贼到底是凭着什么进出岛上的,只有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风向沿着特定路线行船,才能找到平安出入的道路,两百多年前他们误打误撞进来找到这座岛屿,得以挣扎着活下来苟延残喘至今。
大衍朝廷对此不是没有过猜测,还派过懂海上潮汐风向变换的行家来测探过,只可惜这座岛藏得太深,所有天时地利都合上的几率实在太低,每一次送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到头后便再不轻易做尝试了。
天意本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只他们偏要落草为寇,最终走到了自取灭亡的这一步。
出来比进去时要慢许多,船行了三日才离开鬼蜮,距离泉州还有两日的航程。梁祯归心似箭,面上却不显,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船舱里待着,偶尔去到甲板上走一圈,身后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跟着,他也不在意,刘亘信不信他都不重要,只要船到泉州靠了岸,剩下的事情便不需要他操心了。
上船的第四日傍晚,梁祯刚走出船舱,便见到有人低着头从底舱爬上来,手中提着食盒,应当是去给被关押在底舱的主公送饭的小厮。对方的身形有些趔趄,错身而过时梁祯忽然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下一瞬间便抬手用力扣住了对方的肩膀。
只他没想到那人的手中会凭空变出了一把匕刃,反手就朝着他刺了过来,梁祯下意识地侧身避开,扣住对方肩膀的手也松了开,让之趁机从自己手中脱离。
见对方想跑,梁祯立刻一脚踢上了他的脚后窝,那人反应也很快,猛地向前栽下去却没有摔倒,半跪在地上反手又向身后欺近自己的梁祯刺了过去。
梁祯又一次闪身避开,轻眯起了眼睛,他已经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正是那本该关在底舱中的人,对方喘着粗气,恼怒地瞪着他,握着匕首又扑了上来,一副要与梁祯拼命的架势。
一时间俩人缠斗在了一块,梁祯没想到这位海贼头子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还很有两下子,他赤手空拳,要抵挡对方手中的匕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盯梢梁祯的人见势不对,却不敢上前来帮忙,转身就跑回了船舱去喊人。
对方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到底还是不及梁祯,来回几下后自觉不敌,又想跑,梁祯本已伸手将人扣住,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将怀中的玉佩甩了出去,砸在甲板边缘。一个大浪过来,船身颠簸了一下,眼见着自己的玉佩就要从栏杆边缘滑下去,他不得已将手中之人推开,猛扑了过去,在玉佩滑下去的瞬间攥住了穗子。
下一刻,背上一阵刺痛传来,那已经陷入癫狂的主公疯狂大笑着,用力抽出插 进梁祯后背的匕首,举起还想刺第二下,船舱中涌出的人已经将之按在了地上。
梁祯昏迷了两个时辰才醒,船上没有懂医术的,只捞了些他们惯用的某种海藻帮他敷在伤口处草草包扎了一下,勉强能止血。
听闻他醒了,刘亘亲自过来与他道歉,说是他们疏忽,被那位主公藏了把匕首在身上,弄死送饭的小厮后冒充他出来想跑,偏偏叫梁祯给遇上了。
“明日就能到达大衍水师驻扎的水域,傍晚应该就能到泉州港口,你背上的伤口离心口只有三寸,算是万幸,现在已经止了血,撑到上岸找大夫医治应当不成问题。”
梁祯忍着骂娘地冲动点了点头,没了再与之虚与委蛇的精力,浑浑噩噩地再次睡了过去。
刘亘预估的没有错,第二日天刚亮,他们便遇到了依旧在海上搜找梁祯踪迹的大衍水师,瞬间便被船队包围。
睡了一觉醒来梁祯的精神好了不少,大衍的兵丁破门而入时他才刚睁开眼睛,望着面前十几持着剑的大衍兵,无奈晃了一下手中的龙纹玉佩,哑声道:“这是陛下的玉佩,你们派人去通知你们总兵。”
贺怀翎也正亲自带人在海上搜找,收到消息立刻过了来,还带来了军医。
梁祯的伤势比那些海贼说的要严重不少,幸好是及时止住了血,不然他这条小命昨日便算是交代了,军医看过之后给他重新上药包扎。反正是死不了了,梁祯浑不在意,问一旁面色严肃的贺怀翎:“陛下如何了?”
贺怀翎看他一眼,沉声道:“陛下无事,……你回去他便无事了。”
梁祯放下心来,翘起了唇角:“那是自然。”
贺怀翎:“……”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三年前特地回京带兵前去救驾,到底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