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扬抬手扶了会儿额头,才轻轻推开了白晔的怀抱,再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感伤神色,端正凝肃,眼底一片清明,唯有周身看不见形的神压还在小小地涌动着。
“天帝俍观,于远古大混沌时代之后,担起重建仙界大任,自即位起十一万六千三百又二十一载,令仙族昌盛,令妖族忌惮,令苍生信服。今为三界安宁,身殁于冥界幽暗之域,万世守护千秋锁,当为仙妖所敬,山河同悲!”
此话一落,地面开始震动,山河呼啸的声音一时间透过千尺地面,传到了地底最深处的幽冥界,重叠交错,仿佛真的是千万山河一同悲泣。
天后仿似此时才回过了神来,下定了决心一般,垂着眉眼,缓缓地,绕过云修,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于兮扬上神并肩的地方。
然后,右脚往后撤了一小步,对着那巨大的石龙,弯腰行下了一个半礼——那是最古老的礼仪,妻子向死去的丈夫行下的送丧之礼。
云修哽咽了一下,随即扭捏着跪正了身子,双手一伸一拢,掌心向上,整个身子极其恭敬地拜到了地面上。
元胥与常合对视一眼,携着在场为数不多的鬼神,在千万山河的悲泣声中,行下了与云修别无二致的叩拜之礼。
来自地面上的震颤久久未曾停息,跪在地上的人也久久没有起身。
兮扬回头又望了一眼被千秋锁微弱的光照亮的巨龙石像,无声地叹了口气,唤道:“元胥。”
元胥似乎料到了她会叫自己,重重合了一下眼,又磕了一个头,才直起身来,依旧是跪着的姿势,应道:“小神在。”
兮扬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的虚空处,仿佛透过这片虚空,看见了十几万年前尚且年轻的俍观。
“天帝虽是代云修受过,该有的丧葬之礼还是要有的。他的元神在千秋锁里,肉身化为了守护的石龙,你既是他的长子,就操办操办,总也得体面些。再有,仙妖交战在即,仙界不可群龙无首,他走之前既然交代了你,处理完后事之后,你便承你父皇的天帝之位罢,不必讲究那些繁冗的守孝礼节。”
顿了一顿,她看向云修,补充道:“至于云修,既然天帝代他献出了自己的元神,你便照着他的吩咐,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不可姑息!”
这仿佛只是长辈对玩晚辈的一句交代一般,说完这番话,也不等元胥回答,便径自拂了衣袖,循着众人让出的道走了出去。
白晔心里担忧,与扶婴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匆匆跟了上去。
他方才草草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发现瑶夙又不见了,兮扬因为天帝的事心里正压抑着,那小兔崽子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悲愤交加,出去找什么东西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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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瑶夙早就在大家开始哭哭啼啼抽噎的时候,拉着她家那口子溜出了冥界,此时正坐在翳珀鸟的背上双宿双飞,飞出了十万八千里远,便是她娘,一时半会也追不上来了。
仙界的千万山魂河魄一同发出悲鸣声,从云层之上望下去,十分壮观,若不是天帝陨殁是一件难过的事,此景绝对可以称得上千万年之大奇观,应该携家带口一起观赏。
这样大的动静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人间的山河想必也要呼啸个一天一夜才能安宁下来,依着瑶夙在人界呆过的数不清的日子累下的经验,此时的人界大抵是两种情形——一半见天地昏暗山河哭泣,生怕天降灾劫,大肆举行祭祀活动求神仙庇佑;一半认为这是天下难得一间的奇观,携家观赏,提笔书画,万世流芳。
瑶夙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饶有兴趣地问道:“诶?你说我们如果现在从天而降的话,那些个凡人会不会把我们当活菩萨供起来,好吃好喝的,养上个几百年?”
北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对她的话没有反应,直到她喊了第三遍名字,才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了?我在和你说话呢?”
“没……”北胤本想说“没什么”,但转念想想,瑶夙也不是个好搪塞的人,只好轻叹了口气,老实说出自己方才的思量。
“我只是没想到,天帝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陨落,说大了是为了三界的安宁,可说小的其实是私心为了自己的孙子。不管怎么说,独掌仙界十一万载的帝王,草草陨落,总不免让人唏嘘,记得当年我父皇和我提起过,自打混沌时代终结之后,偌大的仙界,便只有白晔神君和天帝值得敬重……”
北胤突然停住了话头,歪下了身子将脑袋埋进了瑶夙的颈间。
瑶夙伸手回抱住他的腰身,猜想他是想到自己父亲了,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闭上了眼睛感受他绵重的呼吸声,似乎有些哽咽和伤感在里头。
过了许久,北胤动了动身子,终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瑶夙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沙哑着声音道:“幺儿,我不想去人间了。”
瑶夙仰起脑袋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只接着他的话茬问道:“那你想去哪儿?”
“往生海近年来隆起了无数群山,我想去寻一处幽僻的小山头,潜心修炼。”
“修炼?”瑶夙生来就是拥有上神的灵力,免去了寻常仙君磕磕碰碰的进修之途,成日里游手好闲,几千年难得修炼一次,最大的修行就是花了近万年的时间游历人界,对这件事实在不是很敏觉。
但是北胤这么一说,她依稀便记起了当年在妖界,獠牙魔君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北胤的修为不低,若勤加修炼,想必再过个万儿八千年的就能飞升魔君,妖界最年轻的魔君。
想到这,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苦涩,在人间漂泊了六百多年,其实还没有让他忘了当初离开妖界的事。
“飞升魔君,然后回去拿回你的一切吗?”这几乎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这一回,他并没有沉默,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就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与自己对视,然后,一字一句道:“修仙途,成神。”
“什么……”瑶夙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勾起嘴角,曲起手指宠溺地在她鼻尖刮了一下,一如很久之前,在人间过的第一个中秋夜那般。
“我只是忽然之间想明白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什么是真正长久的,如果是因为我的身份,所以不能与你在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在仙界,那我愿意为你修仙、成神。以前我一直谨记着父皇的教诲,记挂着妖界的妖民们,可矢屿说得对,他们未必就想要我的保护,未必就想委曲求全。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想我父皇来妖界吸噬仙君魂魄的事是真是假,可焉蓉的事却告诉我这是真的……如果连我最敬重的父皇都是这样的人,那我还死守什么?仙界也有值得钦佩的人,更有我爱的人……”
“北胤……可是,你生来就是妖,如何能……”
“我也是因为云修的事才想到的,我生来是要,三魂七魄便都是妖,只要我能将骨血里、魂魄里的妖气都洗净,就能重修仙道。当年神君有狐虚为了魔君连清堕入魔道,我未必不能由妖修炼成仙。”
“可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万一……”
“幺儿,为了你,我愿意走这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嗷~其实在我的设定里瑶夙和北胤这一对应该是虐着甜,但是我现在觉得这一对我写得并不虐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九章
往生海以西二百里开始, 是连绵不断的仙山,高低错落, 或高耸入云仙雾缭绕,或低地隐没在群山之中瞧不见顶,大大小小千余山头, 沿着海岸线环了半个往生海。
一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头,半山腰处,错落着几间雅致的小竹屋,篱笆沿着平地圈出了一个小院子, 院里种了两棵梅子树, 一个高大葱翠生得有些年头了,一棵才刚刚齐人高, 叶子没长几片,实实的一棵秃毛树。
瑶夙着一身素色衣袍,怀里抱着个大篮子, 正仰着头接翳珀从树上打下来的梅子。
身后的脚步声有些刻意, 却没有敌意, 瑶夙仍旧大声指挥着笨手笨脚的鸟摘梅子,没有回头搭理来人的闲工夫。
打从在这里落脚开始,北胤就在背山处生生打出了一个供作修炼的山洞, 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神仙不吃东西也不会死,正好堵死了她借送饭去看一眼的借口,于是闲来无事只好种种树种种菜混带泡泡酒, 等他修炼出关也就成了几千年的陈酿了。
算起来,这还是这半年来头一遭来了客人。
“客人对她不理不睬的态度不以为意,自来熟地走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桌上布着一局没下完的棋,落子洋洋洒洒,颇有几分旷达大度,怎么看怎么不像瑶夙下得出来的。
观摩了一阵,他从对面的棋盒里取出一枚黑子,犹疑着正要落至一处,又慢慢地挪开,保持着这个将下不下的动作,开口的话却和这棋局搭不着半点边。
“这棵树在凡间已经长了几百年了,结出来的果子还能吃么?你也不怕酸牙?”
瑶夙“呀”了一声,仿佛这才想起来有个人似的,抱着一箩筐的梅子,转头做出一脸惊讶状,道:“祝离仙君您还没走啊?感情是留下吃午饭?不过你来得不巧,我这菜种子才撒下去一时半会长不出来,这儿大半年不来个人,连储备口粮都没有……要不您将就着啃些梅子?这老梅树在反间长了几百年又栽到了仙家,养得滋润着呢,都快成精了,结出来的果甜滋滋的。”
祝离半信半疑地从她的框里挑出了两个,在袖子上擦了擦,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敢放进嘴里咬,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问道:“堂堂雍圣殿小神君,受万千仙神敬仰,你瞧瞧你现在过的?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吗?”
“我自己一手一脚架起来的屋子,有什么好笑话的?谁敢笑话我就叫他笑不出来。”瑶夙久不和人言语,这会儿放句狠话都不大有架势。
她在祝离对面坐了下来,很随意地把框放在了自己腿上,低着头认真地做起了挑拣叶子和坏梅子的工作,随口招呼道:“我这儿没茶水,仙君要喝茶的话可以自己搭炉子烧一壶。”
祝离嘴角抽了抽,虽然在神君一家人面前谈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可怎么算来他也是长辈,就算不招待他这位长辈,也不用让他反过来招待她吧……
“这茶就不喝了,小仙我也就是过来看看你,怎么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还抱过你,总是见不得你不好的。”
瑶夙挑拣的手停了下来,终于抬眼看向他,十分笃定地问道:“我爹娘让你来的?”
祝离不置可否,终于把在手里磨得发亮的梅子送进了嘴里,从喉咙深处泛上来了一股酸味,酸中又带了一丝甜。
“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呃,忘了你不是生出来的,但怎么说都是他们的骨血,从你还在蛋壳里照看到现在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这大姑娘转眼带着小伙子私奔了,这做爹娘的心里总是挂念的,又拉不下面子,只好把我派出了跑跑腿。”
他的眼神不像在说假话,瑶夙看着他好一会儿,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颇有些无奈。
见过了反间了生离死别,看多了别处的月亮,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时半会想起自己的家,想念自己的爹娘。
当年他们虽然把大门关紧了不让她进去,可是她要是在门口可怜兮兮地等上几天,说不定她娘也就心软了。
可她不想要这一时的心软妥协,她放不下北胤,也不能让爹娘为难,只能走一步作一步,总有一日会有两全之法……如果几千年后,北胤能修成仙途的话。
一声叹气轻得几乎听不见,瑶夙把篮筐重重放在了桌面上,彻底搅乱了那一局残棋。
“他们还好吗?”
“不知你问的‘好’是哪方面?”祝离十分好心地把桌上散乱的棋子拾起来归置到棋盒里,目光在手里的一大把棋子和瑶夙脸上来回,道:“若是能吃能睡,倒是挺好,左右三界之内也没有谁敢去扰他们清净。可若是太清净了,倒也不好,雍圣殿空荡荡的就两个作伴的人,成日里就盼着那小蛋壳早点破开添点声音……”
祝离的话到这里便恰到好处地止住了,借着她家那还没出生的孩子,再明显不过地点明了那两位其实也惦记着这个在外的孩子。
瑶夙怀疑自己和一只鸟呆久了丧失了交流能力,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接上祝离的话,他倒也不在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按到桌上,递到了她面前。
她迟疑了一会儿,拿了起来,并没有马上拆开,用眼神询问着:“这是什么?”
祝离已经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摆,一边信步往外走,一边解惑道:“太子元胥继任天帝,即位大典定在下个月,常合上神托我把请帖给你捎过来。”
“新帝即位大典,我去不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确切来说,是央你去的。”祝离在大门边停下来,倚着门框,做了个十分骚包的蓦然回首的动作,道:“云修殿下当初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盗取千秋锁为他那心上人塑一道魂魄。可现在把人都给他带回去了,却又疏离了,成日里躲着不见,常合上神看着十分闹心,不知道该把人送走还是留下让他们想看两厌,想着你最懂云修的心思,央你去劝一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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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离走后,瑶夙拿着那封装着请帖的信笺犹疑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拆开。
按理说,她和云修也算青梅竹马,他出了事她不能当做不知道,不闻也不问。
可当初她答应了北胤在这里守着等他功成出关,这会儿不能去知会他一声,贸贸然离开了,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
如此左右为难了十几日,转眼就到了新帝即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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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夙到底没有修成六根清净的境地,做不到不染凡尘,最终通过用花瓣揪单双的方式,草率决定了上天宫一趟。
临走前,她特意在山下布了一道阵法,设下结界将整个山头都藏匿了起来,又用移花接影的障眼法作掩护,除非对此处山貌十分熟悉,否则绝对走不进这座山。
可明明布置周全,她却总还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往那看不见的山头上望,看不见那些大山了也还在心里记挂着,直到见到了天宫的大门,紧绷的思绪才稍稍放松了些。
今日的天宫十分热闹,仙界各处都来了人,为了防止拥挤,天宫早在几日前就在南天门前边设下了五条大道,直直延伸出百里外,前来朝拜祝贺的仙君于百里之外下云下骑步行上来,场面十分壮观。
瑶夙不是前来朝拜的普通仙君,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和他们下边人挤人,眼睛往上一翻装作看不见就驾着神鸟直飞南天门,底下一溜的仙君瞧见了也不敢说一句什么。
南天门外排起了长队,进去的仙君人手一张请帖。
瑶夙落在人群后,想起了前几日被自己拿去生了火的请帖,思索着是靠自己这张小神君的脸混进去,还是抬出她爹娘那两尊大神来做通行令大摇大摆进去。
恰在此时,人群里挤出来一个人,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生得俊秀,在一众高低胖瘦参差不齐的仙君里显得格外养眼,一袭暗红色绣金龙纹锦袍,从穿着到眉眼都和即将登位的新天帝十分想象。
“云珩哥哥。”瑶夙唤了他一声,笑着迎了上去。“不对,瞧你今日穿得格外贵气,元胥上神即位天帝,等会儿应该要一并册封你为太子了吧?”
云珩点了点头,笑得有些含蓄。
“皇爷爷的事事出突然,纵然仙界不可一日无主,可父皇还是决定守丧三月再即天帝之位,没想到妖界屡屡来犯,近日才终于消停了些,拖到近日才来行即位大殿。”
“今日来的人多,你堂堂太子殿下,怎么招呼到外面来了?失体面。”
“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