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五馆建立之时,也有不少士族入学,所以会稽学馆内有为士族设立的甲等学舍三十余间,大多是独门独舍,乙等学舍四十多间,也还算是清净。丙等,便是通铺了。”
贺革解释着,“后来士族退学,甲等学舍空了不少出来没有住人,但乙等学舍有一些便分给了老生和助教先生。”
贺革伸手从若愚手中接过名册,打开了看了看,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当时将士庶分开,便是为了不生事端,也为了好安置士族子弟的仆从,但后来士族几乎走了个干净,也就无所谓分割不分割了,空着的房间也是空着,总要利用起来。
是以会稽学馆的学舍条件,倒有一度是五馆之中条件最好的。
马文才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贺革埋怨。
“但今年士族求学者甚多,在你之前,通过各方关系送入学籍者,以及无法拒绝的仕宦子弟,便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即便是把所有的甲等学舍清出作为学舍,也不足以让所有人独门独舍。我想怕是你,也是不愿意和低等士族及庶人同住的,是不是?”
贺革一点都不意外的看到马文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陛下立馆时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住在馆中,只有如此才可一心求学,所以学馆才都建在远离喧嚣人群的山脚,你想要在外面住是不可能的。如今学舍紧张,也只能委屈你在学舍没有清理出来之前和其他人同住。”
贺革嘴里说着“委屈”,却没准备委屈自己的弟子。
“我这里有一份和你身份门第相当的生徒名册,我已经将他们的姓名、年龄、家世都画了出来,原本我应该随意安排入住的,既然你在这里,便让你先行看过,自己选择同居之人。”
贺革说着,将名册递于马文才手边。
莫小看这自行选择舍友的“福利”,对于接下来一年的时间来说,每个人都是竞争者,能够扩展人脉共同进步的最好手段,便是同进同出了。
仅仅是同学,这学馆里有上百人,哪能和同室抵足而眠的亲密相提并论?
马文才身子一颤,却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激动,还算是态度自然地接过了贺革手中的名录。
他的眼睛从上往下扫过,会稽学馆毕竟不是国子学,他出身三世五品的次等士族,能在求学者中和他门地相当的人数并不多,所以这眼神一扫,已经将大半人看全,其中也不乏几个他有所印象的名字,想来这些士子日后也都出仕为官了。
但他却跳过了这些明显对他未来大有好处的人选,眼神直接停留在了一个人的名字上,久久不愿离开。
这个名字,既是他的梦魇,也是他的心结。
是梦中依旧在咬牙切齿,恨不得碾碎了收入怀中,也是那远远地一个回眸,忘不掉的一抹冷艳。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似乎只有这个名字在他面前不停环绕着,刺目地提醒着他一切并非是做梦。
他未来将经历的一切都将会发生,而他的姓名,将一直和这个名字捆绑在一起,成为永久的耻辱。
看到面前的少年像是突然身体不适一般面色苍白了起来,贺革有些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才,你还好吗?”
贺革的轻拍像是解除了什么可怕的魇术,让马文才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抽离。
他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的先生。
“我很好。”
是的,我很好,我现在很好。
我来这里,是为了直面自己的噩梦,摆脱它、控制它、抛弃它,而不是选择逃避的。
所以……
马文才伸出手指,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名字,肯定地开口。
“先生,我选她。”
祝英台。
第5章 孤魂野鬼
走出贺革小院的马文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虽然在贺革面前收放自如,但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已经提前“演练”过了无数遍的缘故。
事实上,心性既算不上坦荡也算不上激昂的他,为了表现出贺革最喜欢的样子,早已经紧张的连最里面的单衣都湿了。
但他素来善于掩饰自己,即便是送他出去的若愚再怎么心思灵活,也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以为这位马家公子被主人收为入室弟子而心中激动而已。
马文才拒绝了若愚的相送。
他刚刚才松一口气,实在没有心力再伪装什么,只领着贴身的书童良辰转出山门,下山安排仆役家人和明日的拜师之礼。
再上山,便要去见她了。
是的,她,而非他。
从一开始,马文才就知道祝英台是女人。
应该说,他从过去的自己那里,知道了这个祝英台是女人。
想起祝英台,再想起自己,马文才鼻中酸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上天的怜悯,还是得了上苍恶意的玩笑。
过去的马文才并没有遇见什么中正,但也依然还是叫这个名字,他原本和祝英台毫无交集,和大部分仕宦子弟一样,国子学重建之后被父亲送去建康读书,送去的时候才十五岁上,也并未了解什么是情爱。
马文才皮相虽然不差,但才能却只能算中上,在那个人才济济的国子学中,即便是随便从哪个角落里拎出个人来也都是帝族王公、灼然贵胄之后,无论是出身还是待遇,都远远不是他一个堪堪才能就读国子学的次等士族能比的,在国子学中读书的几年,是他人生中最为压抑的时刻。
那时候的他,只是为了不落到太差的位置就已经拼尽全力,即便是如此,这些被家族精挑细选进入国子学的年轻学子还是经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几乎要落到了尘埃里。
但无论如何,进了国子学,仕宦之路算是通畅,马文才也一直盼望着中正评品之后和其他的学生一样早日出仕,好光耀门楣。
噩梦,是从十八岁那年开始的。
马文才是长子,肩负家中承嗣之责,入读国子学后家中就开始为他筹划亲事。他家根基不牢,又不是王谢顾张,算不得望族,又不愿低娶,便听从媒妁之言,定下了上虞的祝家。
上虞祝家庄,在会稽郡算是极为鼎盛的豪强,虽不在会稽四姓的虞魏孔贺之中,却有比他们更大的倚仗——庄园。
祝家庄虽称为“庄”,但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城池。
从魏晋时起,天下连年征战,乱时几乎朝不保夕,祝家和马家一样是南迁的北方士族,但和马家选择出仕不同,祝家在上虞建起邬堡,聚集乡勇,自成山河,随着战乱越来越甚,附庸之人也越来越多。
祝家原本就是北方士族,士族有占田免税的特权,祝家善待来附庸的荫客,又十分重视自保之力,几代人清除荒秽,开垦耕地,栽种竹木果树,开辟渔场,修筑房舍,训练部曲,直至祝家祖父时,庄中已经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无数,田池几百里。
所以几经战乱、造反,江东六郡不少次等士族一批又一批的面临洗牌、灭族,唯有祝家一直屹立不倒,成为当地著名的豪强。
这样的武装力量无论南北都会重视,在北方,鲜卑人建立的魏国将北方大地上的邬堡主封为“宗主”,南方的刘、宋也好,梁国也好,都给这样的乡豪加以优待拉拢,他们做的,便是“定士”。
豪强虽没满足三代以上连续出仕高官的条件,朝廷和中正却依旧承认他们的士族地位,并可以享受士族同样的特权。
就门第上来说,身为祝家庄庄主的祝家也是次等士族,和马家门当户对,祝家女还从小学文识字,颇有才名,据媒人说,相貌也是不俗,怎么看,这门亲事都是上上之选。
马家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郡望在北方的扶风郡,几代出仕也只做到四五品上下,因门第郡望所限不得高升。
祝家是南迁的北方士族,有地有财有武装,马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而马文才也和当时大部分男人一样,只想娶一地位想等的士族女子,夫妻和睦,开枝散叶而已。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圆满。
可谁又能料到,祝英台成亲之日却乘船上岸,祭奠“故人”之后一头撞死在那梁山伯的墓碑之上,硬生生让他没有娶妻就先成了鳏夫?
马文才甚至不知道祝英台还有女扮男装去会稽学馆读书一事!
生来便是太守之子的他,原本就不必上什么五馆,可直入国子学的,谁又会想到在那会稽学馆里,曾有一对曾同吃同住了数年的同窗“好友”,曾定下过山盟海誓之约?
在这世道,士族统治的核心是建立在血统上的等级制,他们的婚姻也被这种等级制度操控,士族和寒门之间的通婚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寒族之女尚可以姬妾的身份流入高门,而士族之女和寒族男子相交,其丑恶程度比起人兽交合,已经相去无几,而社会中交往的禁忌更甚于婚姻。
于是乎,他原本通常的仕宦之路,刹那间就断绝了。
“婚宦失类”的弹劾一出,他的父亲便丢了官,他也终身不得出仕,马家两代失去官职,眼见着就要落入下等士族甚至庶族的结局,可他们却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祝家庄原本就没有人出仕,如今又死了女儿,不过不疼不痒的罚了一笔财帛,可对于他马家而言,却从此成了灭顶之灾。
一位士族贵女情愿碰死在寒门庶族的墓碑上赴死也不愿嫁他,人人皆称“马文才”只是个无才无德的纨绔子弟,定是猪肉不如,否则不会有士族之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让在国子学中曾拼尽全力才得到不俗成绩的马文才声誉大损,昔日同窗更是对其避之不及。
民间百姓喜爱“男才女貌”的爱恨情仇故事,又大多憎恨士族吸食百姓血汗民脂民膏,如今祝英台和梁山伯死后同穴,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在众人推波助澜,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传颂的犹如千古情深,而马文才却成了欺男霸女、拆散一对眷侣的恶毒小人,日日夜夜被人啐唾沫、打小人,几乎永世不得翻身。
时人爱惜名声,马文才终身不得起用,又受此侮辱,原本心高气傲又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他受此委屈,又有逼死人命的恶名,从此郁结于心,就在梁山伯祝英台死后的没几年,也郁郁而终。
马文才原本出身宦族,即便不入国子学读书,也能蒙荫入仕,马太守为爱子筹划一切,只不过想要解决他后顾之忧,好让儿子先成家后立业,谁又想到一场婚事,先失去了他人生中最重视的一切,又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
马文才之母魏氏哭瞎了眼睛,马太守下野之后,遭昔日政敌报复陷害落井下石,也很快就病逝于家中,死时甚至连体面的葬礼都没有。
士庶之分,让三位年轻人都英年早逝,又留下家破人亡令人嗟叹的结果,然而却造就了一段千古的爱情佳话。
这对于人世来说究竟是幸,还是憾?
再说马文才郁结于心而死,一股冤魂却不愿轮回,魂魄在诸般世界游荡,发现几乎每个世界里都有梁祝的存在。
他们或是同窗,或是侠女,或是死后同穴的眷侣,无论哪一世都死而相伴,梁祝二人‘化蝶成仙’的故事百世流芳的,可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他马文才都犹如跳梁小丑,绝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反倒越发让人痛恨唾弃。
马文才的魂魄在世间飘飘荡荡,只想要得到一人肯定,早日解脱升天,可世人欺他、辱他、轻他、恨他,那梁祝早已因百姓的歌颂升仙成神,只有他成为一缕冤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概他自己都已经飘荡到麻木,将前尘往事都快忘记,只剩下那梁祝的心结死死不散,等他自己都生出自弃之心时,忽一日,他竟回到了自己幼年之时。
三岁的马文才还不叫马文才,只叫“念儿”,魂魄时看见的不甘而亡的父亲依旧还年富力强,贤淑可亲的母亲也没有哭到眼盲。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祖父还在任着东海太守,自己也依旧是那个全家唯恐被小鬼拘了去的小儿。
小鬼?
曾飘荡在世间的自己,怕是连小鬼见了都皱眉避开直呼晦气吧?
睁开眼睛的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却越发觉得真实。
大病初愈的“念儿”如获新生,得到的除了那久远的记忆,还有额间一抹朱红的印记。
那一刻起,他是马文才,又不是马文才,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还是一梦黄粱。
再后来,便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见中正,有了“人中之才”的评价,也有了“早慧好学”的努力,可马文才心底的梦魇却无法除去。
一次又一次的,他从噩梦中惊醒。
当第千百遍从噩梦中惊醒后,知道自己无法自己解开心结的马文才,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会稽学馆,彻底解决掉心中的梦魇。
不是杀了祝英台和梁山伯,杀了他们,梦魇是不会破灭的。
他要征服祝英台。
他要让她的眼里只有他,要让她在自己的面前心悦诚服,无论何时何地,哪一时哪一世,无论是生是死,全心全意依恋上他的祝英台都只会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人!
“什么梁祝佳话,什么山盟海誓,统统都去见鬼!”
马文才心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