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用五两银子买了一匹马,悠哉地骑在马背上,让周梨在一旁徒步。
还没有走出三十里的路,周梨的脚就被磨破了。她一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稀稀疏疏就像碗里吃剩的几根面条,若不是跟在江重雪身边,便要被人当成是个乞食的叫花子赶走。
可她跟在了江重雪身边旁人也依旧奇怪,看江重雪一身光鲜眉目脸庞俱是秀逸无双,怎么跟着的小奴仆却是这般模样。路人对着江重雪指指点点,约莫是说他虐待自家奴仆,但看到江重雪身后那柄怖人的大刀,也就打消了上前说道说道的念头。
江重雪不在乎,周梨不过是他偶尔一次饶有兴致的善心而救下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片子而已,凭什么要对她好。
所以周梨的脚磨出了血他照旧惬意地喝酒,周梨单薄的在寒风里簌簌发抖时,他正咬着刚买来的肉包子。
周梨也饿啊,舔舐着下唇讨好地看着他,最终只得到一个最便宜的白馒头。没有馅儿的,周梨饿极了倒也不在乎,呼哧呼哧地咽下了肚子,噎得她脸色涨红,不停地捶胸顿足,江重雪满不在乎地抬脚走人了,周梨呛得想问他讨口酒喝都说不出,只好捧着地上一掬雪水咕噜噜灌下胃肠。
不过即便是这样,周梨也并未想过从他身边逃走。
周梨流浪惯了,和野狗抢东西,被人叫打叫骂,什么惨烈没有经历过,江重雪这种欺负人的小把戏,在周梨看来,实在幼稚得不值一提。虽不能和他一样吃好喝好,但每天能有一个最寻常的白馒头,对她而言,已经是老天爷格外恩赐了。所以周梨很认命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为他做这做那,只求不用和别人去争一口吃食。
不过偶尔,她也是能发现江重雪并不如他表面上做出来的那么无情无义。
比如某次江重雪打马快了,周梨要去追他,可她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快马,追了一段路,实在精疲力尽,只好停下来歇息一阵。
她坐在一棵大树下揉着出了水泡的脚时,听到马蹄声响,一骑飞驰到她身边,她抬头,懵懵懂懂地望着马上的江重雪。
他顶着一头白雪,连着眉毛嘴唇,都是白。
“你回来了。”周梨吸了下鼻子,声音被冻得有些闷。
江重雪抿紧了唇看她,半晌,他道:“哭什么。”
“啊?”周梨一抹脸,摸到一脸的水珠,怔怔地发呆。她在雪地里待久了,脸上挂了树上掉下来的冰屑,然后化成了水。
江重雪从马上拽过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她诧异地抬头,觉得手腕上被江重雪抓住的地方热乎乎的,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的贯通到她身体各处。
江重雪的手真暖,有时候晚上她冷得睡不着,在梦中拧着眉,也会感受到这股暖意,她便想着一定又是江重雪睡姿不好地靠在了她身上,可是她贪恋这种温暖,也就舍不得去推开他。
后来周梨才知道,那是因为江重雪在用他的内力为她御寒。
周梨看着他,觉得现在的江重雪和往日有些不同,却听江重雪冷不防地说:“走得那么慢,跟乌龟一样,你是乌龟生的吗?”
她尽量做出委屈的表情,以此把自己哭了这个误会坐实。
没想到江重雪当真柔和了一下神色,破天荒地允许周梨和他同骑一匹马了。他朝她伸手时,表情虽然嫌弃,却用了自己也未料到的温柔声音,“上来。”
周梨心里很是惊讶,头一次觉得江重雪原来这么好骗。
江重雪的脸庞逆着光,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到他手上,一跃上马。
眼前荒原寂寥,雪已停了,远方天幕朝阳独好,重金浅白交错融合。周梨往后靠去,紧贴着江重雪的胸膛,感觉十分温暖。
第2章 洗澡
江重雪再一次把周梨踹下马离她坐上他的马背还不到三天的时间。
周梨正靠在他怀里啃着一只白面馒头,一口还未下肚,就被江重雪一手提起她的后衣领如捏死蚂蚁般轻松地把她甩到了地上。
周梨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江重雪拍了拍身上被她沾到的地方,好像周梨是天下剧毒,十分认真且嫌恶地告诉她:“你实在太臭了。”
周梨朝自己嗅了嗅,有点脸红。
这不能怪她,她没有换洗的衣裳,而且和江重雪待在一起,她又不敢洗澡,江重雪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也是个大男人。
江重雪并不知道周梨的心思,前面不远之地就有一丛密林,密林之后就是一溪小泉,他要周梨即刻就去洗澡。周梨梗着脖子不肯,难得态度强硬,江重雪不免有了火气。
不过就是去洗个澡,如此扭捏做什么,他手腕往后一抄,握住了金错刀的紫漆刀柄,“你去不去?”
周梨跳起来,她怕江重雪的大刀比怕江重雪还要厉害,撒丫子就跑。
江重雪脑袋上的青筋暴得欢,一跃而起足不点地地就追上了周梨,一脚把她踩到了地上。
周梨连声求饶,“我去,我去。不过,你别偷看。”
江重雪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周梨鼓着腮帮子道:“你就站在这里,不要过来,你要是敢偷看……”
没想到江重雪大笑,嘲弄地开口,“你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觉得我品味已到了如此之差的地步,还需得偷看你一个没长成的臭丫头洗澡,我见过的美人成千上万,你这个身上没有三两肉,眼枯唇白的臭丫头还想让我看你,你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周梨自小流浪,无根无蒂无父无母,为寻得两口饭吃比登天还难,饿肚子是家常便饭,所以个头比同龄人要矮上一截,身上嘛,该长的地方的确是还没有长成。
被他说破,她脸羞得透红,心想,他竟然还看过成千上万的美人,也不知是怎么个看法。
想到这里,心中更气,很想上去与他搏命,不过想到最后一定是她死,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梨有自己铁一般的生存原则,那就是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江重雪见她不服,上下一溜烟地将她从头看到尾,“你若觉得我说得不对,我倒是可以就地查验一番。”
周梨吓得背过身去,往矮木丛中一钻,见江重雪果没有跟来,她松了口气。
踩着一地的雪与枯叶,走出二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溪水淙淙地流淌,清澈见底,经头顶密密的叶子间穿过的一捧阳光照耀,腻如白沙。
这节气的溪水冷得瘆人,周梨不敢下水,只脱下衣服蹲在岸边掬起水来慢慢地擦洗,溪水拍到脸上的时候,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脸蛋。
眉细细的,如墨笔一挑勾画而成,山中水色潋滟,映得她眼睛也是流光溢彩的,虽说是看上去没什么光泽的一张脸,但若让她吃饱了,再好好描画描画,不见得比别人差。至于胸嘛,她偷偷地摸了摸,果然很平坦,但她不气馁,谁说以后不会长大。
周梨一贯会自我安慰,洗清干净后,她将破烂的衣服抖了一抖,抖去些尘土。她只有这一件衣服,不能浆洗不能丢,只好再勉强穿上,只穿到一半,衣襟还轻轻敞开着,就看到了站在她背后十几步外倚着一棵大树的江重雪。
清风残雪之间,他脸上带笑,眉目唇角皆可定格为一处风景。
周梨眨眨眼睛,“你不是说不偷看吗?”
江重雪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看。”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他想了想,“从你脱衣服开始。”
江重雪轻功极好,周梨连一下声响都未听到。半晌,周梨的叫声穿透树梢,脚下一滑,栽倒下去。
十二月的溪水适才经过化雪,一股幽深的寒意,她倒下去时溅起水花,扑腾了两下。
这条溪流并不深,才只到她膝盖。她抹了一把脸,狼狈地立在水中央,浑身湿透。
江重雪半蹲在溪旁的巨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说的果然没错,还真是身无三两肉,该小的地方是小了,该大的地方却不大,白白浪费我纡尊降贵地过来看了一回。”
周梨手指颤抖地指住他,哆嗦着回不过神,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气急攻心,又被寒水一浸,两眼往上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江重雪脸色一变,身形往前挪动,将人抱住。低头看到怀里的脸白得剔透,凉意飕飕。他蓦地有些后悔去逗弄这丫头,不成想她这么不经逗。试着拍拍她脸颊,并无反应,犹豫半晌,伸手去脱她身上的湿衣服。
周梨肩头有块褐色胎记,形状像弯月,他盯着看了几眼,觉得有趣。胎记下是突出的锁骨,再来是……他猛地收住视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往她身上一裹,裹成个红粽子般。
他脸上表情微妙,盯着周梨的脸,不让自己去看其他地方。
看遍成千上万的美人不过是江重雪信口捻来,当年在堂口时被师兄弟们拉去秦楼楚馆见识过,那时他还小,却已生得秀丽,楼里的姑娘们见他好看,都喜欢得紧,对着他摸亲捏掐,极尽挑逗之能事,他脸红似血,敢怒不敢言,被取笑良久。
那些事还都仿若昨日,然则某道剑光一闪,一切便都戛然而止。
周梨醒来的时候望见头顶一方如墨的天空,天上又飘起鹅毛大雪,她被江重雪用大氅裹着,紧紧护在怀里,温暖如春。马蹄子踩在足有三寸厚的积雪里,一步一个脚印,偶尔仰起头打鼾,喷出白色雾气。两人一骑在无人的山谷里披风沐雪,兼程缓慢。
满山盈谷的风嗖嗖地流淌,周梨畏寒地往他怀里钻,“重雪哥哥,你身上热得就像个汤婆子。”
“闭嘴,睡你的觉。”
“……”
这一夜北风清啸星辰如斗,周梨向来畏寒,打小的记忆是她缩在破瓦遮头的一隅,每每能醒来都要感谢老天爷赐命,让她在难熬的大冬天里多活了一天。
极少有像这样,睁开眼睛时是被人裹在怀里的。周梨蒙昧地想到了什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重雪呛进一口苦涩的风雪,皱了皱眉,“腊月三十。”看了看天色,又轻描淡写地说:“过了子时,应当是正月了。”
这一刻便是绍兴二十五年的元月初一,千里之外的临安,狼狈奔逃了大半载的皇帝于御书房中枯坐,对着与金人立下的条约发呆,而江湖中被正派重创的邪派弟子重整旗鼓,报仇心切。
天下九州,人心是非,一笔笔算不清的烂账。
好在这一切,在山谷中踽踽而行的他们是不知的。过了一会儿,周梨说:“重雪哥哥,新年如意。”
江重雪呆了一呆,心里如被一块大石堵住,悲怆难以名状,几乎要将他压垮。
记忆里有这一幕,也是腊月三十,师兄弟们在月下练功比武,等着小吏打过子时的更,娘亲提着一只紫檀木的食盒走来,那些馋嘴的家伙一拥而上,把盒子里的点心分食一空。彼时立在树下一身清风长袖比划着金错刀的他瞧见了,不屑地扬了扬眉。恰好过了子时,花团锦簇的烟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记忆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江重雪紧了紧衣服的襟口,一直到周梨眯着眼睛又要睡过去的时候,方听他说了一句,“新年如意。”
在山谷里绕了几天之后,总算看到了远处氤氲在云霞里的城廓。
偏于一隅的边境小城,看上去却比土城要富足许多。日暮千里,正到了举火的时辰,家家炊烟,到处是人间烟火气。
周梨还未离开过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对什么都新鲜,江重雪却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周遭的热闹他都视若无睹,随手提起周梨的后领,把她扔进了一家雅轩去买衣服。
他实在是很嫌弃周梨穿他的衣服。
周梨从轩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裹了件崭新的粗布衣裳,但她翘着嘴角,有点不乐意。那店里的衣服每一件都好看,江重雪却只愿意给她买一件最价贱的布衣。
周梨认命地换好新衣,好在这身粗布虽说不上多体面,但终归干干净净的,清秀的小脸一昂,还有几分可人。
对面是家酒楼,三层飞檐小木楼里座无虚席,几十号人堆在楼里喝酒吃菜,人声鼎沸热火朝天,连炭盆都省了。上面两层是雅间,清爽得多,摆着几盆雪兰花。
没有空位,便只能与人拼桌。
江重雪叫了几样当地的名菜,鲜嫩的蘑菇蒸乳鸽,在花雕酒里淌过、再裹上蜂蜜和糖的醉虾,翠绿的芹菜炒墨鱼丝,油而不腻的红烧狮子头,并有一盅珍珠银耳汤和两碟海棠酥翠玉糕,再点上一壶好酒,色泽清润。
楼里摆了一张梨花木桌子,后坐了一位青灰色布袍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才子佳人老掉牙的故事,听者寥寥,几十人的高声阔伦反将说书先生的声音比下去,先生不满之余将手中的惊堂木猛地一拍,哗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这样冷的天气,他还在冒着虚汗,不停地摇扇子。
这啪的一声揽回了许多目光,他正自得意,就被人高声喝断,“成天不是说西厢记就是讲凤求凰,要么就是些山精鬼怪的胡话,能不能换个新鲜的?”
众人哄应,说书先生舔了舔干枯的唇角,抹了把额头的汗浆,手里的扇子更加用力,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沉吟半晌,“话说去岁金人来犯,朝廷告急……”
“莫说这个!”有个汉子一拍桌子,“朝廷十五万人马输给八万金兵,连那皇帝老儿都被逼得像只丧家犬,颜面荡然无存,听了就让人生气!”
“就是!”附和的声音滚过来,“自从岳元帅死后,这朝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先前那汉子五大三粗的脸上忽然红了眼角:“好端端的,你提岳元帅做什么?!别玷污了岳元帅的英灵!”
风声呼啸,楼里的热度顷刻降了一降。
周梨也是宋人,凡是宋人,都知道岳飞如何抗金北伐、重整山河,又是如何为奸人所害,枉死于风波亭。周梨十三岁,而岳飞就死在十三年前。岳飞说,莫忘靖康耻。也是岳飞说,此生必要收复河山。这乱世里人人自保,拯救世道的重任没几个愿意扛。可惜最愿意扛的人已经死了,盛世却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