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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帷幔低垂,只有一缕光线能透入,香炉淡淡的香味溢出,与药味混在一起,遮盖了皇帝身上将死的气息。皇帝睁大了眼睛,只是死死拽住顾皇后的手。
    “纾然……”他又唤了一遍。
    顾皇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她缓缓坐到了皇帝身边,伸手捧住皇帝的脸,柔声道:“陛下。”
    皇帝笑了起来,眼泪直往下掉。顾皇后的嘴角翘了起来,她张开双臂,让皇帝靠着自己。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皇帝抱住顾皇后,喃喃道:“你……你……去哪了?”
    顾皇后看了太子一眼。
    这情形,太子已经全明白了。他一瞬间如坠冰窟,他突然明白了,全明白了,皇帝这一段时间的异常是为什么——皇帝对袁贵妃七皇子毫不关心。皇帝愿意对宫人说话,对御医说话,却不愿对他说话。还有皇帝刚刚能说话时候含糊念出的“书”原来是这个“纾”,他问起两仪宫更不是担心皇后不安分……
    皇帝是忘记了许多事情,忘记了皇后是被他囚禁的,忘记了皇后的过错。在皇帝心中,皇后仍是那个他最爱的女人。他渐渐苏醒,从昏蒙之中慢慢能辨认能说话,却看不到皇后在身边,心中可想而知有多惊疑!
    太子这时候立在一旁简直想放声大笑。
    这几年的闹剧,着实好笑。眼前这一幕,就是大戏里最荒谬的一幕。
    也许他脸上自嘲的神色太过明显,顾皇后一边抱着皇帝拍着皇帝的背,一边给太子一个眼神。她无声地对太子嘘了一声。
    太子微笑着退到屏风后面。
    顾皇后仍扶着皇帝,用帕子轻轻为他擦了擦眼泪和口水,柔声道:“陛下,我一直在两仪宫啊……”
    “你不……在……”皇帝费力说。
    顾皇后猜他的意思是说,她不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皇后声音温温柔柔,就像回到她刚刚认识皇帝,刚入宫不久时候一样。
    “我心里时时都挂念着陛下,恨不得立刻就飞到陛下身边来……”说谎对她来说轻而易举,随口就来。
    皇帝已经没了辨别的能力,听了这话只觉得欢喜。他靠着皇后温暖的身体,手不住颤抖。
    “可是有人不让我来……”顾皇后又抚着皇帝的手,幽幽道。
    “谁……谁……”皇帝声音大了起来,“太子……?”
    顾皇后的声音顿了顿。太子仍是坐在屏风后面,面色不变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
    “不是太子,”顾皇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太子是我们的好孩子,今天就是太子救我出来的。陛下,是那些大臣……是丞相……”
    皇帝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好像含混地咒骂着什么。
    顾皇后的声音越发温柔悲切,她说:“陛下,你还记得吗……当初那些大臣就不喜欢我……”
    她说的是多年前,皇帝还没有登基,她还是东宫里的良娣。因为太得宠爱,也受了些非议。
    “如今陛下一病,他们也不愿意我接近陛下,接近太子。”顾皇后随随便便胡说八道。
    若皇帝的神智还有一半清醒,他立刻就会识破皇后。但他已经病得太重太久,他的脑子就像陷在一个迷宫里,他只有抓着仅有的那一点记忆不放。此时顾皇后的声音又听起来那么舒服,那么温柔,这正是他所爱的那个声音。他在迷宫里,只能顺着这个声音被她牵着走。
    “纾然……”他又一遍遍唤皇后的名字。
    皇后也不厌其烦,一遍遍答应。
    “陛下,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这下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陛下身边。我在。陛下,我在。谁也别想让我走。陛下,我不走。”
    她不厌其烦,像哄骗幼童。
    她脸上在笑,心里也在笑。
    前些日子她还想顾清沅运气好,看来她的运气比顾清沅更好。她们顾家的女人,真是强者有强运。
    皇帝终于累了,沉沉睡了过去,但他的手还抓着顾皇后的手不放。
    太子从屏风后面转出,他沉默地看着顾皇后。
    若要说顾皇后来之前就料到有这一出,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连他都没有料到,连日日照顾皇帝的御医都没有预知到。顾皇后再神都不会预料到皇帝的病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母子相对,太子的脸色冷漠平静,顾皇后脸上还残留着哄骗皇帝时候的温柔甜蜜,她笑盈盈地看着太子,过了片刻才道:“怎么,生气了?”
    太子不回答。顾皇后轻轻掰开皇帝握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熟睡的皇帝,给太子一个眼色。他们又转去隔壁说话。
    一到隔壁,顾皇后就叹道:“你不愿意我这样欺骗你父皇,那你要我对他怎么说呢?说实话?说是他将我囚在两仪宫的?”
    她看了一眼皇帝病榻的方向,道:“你看他如今这样,能受得了么?甚至,能明白么?你又看我今日对他说这些的时候,他多高兴?他生病之后,你见他这么高兴过么?”
    顾皇后又道:“不管怎样,他把袁贵妃忘记了,也是一桩好事。”
    太子道:“母后又何必栽赃大臣,甚至丞相。我宁愿母亲把事情栽到我身上。之前我为母亲打开宫门,前提就是要母亲不要再追究朝臣。”
    顾皇后知道太子这话当真,立刻安抚道:“皇帝已经怀疑你了,我怎么忍心栽赃你?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看着太子,道:“重钧,你记着,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太子看着她,她的目光坚定,又握着太子的手,低声说:“母亲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你不愿做的事情,母亲都可以为你做……”
    太子猛然甩开皇后的手。顾皇后忍住眼泪,微笑起来,道:“好了,今日不早了,我该回两仪宫了。”
    第二天早晨,太子领着内侍总领还有御医敲开了两仪宫的门。
    皇帝醒来之后发现顾皇后不见了,发了疯一样哭闹。药也不肯吃,水也不肯喝,只要顾皇后。
    裴闻仙对一切事情的判断都是以治病为先,其他事情他都不太关心。既然皇帝要皇后,就该让皇后来,要不然这样闹下去怎得了。
    太子无法,只能将顾皇后接到天极宫。顾皇后依然穿旧衣服,垂着眼睛,面色冷淡,对其他人的请安视而不见。
    她只拽住太子的手,对他悄声道:“记得我对你说的,母亲愿为你做任何事……”
    众人簇拥着皇后,让她坐到皇帝面前。这一次皇帝一看到皇后来了,立刻平静下来。
    “皇后……”他又紧紧拉住皇后的手。
    顾皇后看了一眼裴闻仙,对皇帝柔声道:“陛下不吃药怎么行呢?”
    皇帝听了她的话,就开始乖乖吃药。
    天极宫这边皇后开始陪伴皇帝,这事情就藏不住了。
    安平是最先来天极宫给顾皇后请安的。太子把皇帝失忆,只记得从前的事情告诉了她。
    顾皇后微笑道:“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圣上也想要我照顾。”
    安平道:“母亲能好好照顾父皇,那确实再好不过。”
    顾皇后又要安平住回宫中,不许再回康王妃那里。
    安平只是淡淡一笑,在皇后耳边低声道:“母亲,你才回来就要把我们都捏在手里么?我们就不要因为这事情吵了吧,免得吵起来让太子生厌,甚至吵得父皇想起来什么。”
    她说完就离开了,顾皇后只好让她去了,对唯一的女儿,她还是能宽容的。
    太子妃乔简简终于不得不面对顾皇后。
    她实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就到这一步,这一下皇帝也到了皇后这一边,乔家成了完全的恶人。
    太子陪着她一起去皇后面前,皇后正专心致志给皇帝喂水,太子妃行了礼,皇后放下水杯才道:“快起来,让我瞧瞧。”
    乔简简战战兢兢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美妇人,虽不施脂粉略,但眉目清楚,年龄在那里也不怕,姿态仍是优雅贵气。
    乔简简竟然想到了顾清沅,与顾皇后总有一丝相似之处,说不定顾清沅老了就是顾皇后这样。
    她原以为顾皇后不会给她好脸色,不想顾皇后只是微笑问些家常话。
    但乔简简也不再那么单纯了,顾皇后越和蔼,她只觉得这个人越深不可测。
    顾皇后又问起乔简简的父亲:“听说你父亲前段时候病了,如今怎样了?”
    乔简简只觉得冷汗都要从她额角流下了,她舌头发麻,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顾皇后又问一遍:“怎么了?”她的语气比刚才淡些。
    乔简简努力张口:“已经……家父已经好了……”
    顾皇后又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寸扫过去。乔简简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对面是一条蛇在盯着她。
    太子都不忍心看乔简简受这折磨,他出声打断了皇后,让太子妃回东宫。
    乔简简转身离开时候终于能顺畅呼吸,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子。
    顾皇后等她离开,才对太子道:“你呀……与你父皇一个毛病,对女人太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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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6章
    顾皇后安安心心在天极宫住了下来。朝臣挑不出毛病——顾皇后本来就没有被皇帝废掉,当初是皇帝下令禁闭两仪宫,如今是皇帝要顾皇后在身边。即便皇帝病了,太子也没有反对,此举既合皇后的心意,更让皇帝高兴。
    朝臣如何反对?朝中一波一波的人都只能去问姚丞相。
    姚丞相本不愿意出这个头,他是个谨慎的人。只是这事情乔家也没法拦了——若乔氏太子妃像从前的顾皇后一样,深得恩宠,那太子说不定还愿意为她拦一拦顾皇后。
    现在这个情形,姚丞相只能硬着头皮,亲自问了太子有关顾皇后的事情。
    太子又安抚了姚丞相一番,向他保证,顾皇后除了在天极宫照顾皇帝,其他一切都不会过问。朝中事情,他不会垂询顾皇后。顾皇后出两仪宫之后也向他保证了,不会追究朝臣。
    太子都如此说了,姚丞相也无法逼迫太子将顾皇后再关回去。姚丞相回头就让夫人给宫里顾皇后处送了礼物。
    顾皇后收了东西,但不愿意见外命妇。她如今真是一副全心全意照顾皇帝的架势,哪怕在天极宫住下,她对后宫之事仍不再过问,除了极少的几位宗室亲眷,顾皇后谁都不见。
    这少数能见顾皇后的人当中,就有寿真公主。
    寿真公主与顾皇后因为炼丹案都吃了大苦头,尤其是顾皇后,险些丢了皇后位置甚至性命。她与寿真公主这几年都没有再见面。
    如今再一相见,寿真就落泪道:“你受苦了……可我这心里也不好受。你看看,你还和几年前一样,一点都没老。我这心里煎熬,老得明显了。”
    她摘下发冠,让顾皇后看她的头发,道:“我如今都不敢梳高髻了,这白头发遮都遮不住。”
    顾皇后正在看着宫人煎药。中秋过了,天气微凉,她一直拢着双手,见寿真哭得伤心,终于道:“行了,姐姐,你我也算多年相识了。你的心思,我能不清楚么?”
    寿真公主抹着眼泪,道:“我知道太子让你来照顾皇帝,心里不知道多开心,你说我什么心思?”
    顾皇后悠悠叹道:“我们都是做母亲的,总归都是为了孩子着想。”
    寿真的哭诉就顿了顿,她哽咽道:“娘娘这话,才是说到我心里了。怀恩这孩子,总是难让我省心……”
    顾皇后就问了问怀恩近况。虽然太子没有告诉过她,但皇后对这段韵事已经有所耳闻。这段时日她虽然不出天极宫,也很少见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闭目塞听,真不关心窗外事。
    与乔简简比起来,怀恩似乎更上台面些。顾皇后有自己的考量——她这时候不方便直接对乔家出手,她还要在朝臣面前维持悔过的样子。前面得有个显眼的人吸引旁人注意。寿真公主正适合。
    所以顾皇后这时候不会反对太子与怀恩相好。
    她问了怀恩做居士一事的前后经过,也没有多评论,反而还夸了怀恩几句。言语中对怀恩颇多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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