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朝后,宋卿鸾换了身素服,便打马去了园陵,随行只带了几名侍卫。
其时正是淫雨霏霏,园陵后山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此时枝叶浸了雨水,愈发显得苍翠欲滴。宋卿鸾抬头向四周望了一圈,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马背,身后侍卫亦纷纷下马,手拎着漆色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卿鸾身后。
宋卿鸾转身从侍卫手上接过食盒,沉声道:“你们便在这守着吧。”
侍卫恭敬道了声是,便牵着马儿留在原地。
宋卿鸾冒着细雨走到墓前,伸手解下风帽,一张玉白面孔早已淌满泪水,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柔声道:“三哥,我来看你了。”
雨声渐大,雨水浸湿宋卿鸾的额发,渐渐顺着她柔和的脸颊淌了下来,她也不以为意,俯身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酒壶与杯盏,斟满酒后作势向陵墓一举,将酒水洒了一地。
“三哥……”宋卿鸾伸手抚上墓碑,指尖划过篆刻的碑文,微微凹陷下去:“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你……你过得好么?”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这潇潇雨声。
她目光怔怔的:“父皇,母后,三哥……你们都不在了,就留我一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如今就只有承瑾还陪在我身……三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的死始终耿耿于怀,我……我接受不了……”忽然嘻地一声怪笑:“不过我已经替你将齐王杀了!我还没告诉你吧?本来想等将他们四个一齐杀了再告诉你不迟,但杜衡那个老匹夫……那帮人,他们命硬的很……呵,至于齐王,当初太傅要杀他的时候被我给拦了,我说交给我来处理,我要亲手杀了他替你报仇——你知道我是怎么‘处理’的么?我将他凌迟处死啦,一刀一刀,足足割了三千多刀他才死呢——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厉害。他死后我又将他挫骨扬灰,民间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么,人死后若是挫骨扬灰,便会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三哥,我这样为你报仇,你高不高兴?”
雨终于越下越大。
宋卿鸾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仍是说道:“三哥你放心,这宋家的基业我会替你和父皇守住,我会好好地把承瑾培养成材,这宋家的江山,自然只能姓宋……”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和着雨声其实并不太能听清,但那人已立在身后,将一柄伞撑在她头顶,宋卿鸾于是抬手擦拭了水渍,沉声道:“不是吩咐你们在原地守着么?”
“圣上,”来人淡淡开口:“是我。”
“风影?”宋卿鸾连忙回身:“你怎么来了?是杜衡那边又出了甚么动静?”
风影道:“并非有关杜丞相,是……是那件事。云影传来消息说,四年前那场叛乱中段太傅的副将沈夜,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宋卿鸾听了这话,不知是怎样一种心情,一颗心砰砰直跳:“你……你找到他了?”
风影摇头道:“只知他尚在人世,有人曾说见过他,云影也按他所说前去找了,却是一无所获。”
宋卿鸾竟觉松了口气:“是么?”
风影道:“虽说如今沈夜尚在人世,但眼下线索已断,这茫茫人海,要想从中找人,无异大海捞针。”看了宋卿鸾一眼道:“况且卑职认为,当年之事……并无内情,圣上……圣上不如到此为止。”
宋卿鸾闭了眼道:“不,告诉云影,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找到沈夜为止。”
风影皱眉道:“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也没什么打紧,不管十年八年,一直找下去便是。”自嘲道:“若是等我死的那日,还没将人找到,就是天意了,那也随他去。”喃喃道:“那样……也好。”
风影道:“是。”又道:“还有一事,小师弟说是没脸回来见圣上,自去精修武艺了,待到学成才肯回来。”
宋卿鸾道:“随他去,你自派人前去照看就是。”一面往前走了,又停下脚步道:“寻找沈夜一事,切记不可走漏风声,尤其不能让太傅知道。”
风影自然知道轻重:“是,圣上放心。”
宋卿鸾“嗯”了一声,道:“你就先留在这,等雨停了代朕前去陵园东侧拜祭其余两位兄长,朕先回去了。“执意将伞留给风影,径自上马离去。
等回到宫中见段尧欢早已在殿内等候,便迎上去道:“太傅。”段尧欢见她浑身上下尽皆湿透,皱眉道:“怎么淋了雨?快去换身衣服罢。”宋卿鸾道:“无妨。”但还是拗不过他,自去换了寝服。
出来后自去案边坐下,随意拣了本折子翻看,忽然“咦”了一声,一旁段尧欢问道:“怎么?”
宋卿鸾一面将折子递给段尧欢,一面说道:“这个刘玉,不过个地方知县,竟然敢上这样一道折子,也算是有胆色。”微微蹙眉道:“刘玉?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不知是否在哪里听过?”
段尧欢缓缓将折子合上,神色凝重道:“刘玉居然参了杜衡这么一本,说他暗地里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好大的罪名。”又皱眉道:“据我所知,杜衡贪污受贿,拖欠国银倒却有其事,可将谋反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未免过了些。”
宋卿鸾嗤笑道:“管他是真是假,现在满朝大臣,文武百官,有哪一个敢得罪杜衡?那杜衡一板脸一皱眉,他们一个个全都噤若寒蝉,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如今好容易有个不怕死的出来,敢参他这么一本,我还不趁此彻查杜衡一番——任他如何位高权重,这谋逆的罪名,怕也不好一笔带过。杜衡向来手脚不干净,只要能够下令将他严查,还怕查不出什么名目来么,届时即便不能置他于死地,也能给他个下马威!”
“可这样一来,只怕打草惊蛇。”
宋卿鸾冷笑道:“打蛇打七寸,我倒是觉得,那刘玉并未冤枉他,杜衡向来狼子野心,会屯兵谋反,那也不足为奇。不定我此举一击致命,将他谋逆罪名坐实,借此除去他也未可知呢。”幽幽道:“这样一来,我就又替三哥报了一份仇了。”
她说这话时嘴角噙了丝笑,眼中却隐隐有异光流动,便衬得那点笑意不见半分温情,反而愈发阴森诡异,段尧欢不由一怔,良久才道:“那个刘玉,便是前都察御史刘厚照之子。刘厚照曾与杜衡有过过节,后来遭其诬陷,被罢免官职,最终郁郁而终,想必因为此节缘故,刘玉一直对杜衡怀恨在心,所以才会有此一举。”
宋卿鸾恍然道:“怪不得……原来,是为了替父报仇啊。”
段尧欢沉吟道:“刘玉他……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宋卿鸾一挑眉毛:“怎么,原来我从前认得他?怪道这名字听着耳熟。”
“他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伴读,你应当与他有过相处。”
宋卿鸾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起来了,这刘玉的确做过三哥的伴读,不过时间不长,好像也只在宫中待了一年。不过他在的这段时间里倒是会时常过来找我,陪我说话解闷,有时还会带些外面的新奇玩意儿过来送我,那会子我们应该相处地不错。”思及此不禁有些怅然,叹口气道:“怎么是他……”
段尧欢见她神色多有不忍,因说道:“杜衡此人睚眦必报,一旦此次事败,刘玉日后必定遭其打压报复,那么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其父便是前车之鉴。”一面将手中折子放下,食指轻扣道:“刘玉太过意气用事,这份折子,我看,圣上看过便罢,勿要拿来做文章了罢。”
宋卿鸾挑眉道:“太傅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必定会输,未免太长他人志气。”又道:“况且此事是刘玉自愿为之,我可没逼他。他既然敢上这么一道折子,那必定是做好考量了的,既然如此,太傅你又何必为他操心呢?”
“可是……”
宋卿鸾抬手道:“好了,就这样吧。”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难得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娇痴:“太傅既然来了,今晚就留下陪我吧,好不好?”
段尧欢心中有事,闻言只略僵硬地扯了嘴角,象征地笑了下:“好。”抬眼迎上她的目光时,却又笑着重复道:“好,我陪你。”仿佛方才不悦一瞬化去,此刻眼中尽是宠溺之意。
第7章 成全
次日早朝,宋卿鸾命人将那份折子当众念了出来,一时满朝哗然。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满脸惶恐之色,丞相杜衡脸色尤其难看。
宋卿鸾微笑着与杜衡道:“杜相的为人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想他刘玉,小小一个地方知县,敢上这样的折子,想必也是事出有因,倒不如好好调查一番,不知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杜衡连忙出列,拱手回道:“圣上明鉴,老臣之心堪比皎月,断不敢存这大逆不道的心思,这刘玉是前都察御史刘厚照之子,刘厚照生前与老臣有些嫌隙,后来其因病亡故,其子刘玉便将他爹之死归怨于老臣,是以出口诬陷,还望圣上名察,还老臣一个公道。”
宋卿鸾沉吟道:“哦,这样说来,倒也不排除是这刘玉挟私报复,恶意中伤杜相。”一面递眼色于段尧欢。
段尧欢便也出列道:“启禀圣上,依臣愚见,刘玉上折弹劾丞相,而丞相又控其诬陷,其中是非曲折,一时实难判断,臣提议将此事交由刑部处理,彻查杜衡杜丞相,到时是非曲折,自有定论,若丞相实是遭人诬陷,也好证明其清白。”
宋卿鸾点头笑道:“不错,太傅言之有理,那就依……”
“圣上!”李道元忽然高喊一声,深鞠一躬道:“微臣斗胆,认为段太傅所述之法不妥。”
宋卿鸾只觉一边太阳穴隐隐胀痛,却仍是自持道:“哦?李爱卿有何高见?”
李道元道:“启奏圣上,丞相已是两朝元老,尽心尽力辅佐两位帝王,可谓劳苦功高,若只因刘玉只言片语便怀疑其有谋逆之心,恐会令朝臣寒心哪,臣以为刘玉心性偏执,是非不分,将其父之死强行归咎于丞相身上,不惜出言诬陷,上折弹劾,罪责实在是难以饶恕,臣恳请圣上将其严令逮捕,就地处决,以示公道自在人心。”
李道元甫一说完,便有另一名大臣紧随其后,跳出来说道:“微臣认为李大人所言极是。”其余大臣亦纷纷附和。
宋卿鸾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也不觉得疼,冷笑道:“朝堂之事本应由各位卿家各抒起见,相互参讨,朕倒不知道,何时众位卿家的意见竟如此一致。”
段尧欢连忙道:“圣上,臣以为丞相之事不能不查,至于刘玉,若他真的有罪也该押解进京由刑部处置,就地处决?哼,该不会是由丞相门人‘就地处决’吧,这岂不是妄动私刑?”
“太傅此言差矣,微臣如今不正是在向圣上求旨赐死刘玉么,哪里是‘妄动私刑’了?再者说了,即便是杜相私下将那刘玉惩治了,那又如何呢?太傅可别忘了,先皇曾赐丞相一柄尚方宝剑,五品及以下官员但可先斩后奏。何况这私刑动不得,难道这妄言就能说得?如此丞相清誉岂不尽毁?为了一个小小知县的只言片语,便要大肆盘查当朝丞相,你叫杜相往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你……”
“好了!”宋卿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彻查丞相之事容后再议,至于刘玉,便押解进京,由朕亲自审问之后再行定夺,退朝!”
朝露殿内,宋卿鸾将一本本折子快速翻看过去,每一本只匆匆扫了两眼便又气急败坏地合上,神情愈发烦燥,小全子在一旁心惊胆战地侍候着,提防她又突然发作。正寻思着,忽见她将手中折子一摔,怒斥道:“简直欺人太甚!”将案上一干折子一齐扫落在地。
小全子一个哆嗦,连忙下跪道:“圣上……圣上息怒啊,龙体要紧……”
宋卿鸾气得发抖:“呵,所有的折子都是要朕杀了刘玉,还杜衡一个清白,朕还没下令查他呢,就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我看,分明是做贼心虚!”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禀报道:“启禀圣上,杜莞杜姑娘在殿外求见。”
宋卿鸾一怔:“杜莞?杜衡长女杜莞?就是杜衡为之求朕赐婚,意欲将她嫁给太傅的那个杜莞?”
“是。”
宋卿鸾轻嗤一声道:“好笑,她来见朕做什么……我可不想见着她!”
小太监恭声道:“那奴才这就把她打发走。”行礼告退了。
宋卿鸾眉头一皱,喝道:“回来!”低头望着散乱一地的折子,撇嘴道:“罢了罢了,叫她进来吧,朕倒要看看,她究竟要跟朕说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全子道:“喏,地上的这一堆,快收拾干净。”
片刻便有太监领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
宋卿鸾上下打量那名女子半晌,并未发现其有何特别之处,只一双眼睛倒还算有几分灵气,当下微微笑道:“杜莞杜姑娘,久仰大名了。”
这厢杜莞行礼之后盈盈起身:“莞儿不敢当。”却在瞧见宋卿鸾容貌时神情为之一怔,她此前虽对这位当朝天子的容貌有所耳闻,然今日亲眼所见却仍不免心惊,暗道这少年皇帝果真天人之貌,一张脸艳若桃李,眉眼如画似描,端的是勾魂摄魄。一眼望去,竟是雌雄难辨,不由想到外间传闻其与段尧欢之间的种种,此时已信了七八,一时心下黯然,然究竟痴心,扑通下跪道:“莞儿此来,是想向圣上求一个恩典。”
宋卿鸾点点头道:“嗯……讲吧。”
杜莞叩首道:“莞儿想向圣上讨一个恩典,请圣上下旨为莞儿和王爷赐婚。”她口中的这个‘王爷’,指的自然是段尧欢了。
宋卿鸾倒也不意外,冷笑道:“赐婚之事朕一早说过,你要嫁入段王府也不是不可,不过,只能为妾。但你爹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最要面子的一个人,即便你自个儿愿意,他也是决计不肯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杜莞道:“圣上圣明。”抬头直直地看向宋卿鸾道:“臣女此来,正是求圣上下旨赐婚,令臣女以正妃之礼嫁入段王府。”
宋卿鸾闻言挑眉:“哦?”
杜莞道:“圣上明鉴,臣女与王爷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臣女此生更是非他不嫁,求圣上怜悯,成全我二人的姻缘。”她此时为达目的,已是不择手段了,貌似深情,其实一番话说出来,真假参半,类似“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云云,不过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
宋卿鸾怒极反笑:“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呵,成全?”
第8章 刘玉
杜莞俯身叩首道:“请圣上成全!”缓缓抬头看向宋卿鸾:“莞儿知道圣上与刘玉交情匪浅,如今刘玉有难,圣上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如今群臣施压,圣上怕也是有心无力。莞儿不才,愿助圣上一臂之力。”
宋卿鸾轻笑道:“倒是有备而来。怎么,想卖朕一个人情,好让朕同意你和段尧欢的婚事?那好,你说你愿助朕一臂之力,你当真有把握能说服你爹,让他松口放了刘玉?”
杜莞道:“圣上圣明,臣女的父亲对臣女一向疼爱有加,臣女但有所求,无不应允。臣女有把握能说服我爹,让他在朝堂上主动为刘玉求情,这样一来,其余官员见情形有变,自然随之改口,如此刘玉性命可保。”
宋卿鸾若有所思道:“嗯,果真好法子。只不过既然杜相对杜姑娘你言听计从,从无违背,那杜姑娘大可直接去求你爹,让他答应你给段尧欢做妾,又何必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呢?”
“这……”
宋卿鸾笑道:“好了,朕跟你说着玩呢。我在这儿替刘玉谢过你了。”话锋一转:“只不过,刘玉怕是不能消受姑娘的美意了,就在方才,朕已经下定决心将他处死。朕想过了,区区一个刘玉,跟丞相乃至满朝大臣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朕实在没必要为他犯了众怒,若因此与杜相留下心结,那更是大大的不值。”见杜莞一脸惊诧之色,又笑道:“不过杜姑娘也不必担心,只要你肯帮朕在杜相面前多说些好话,从中调和,避免我们君臣因此事产生嫌隙,朕就算你大功一件,许你如愿以偿。”
杜莞喜难自持,忙追问道:“圣上所说当真?”
宋卿鸾道:“君无戏言。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跟段尧欢在一起么?”见杜莞满脸欣喜之色,不知在想些甚么,一双眼睛满载情思,倒愈发显得盈盈动人,便笑道:“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呢,我保证你以后,可以天天见到段尧欢。”
杜莞闻言连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圣上的这份大恩大德莞儿铭感五内,圣上放心,只要刘玉一死,一切朝堂争议就都烟消云散,爹爹也断不会因此留下心结,必将永远忠心于圣上。”
宋卿鸾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杜姑娘若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如先请回去罢。”
杜莞遂起身行礼道:“那民女先行告退。”满心欢喜地走了。
宋卿鸾手指轻扣案桌,目光尾随杜莞而去,直至其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阴恻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