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慎对阿宓做出了承诺, 他道只要他在身旁, 就不会再让阿宓像今日这样被随意戏弄。
这种情况出现早已不止一次,也许他们对阿宓并无恶意, 这种逗趣也是纯粹觉得她好玩儿。但正如阿宓说的那样, 如果他们心中不曾把她当成可以赏玩的鸟雀,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如此。
换个角度, 假如阿宓的身份是世家贵女,她绝不会被这样对待。
路途中少帝故态重萌,无趣时又想拿阿宓作笺来做些什么,被沈慎拒绝了。一次拒绝没什么,两次三次就让少帝微微讶异了, “朕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怎么一两个都像避洪水猛兽一般?”
“……阿宓并非臣的仆从。”沈慎如此道, 眼中的情绪不容置喙。
少帝大约明白了什么, 也未恼, 转眼笑了笑,往后一仰倒下,“看来庭望是真上心了啊。”
他真要做什么, 旁人拒绝也没用。
但沈慎不同,他是少帝要用并且要重用的人, 少帝对他的意愿还是很重视的。
少帝从不否认沈慎的能力, 沈慎其人看着冷漠固执, 实则很会变通, 从上次完美避过留侯耳目为少帝揽下郝金银一事后, 少帝对他的认知就更进了一步。
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臣下,忠心耿耿、又无需顾忌。沈慎所有的把柄都在他手上,所有想要的他也都了解。
唯一能诟病的,大概就是这位臣下缺少一定的自我,无论是在留侯那儿、还是在他这儿,都像一个令人用得得心应手的工具,而非可以交流的臣属。
如今工具有了灵魂,懂得了拒绝,也许今后还会斟酌被交予的任务该不该做,这到底是好是坏呢?少帝漫不经心地想着,不以为忤,反倒开始有了期待。
十多日缓缓而过,凉山行宫终于到了。此处不愧为避暑胜地,只在外边儿就感觉阵阵凉风,入内后走在青灰色的大理石上,清爽之意沁入心脾,几乎能瞬间抚平心中燥热。
少帝心情好了许多,快半月的路程他都快要憋不住了,时常处于即将情绪爆发的状态,贴身內侍都不敢靠近。
“好了,朕先去寝宫歇息,那些大臣们,让他们自己随意不必拘束吧。”留下这么一句,少帝就十分不负责地走人了,各府也开始陆续在行宫宫人带领下择殿入住。
行宫毕竟不比皇城,要小上许多,可供居住的宫殿间也就近许多。在这儿怎么也得住上近两月,如果住在旁边的邻居是对头或者厌恶之人,那再美妙的心情也不怎样,因此一些交好的夫人贵女聚在了一起,想选在一块儿住。
洛嫣被乔大夫人带在身边,心不在焉地左顾右望,耳间时不时飘进贵女们的对话。
她到乔府不久,还没被乔大夫人正式带着参加几场宴会,许多人都只是听说有此人而不清楚她性子,所以大部分的目光还是或好奇或善意的。
贵女间的地位也有差别,这差距自然来自于家世和父兄的官爵,也会因为家族间的关系而分成几派。
其中一派就以一位身材高挑的蓝衣女子为首,谦让一番后道:“自然让蒋姐姐先选,我等紧随其后便是。”
蓝衣女子也不故作谦虚,理所当然地受了,气派相较其他人更大些。
洛嫣不免好奇地多瞧了几眼,随后就听有人酸道:“蒋行云出身将军府是了不得,可那几人也不差,哪至于对她讨好到这个地步。”
“你忘了,蒋家已经和显王府定好亲,再过一年这位就是世子妃了,再往后……是什么身份还说不清呢,不现在讨好,等日后人都难见就晚了。”
开始出声的人撇撇嘴不再接话,她纯粹就是嫉妒而已。显王世子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最后被蒋府给拿下了,可不得遭人嫉恨。
洛嫣闻言,顿觉晴天霹雳。显王世子居然已经定亲了?怎么从没人告诉过她?!
美美幻想了一路的世子妃梦破灭,洛嫣瞬间觉得天都黑了,再一瞧那边的目光自然也没什么善意,只是碍于乔大夫人在场不敢闹而已。
蒋行云出身将门世家,感知比常人敏锐,回眸淡淡瞥了眼洛嫣这儿,又不在意地收回,转着腕间玉镯道:“那是哪府的?”
她一点儿也不奇怪素不相识的人对自己暗暗露出这种目光,以她的家世和最近定的亲事来说,这太正常了。
旁人跟着撩了眼皮,回头轻声,“乔府的表姑娘,听说刚被乔大夫人认回来,还算宠爱。”
乔府?蒋行云想着乔府种种,记起其与显王府好像向来走得近,曾经还有人道什么,若不是乔府没有适龄的女儿,和显王府定亲绝对轮不到旁人。
适龄的女儿,轮不到旁人?蒋行云冷笑了声,她可从来没在意过这话。
乔府算什么,不过是个抱着往日容光不放逐渐没落的世家罢了,没那份能耐,偏爱摆出个架子。她可不管洛嫣突然对自己横眉竖眼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个原因,蒋行云是个锱铢必较记仇的人,如今洛嫣这敌视一眼,已经被她记在了小本本上。
接下来的两月,可别被她寻着机会,不然洛嫣别想有好日子过。
因为这突然得知的消息,洛嫣接下来干什么都没了心思,也顾不上选住处,等她回过神,稍微好点的地儿都被乔府的姑娘们给选了。
她瞪大了眼一脸不满的模样,乔大夫人却不会包容她,孙女和不听话的外孙女,她会偏着哪个自不用说。
洛嫣无法,余光一瞧就指向远处,“凭什么那人可以不住这块儿?”
宫人说了,各位大人府中的女眷都要住在这西边的宫殿。洛嫣瞧见的正是阿宓的背影,她的穿着同这些贵女相差无几,洛嫣才有此一问。
乔大夫人皱眉,“你自己尚且管不好,就开始盯着旁人,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此种作态?”
面对她,洛嫣终究有些怵,害怕得罪这名义上的外祖母会让自己失去一切,瘪了瘪嘴就老实下去了。
只脑中仍不由自主地思索,那人瞧着也不是侍婢,为什么独独就可以破例呢?
“破例”的阿宓被领到了沈慎住处,看样子似乎是直接和沈慎住在一块儿。
没办法,沈府没有女眷前来,沈慎不可能让她一人待在那一个熟人都没有的陌生地方,便用特权把她和翠姨都安排了进来。
“以权谋私”的沈慎脸色半点不红,对阿宓道:“这间如何?不喜可以再换。”
作为天子近臣,沈慎能分配的住处自然不同凡响。前有流水,旁有高阁,后有山荫,从窗口眺望,一排竹林就在不远处,前后通风畅爽,夏日居住简直不能更舒适。
阿宓怎么可能再挑,就差没提着小腿儿立马各处溜达了。沈慎看出她满意,神色便也柔了些,对前来询问的宫人道:“不用换了,去吧。”
宫人常年守在凉山行宫,哪知道凶名在外的沈都督变化居然如此大,看他对一个小姑娘和颜悦色任人挑选的模样都愣在那儿了,听了话才俯首,“是,沈大人。”
随后脚一转忙不迭溜出去,他得去告诉几位友人,这位沈都督带来的姑娘千万不能慢待。
阿宓踮着脚仰望屋后高耸的凉山,山顶云雾缭绕,如在仙境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大人,翠姨住哪儿呀?”
“与我们隔了两殿,不远,走几步便到。”
阿宓点点头,突然双眼亮晶晶道:“大人说,陛下是来这避暑的。”
“嗯。”
“那,大人是不是不用每日上朝了?”
沈慎一怔,差点失笑,原来小姑娘在期待的是这个。的确,在京城时他太忙了,能单独陪她的时辰很少。
“嗯。”是不用上朝,但也需要每日去见一面少帝,不过总比京城自由许多,沈慎在阿宓期待的目光下拍了拍她小脑袋,“得了空,带你去爬山。”
“好。”即使是爬山这个在姑娘家看来毫无趣味又劳累的安排,阿宓也应得很高兴,甚至转念就开始思索爬山该准备些什么了。
她真的很容易满足。沈慎望着她如是想道。
他如今能给予的太少,纵使阿宓从未要求,他也不会忘记她本该有的身份。
总有一日,他会让阿宓得到比原本能拥有的更好、更自由的东西。
夏夜来临得很晚,即使酉时已过天也未完全黑,但少帝那儿仍未给众人任何消息。
按理到达行宫第一夜,总会召开群宴邀众人参加,但少帝从来不走寻常路,众人也习惯了,都各自做起各自的事来。
等到戌时正,沈慎和阿宓已经提前沐浴完毕,换上了身舒适的绸衣。由于凉山的冷意,阿宓另外又披了件外衣。
她倚在窗边观竹,清风拂过乌发带来阵阵软香,淡淡的星光将她笼罩在内,银色光芒随着她扑闪的长睫轻步跳跃,就像随时将要飞往月宫的小仙子。
沈慎望了会儿,一同走到窗边,伴着二人的,不仅是月色清风,还有夏夜虫鸣。
阿宓轻呼出一口气,“大人也喜欢美景吗?”
“嗯。”
阿宓可爱地弯着眼眸,“府中什么都没有,阿宓还以为大人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人天生便会追逐美,无论是对人对物,连养狗也会更喜欢生得威猛好看些的,沈慎并不特殊,怎么会独独厌恶那些呢。
他只是,较常人更晚、更迟钝地发现了美带给人的愉悦感,而这些,都是阿宓教会他的。
沈慎学会了享乐。
他坐在了窗边的太师椅上,沉眉敛眸的模样像在出神,惯来的冷漠和煞气好似都被晚风拂去了。
阿宓就端了小凳坐在旁边又开始撑着脑袋看他,怎么看都看不腻,即使没有什么亲昵的动作,旁人也能轻易感受到两人间流动的脉脉温情。
刚踏进这边的秦书就被窗口这情景给闪了眼,默默想道:他不会正好打搅了都督吧?
周大纳闷他怎么忽然停步,“不走了?难道都督不在吗?”
“不是,哎。”秦书想补救也来不及,周大这高高的嗓音立刻就传到了屋内。
打开门的是阿宓,探出了个小脑袋,轻声道:“大人问你们有什么事。”
“那边儿弄了个赛酒令。”周大嗓门儿不减,“兄弟们都要被军营里的那几个小子喝趴下了,特来请都督帮忙!”
阿宓不自觉眨眼,喝酒?
青衣卫的人酒量都不浅,哪那么容易被喝倒,拿这么个理由,不过是他们想要都督也来同乐罢了。沈慎的变化他们这些属下最看在眼底,自然希望也能和自家都督一起畅快畅快。
沈慎不悦的声音响起,“首夜就和人拼酒。”
周大嘿嘿一笑,“这不是正好不用守夜,兄弟们抓紧时间先享受一番嘛。”
语毕,沈慎已经站在了几人面前,掀了掀眸子,“而且还输了。”
“这不是还有都督您嘛。”周大说得一点儿不心虚,反正大意就是都督不去我们就输了,到时候丢脸的不止我们青衣卫,还有你这个青衣卫的头儿。
军营的人和沈慎直辖的青衣卫确实时常不对付,聚在一起不是比这个就是拼那个,谁输了能被对方嘲笑整整一个月。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嘲笑的方法是相当不顾忌,就算是沈慎这种泰山压顶不改色的性格也有些受不了。
阿宓听了比沈慎本人还在意些,拉住沈慎小声道:“大人。”
好胜的模样可不像个乖巧的小姑娘,沈慎看她,“不想输?”
阿宓有点儿心虚,毕竟不是她出力,乌溜溜的眸子四处转了圈,想了个好理由,一脸认真道:“输人不输阵,大人不去,他们会笑话的。”
秦书差点扑哧笑出来,这是什么理由啊,大人要是去了还输了,岂不更被笑话?
沈慎却仿佛若有其事地想了想,“对。”
然后拉上阿宓,低沉的嗓音道:“不仅要去,也不可输。我若倒了,阿宓就代我上。”
阿宓:……???
第38章 拼酒
月色浅淡, 星光大耀, 山间树丛花植都在慵懒地舒展枝叶,随风轻轻簌动。
阿宓抱着沈慎披风目光不安地踮脚望去, 骨碌碌的大口饮酒声仍未停下。正中两名青年衣襟尽湿, 一手稳稳掰住酒坛口,另一臂托住, 不消半刻,整整两坛美酒就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