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筝跟来了靠山一样底气十足:“府园花开正盛,我特请睿姐姐来赏花的,不行吗?”
“又是和人踢键子,又是请人赏花,你很忙啊。”胥筠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真该好好收拾这个不安份的妹妹一顿。
黛裙女子微笑看向胥筠,“听胥公子的意思,似乎不大欢迎我?”
“岂敢。”胥筠惟有苦笑:“沈姑娘于胥筠有恩,肯屈足前来,在下欢喜得很。”
(四)
胥筠的一身功夫承自一位游侠前辈,江湖人洒脱不拘,教了他功夫,却不与庙堂中人认师徒名份。沈睿君与那位前辈是同门,如此便和胥筠有了些淡到不能再淡的关联。
两人相识得早,不过也只是相识,从来见面点头,话都没说过一句。直到银筝出事那次,胥筠求到沈睿君那里,姑娘二话不说,帮他请来了救命的人。此后却是与银筝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银筝与沈睿君热络了两句就躲得没影了,胥筠受托带沈睿君去后园观花,回想银筝临跑前意味深长的眨眼,恨得牙痒。
沈睿君江湖风气,跟在胥筠身侧,一派从容淡然。园子逛了几亭儿,她停步一灌锦带花旁,开口:“我最近新得了一对宝剑。”
胥筠看着女子的背后,失笑:“姑娘特意背了剑来,难道是要与我试剑?”
“正是。”沈睿君利落地解下一柄剑,抛在胥筠手里。
胥筠接过,有些反应不过来:“……江湖中高手如云,在下这点拳脚,怎敢班门弄斧。”
银筝可以与她秉烛夜话,亲密无间地共眠一榻,然他们似乎还未相熟到这个地步吧。沈睿君是受银筝之邀前来,却怎么像是来找他的?
沈睿君说了声“别人不配”,将另一把剑提在手里,示意胥筠取剑一观。
胥筠对上女子沉净的目光,定了定神,依言拔剑出鞘。但见手中之剑纤细薄利,剑腹处两道束腰,有流水过石之姿,镡口之下錾着两字。
“流蕴。”胥筠轻念。
沈睿君露出笑意,抽剑点地。“渊谋。”
胥筠眼光亮了亮,点头道:“流而不蕴,渊而有谋,果然是对好剑。”
“君子之剑,在我所识人中,只有你配得一试。”
沈睿君自少时混迹江湖,风雨无数,见人亦无数,然而说出这句话,全没有一点赞扬夸张的意思,好像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胥筠平生谦逊,闻言动了动嘴角,竟未推辞,一丝不苟地束好袖袍,正色道:“在下剑法不及,只好请姑娘让五招。”
当初为了谢恩,他曾请过她一顿酒席,那次只知她酒量好,未见过她的剑法,但想来是在他之上。
“五招?”沈睿君眼尾上扬,难得流露一丝俏皮,刚说他君子,掉头就耍赖。罢,五招便五招吧,叩指在剑脊弹了一声,龙吟中一剑刺出。
她手里的渊谋比流蕴厚重,剑势也刚猛,胥筠之剑轻逸,亦以小巧剑法应对,腾挪间不自流露风吹密叶的温柔。
明媚天色花影间,两道身影交错,自有绵绵之意。
沈睿君在外出手,信奉的是一招致敌,因为给对手留下一分余地,自己就多一分死亡的危险。像她这样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没有侥幸可言,多出的一分不确定,有时就等于死亡本身。
但试剑不是对敌,两人半个同门,沈睿君一时竟也被他克住。被缠引得无奈,十招后女子蹙眉换了一套剑招,便在换式的瞬间,中盘现出一个破绽。
胥筠眼光如电,剑尖向沈睿君胸前递去,行了寸许又退了回来,一退之机,沈睿君斜肘飞挑,流蕴脱手掉进花丛。
沈睿君收剑,不悦地看着胥筠:“刚刚为什么不攻?”
胥筠不作表情时,眉眼也似带着温柔之色,他道:“是在下不敌。”
“你明明知道刺过来我也躲得开,为什么不刺?”沈睿君带着不尽兴的恼意,直直盯着胥筠。
胥筠低了低头,将剑取回,双手托还给女子,“试剑又不是搏命,何必犯险。”
沈睿君瞥了一眼,不接,负气似地抿了唇,半晌自破自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这句卸去力道的话多少有些无奈,胥筠却不仅无奈,简直无辜:“我怎样了?”
她要试剑,他陪她试剑,怎么好像他做错了事一般?
沈睿君看看他,收剑入鞘,背身揪下一片花瓣:“你怎样?你是个呆子,是个傻子,胥复尘,一味高风亮节做君子,是要吃亏的。”
胥筠看向手捧之剑,“可我并未吃亏。”
沈睿君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他:“事事替人着想,你总有一天会吃亏。”
胥筠从前见沈睿君,都是一贯淡然,第一见她孩子一样认真的神情,不知怎么就笑了:“这话不对,圣人在位谋事,乐天知命,心向不忍之处便是,非是刻意做什么君子。所谓吃亏,时运而已,难道事事争驰好胜,就不会吃亏了?”
沈睿君默了一阵,神情又淡下来:“所以银筝不耐烦你。”
胥筠反应了一下,心里苦笑:其实他平时也不讲大道理的。
(五)
晚间,银筝殷勤地准备了一桌盛筵,再三要沈睿君在府上多住几日。沈睿君近来无事,无可不可地应了。银筝满意地掉转矛头,向胥筠道:“大哥明日休沐,今晚也别回去了吧,当是陪我可好?”
嘴上说得比蜜还甜,胥筠最清楚妹子打的什么主意,不着痕迹地看了客人一眼,应声道:“好啊。”
果然,饭后饮了一盅茶,银筝又找个由头溜了。留下的两人都明知小丫头的心思,也都坦荡,相约去园里高台上喝酒。
酒都起出来了,门外的值守忽然送进一封无署的信,胥筠接过看时,上头只有“凤坛,速来”四字。递给沈睿君,后者扫了一眼,神色不改道:“是给我的。”
胥筠颠了颠酒坛,“这酒喝不成了。”
沈睿君简短地说:“下次。”就在话音消失的霎那,她身上多了一股寒人的气势,一股白天比剑时不曾出现过的,杀气。
胥筠注视她背剑的动作,心想银筝的做法实在多余。他们两个人,一在庙堂,一在江湖,一个行事不偏不倚,一个在最昏暗的角落,做着不为人知的事,手上随时准备沾染别人的血。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会有更多的交集……
眼看那道黛蓝的身影远去,胥筠心头突然浮起一种留念,使他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流蕴……”
“留给你。银筝那儿替我说一声。”沈睿君真的很急,步履不停。走出数步忽又停下,背对胥筠道:“成人之美有一个坏处,就是成己之恶,不争不抢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还是吃亏了。”
胥筠怔住,这是他们白日里的话题,女子突然又提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沈睿君回头,夜灯之下,她的眼瞳里多了两束火光:“你的心,现在还是满的吗?”
胥筠直望着那两道光,猛地想到:银筝与她无话不谈,会不会连他的事也……
胥筠忌讳交浅言深,对于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沈睿君也没指望得到回答。
于是一个静立原地,一个负剑疾走。
出了园门,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沈姑娘。”
沈睿君脚步微错。
“诸事小心。”
沈睿君在黑暗中笑了,到底是这个人,即使关心也说不出甘醴之言,只是这样浅淡的嘱咐。
想回一句:等我回来再与你比剑喝酒。想一想,还是算了。
人走了。胥筠抱着一坛酒,独自登上园中高阁。
春夏之交的夜晚风气极好,去了泥封,悠长的酒气使周遭花木都安静下来。
“便与你们共饮此杯。”胥筠笑笑,勾足轻倚菱窗,韶华无忧地望向夜空。
穹顶最亮之处,有一颗闪烁的星星。
第84章 番外五
(一)
每做完一单买卖, 楚三派总喜欢找一个陌生的地方歇歇脚。
陌生的人,陌生的事, 让他心情愉悦。尽管多数情况下,这位秉信着人在世间就要及时行乐的盗圣,并不怎么会多愁善感。
但在这个柳絮迷乱的三月,楚三派乘舟顺流而下,望着一川江水, 似被什么突然触动, 第一次觉察心内沧桑。
算来也在江湖上浪荡许多年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一时迷蒙, 回忆起这些年闯下的那些大案,偷盗的无数珍宝, 有些细节居然已经记不得了。时间的流逝, 似乎比他那一双手还要神不知鬼不觉, 风雨飘泊十数载, 竟也从未觉得厌倦。
楚三派按了按胸口,在船板上找了舒服的位置, 半侧着身子倚拳而躺, 捧起一坛酒高声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喊罢自笑, 仰头一饮而尽。
一觉过后已近晌午,楚三靠船登岸,来到一个无名小镇。镇上人烟不盛,路旁柳绿花红兀自盛放, 明亮空气里拂动着春天的气息。
他踩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面馆。屋里只有三张粗木小桌,他挑了个靠墙的位置,解下背后的包袱,放下手里的酒坛,想了想,又把腰间的锦囊解下放在油乌的桌上,然后点了一碗阳春面。
“稍等,就来!”招呼声来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这小姑娘生得削瘦,个头也不高,干起活来却很麻利。只见她往土墙边的那口大黑锅中贮了清水,再往灶里添足柴火,待咕噜咕噜的水声随着白汽冒出,就揭锅盖,提笊篱,将细长雪白的面条下进去。
楚三派盯着忙碌碌的背影,露出惬意的微笑。
女孩一边挑着长竹筷搅面,一边与他搭话:“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楚三派回了下神,低头往身上看,“看得出来?”
“是呀。”女孩没有回头,脆生生的声音仿佛带了笑:“一看先生的衣着气派,就不是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呢。”
楚三派尚算年轻的脸上露出微笑,“你一个人看店?”
“嗯,我娘出去采买了,娘不在时,都是我看店的。”
“哦,那你……”
“那你真是很能干”还没说出口,一个衣裳破烂的黢瘦少年犹豫着走进小店。少年望了望桌上的包袱,又猛吸两下鼻子,看人的眼神中多了分乞怜,哑声道:“先生,能赏我口吃的么,我……”
恰时少女端面上桌,少年黑亮的眼睛盯住那碗腾着香气的面条,顾着咽口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女孩儿看看客人,又看看少年,有点不知所措。
楚三派把碗前推一分,“行,这碗给你。”转头对女孩道:“再煮一碗。”
“好。”女孩开心地应了,返身又去煮面。
那少年真不客气,捧着大碗没等坐稳,脸已经埋了进去,中间被面噎了一次,被汤呛了两次也不管不顾,只是像抢命一样把面条往肚子里咽。
楚三派微微皱眉:“慢点儿吃,不够再给你一碗。”
少年腾不出空闲应声,吃得额角微微见汗。
“先生你真是好人。”少女在灶前笑着说。
闻此一言的楚三派立刻儇佻了笑意,耸肩道:“倒是不常有人这么说我。”
一碗面很快见底,隔着辨不清本色的粗布,似乎都能看到少年鼓起的肚皮。楚三派没看他,自顾自喝着酒。谁想这少年打了个饱嗝,一抹嘴巴,起来就向外跑。
盗圣嘴角轻勾,眼睛还在酒里,随意抬脚一格,少年就结结实实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