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垂泪,哭着劝云梦:“婕妤,您这又是何苦呢?连婢子都知道情情爱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说散就散的玩意儿。陛下九五至尊,美人不计其数,你为什么就非要他的一颗真心呢?咱们只恋荣华不好么?”
“只、恋、荣、华?”云梦喃喃自语,苦意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比每日她喝下的汤药可苦多了。
“是啊,我为什么就非要万花丛中的男子真心呢?”
“若是我的一颗心没有遗失在他身上……,若是我不这么一根筋……该有多好。”
她心灰意冷的样子惨淡又颓丧,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与行将就木的老妪无异,不复半分往日妍丽鲜活的张扬,婢子心中抽痛,忍不住放声大哭。
“婕妤,您不要这样,婢子心里害怕,咱们好好治病,好好服药,总有一天会好起来,到时候您再去争去抢,让陛下满心满眼只有您一个。”
“傻婢,你不要再说好话哄我了,我知道自己好不了了,皇后想要对付的人,什么时候失手过。”
万般皆是命,半分不由人。
曾经,她大着胆子找刘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令她一度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征服了天子,哪怕尊贵如他,也是有真心实意的。
直到去了边郡,她才知道,刘炽的确是有真心真意的,只不过对象不是她,是那个在他心底住了十多年,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喊出的名字。
在渔阳停留的几日,他一次次在梦中呼喊那个名字,最后一晚她甚至听见他说——
阿嫮我爱你。
身为燕国旧民,“阿嫮”二字似曾相识得令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知道,曾经芳华绝代的燕国翁主名字中就有个独一无二的“嫮”字。
在她心慌意乱,煎熬重重的当儿,一向对她爱答不理的刘炽同母兄长陆吾,居然破天荒地求见于她。
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是该为刘炽的情深喝彩,还是为自己可笑的爱恋伤悲。原来,由始至终,刘嫮才是刘炽爱了十多年的人,自己和明月奴不过是穿得上她旧履的替代品。
呵,多么好笑!
她质问陆吾为什么要将真相告诉她,他笑得残忍又冷酷,说他为情所困十多年,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他还说她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人,被人家夫妻玩弄股掌间而不自知,说完他就狷狂大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到最后竟离奇失踪了。
她默默调查皇后,这才发现对她有提携之恩的人居然从她第一次侍寝开始,就给她下了烈性绝育药,后来每次进补的汤药也都下了□□,病魔正在一点点蚕食她的身体。
她终于相信陆吾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感受。痛到极致,就不想让别人好过,就只想与仇敌同归于尽。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他至少离开了、解脱了,而她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身体的疼可以忍,但心里的伤要怎么办?付出的爱怎么收得回?
云梦的眸子从灰白变得血红,宛若嗜血的兽,闪着幽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婕妤,您就算要报仇,也
不能拿自己的身子涉险啊。”宫婢红着眼劝道。
“张星阑入宫十四载,贤良淑德的形象早已在陛下心中扎根,想要扳倒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以前不知道她的七寸,如今知道了,不好好利用一番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如果不是张星阑将她弄进宫,让她穿上粉头履引起刘炽注意,让她沉迷在刘炽编织的梦境中不可自拔,她怎么会有现在的痛不可抑?
披着人皮的黑心皇后,必定爱刘炽爱得发狂,也必定嫉妒刘炽对自己的看重,所以她能放过同为赝品的明月奴,却不肯放过被刘炽“爱”上的自己。尤其是从边地回来以后,她对自己的恨就更深了,因为自己占了她伴驾巡牧的位置。
“一会儿皇后来看我,你还是照老规矩将她挡在门外。”
宫婢小心询问:“婕妤,您都已经挡了她三回了,要是被陛下撞见,会不会不太好?”
“没关系,你照我说的做就是,我自有分寸。”
听见宫人禀报,宫婢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云梦掖好被角,起身去拦张星阑。蓇蓉忿恨地盯着宫婢,伸手甩过去一巴掌。
“放肆,你都拦了三回了,皇后贵为天下之母,来看望生病的妾室,还要经过你这个小小宫婢同意?”
宫婢捂着脸不敢吱声,看见来人,才委屈唤道。
“见过陛下。”
刘炽第一时间发现了她脸上的巴掌印,声音不由拔高:“怎么了,谁打得你?是不是你们婕妤病了,就有人欺负到门前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严厉又暴躁,蓇蓉不由抖了抖,求救地望向皇后。张星阑微微一笑,上前说道:“陛下息怒,是妾身来看望云婕妤,不料她的宫婢一连将妾身拦在门外四回,蓇蓉心急,这才……”
听完她的解释,刘炽的神色缓和不少,嘴里说道:“皇后有心了,我代阿梦谢过皇后。她病中心情抑郁,有些小脾气也是人之常情,请皇后勿怪。”
哈哈,多么可笑,他的丈夫爱上了一个赝品。
她是主母,看望生病妾室天经地义,他是她的丈夫,凭什么代替她来解释,代替她来谢她?
张星阑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迸出颗颗血珠也不觉得疼,面上笑意不改:“都是妾身该做的,既然陛下来了,妾身就不打扰了。”她恭敬地行了个礼,昂着头,挺直腰杆一步步走出刘炽的视线。
刘炽进门见到云梦,忍不住皱眉问道:“阿梦,你为什么不让皇后进来探视?”
他宠爱云梦是一回事,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的后宫,任凭再得宠,也得尊敬皇后的权威,这是他定的规矩。
云梦也是愁眉紧锁,不答反问:“陛下,你说人有没有前世?为什么女妾在见到您的第一面就觉得亲切呢?还有皇后也是,女妾见到她虽然也觉得熟悉,就是有些怕。”
刘炽一下子就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激动地抓着她的手:“阿梦第一次见我真的觉得亲切?”
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像个吃到糖果的孩童,想必真是爱惨了刘嫮吧。云梦心中一痛,忍着泪道:“当然,女妾第一眼见到陛下就觉得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阿梦,阿梦,我的好阿梦,我就知道老天不会薄待我。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医工来医治你,我要你长命百岁,给我生一大堆孩儿。”
他到底是深情还是无情呢?
云梦趴在他肩头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张星阑的疯狂嫉妒从何而来,能被他这样爱着的女子该有多么幸运。哪怕他说的不是她,哪怕他爱的是别人,她还是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陛下,您说我是不是前世也见过皇后?为什么一靠近她就感觉害怕呢?”
刘炽感觉到她的颤抖,两条浓眉不自觉地拧到一起,刘嫮在时与张星阑根本就没有交集,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看来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他的这位皇后了。
第77章
“婕妤,您真的要喝这个虎狼之药吗?”宫婢忧心忡忡地看着云梦,眼中泪光点点,“要不咱们把实情告诉陛下,让陛下去惩治皇后吧。”
“没有证据,你觉得陛下会相信我说的话吗?”云梦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闭眼躺在床上,说句话都要喘上半天气。
“他那天听了我的话明明对皇后有所怀疑,可是后来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星阑在他面前装个贤惠样子,他就心软了。陛下的心防很重,不会轻易相信人,一旦信任了若没有真凭实据,是很难打动他的,他们之间可是有十四年的感情。”
“婕妤,这可是断肠草啊,哪怕只喝一口,也会损伤身子,您已经不能再雪上加霜了,不如让婢子来喝吧。”
“傻婢,皇后端过来的药必定要看着我亲自喝下才会放心。再说,我这身子多一点伤少一点少又有什么分别,迟早都是要死的人。你不一样,你还有大好青春,等我死了,你就出宫去吧,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越远越好。”
“婢子不走,婢子要陪着婕妤。”宫婢的泪止都止不住,崩溃地痛苦呐喊:“婕妤,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您人这么好,为什么就是没有好报呢,婢子不服。”
“唉……”
云梦没有说话,蜡黄的脸上满是戚容,只留下幽长而无助的一声叹息。宫婢跪倒在床头,捂着唇默默流泪。
“皇后长生无极。”
寝殿门口,张星阑已经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自从上次刘炽说过以后,鸳鸾殿的大门就为她敞开了。
“女妾蒲柳之姿,怎敢劳烦皇后日日相顾?”云梦吃力地撑着身子,想要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一看她就是手软发虚,浑身无力,与她命蓇蓉下的那药表现完全相符。
张星阑心中一阵喜悦。
快了,她很快就能将刘炽身边的位置腾出来,与早化成灰的刘嫮相逢了。
“婕妤快躺好,你我一同侍候陛下,何须如此客气。我听说你最近没有胃口,特别命人做了药膳帮你调理,婕妤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皇后有心了。”
云梦眼眸微动,笑着夸了一句,她昨天不过当着刘炽的面,说每日喝药太苦,想服用药膳调理,张星阑今天就着急忙慌地送过来。也不知道她是为了在刘炽面前表现,还是在里面加了什么“料”,想要接着害自己。
宫婢接过蓇蓉手中的漆碗,几不可察地对云梦摇头,眼里满是惧意和哀求。云梦狠狠心,猛地沉下脸,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接碗,顺手在袖子底下掐了宫婢一把。宫婢吃痛,噙着泪松开了手。
“你这婢子怎么回事?”主仆二人的互动引起张星阑的警觉。
“皇后勿怪,她八成是怕我好不了失了靠山,才每日浑浑噩噩的,不是打翻这个就是弄洒那个,烦都烦死了,我恨不得早些将她撵走。”
“婕妤这个话我就不爱听了,这婢子好歹也伺候过你不短的时间,别说人了,就是阿猫阿狗处长了都有感情不是?就让她留在身边继续伺候吧,相信经过这番敲打,她不会再莽撞了。”
宫婢连忙磕头谢恩,张星阑心中得意极了,她就是见不得云梦舒爽,凡是能给她添堵的人和事,她都要留着。她不光要她身体难受,还要她心里难受,这就是跟她抢男人的代价。
“既然皇后都开口求情了,我就勉为其难继续留着她吧。”
云梦浅笑,趁宫婢磕头转移张星阑主仆注意力的瞬间,将藏在指甲盖里的微小粉末飞快弹到碗里。
“椒房殿果然藏龙卧虎,做出来的药膳就是比那些汤药可口。”云梦当着张星阑的面,将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张星阑过来本来就只是打算装个样子,见云梦没有丝毫怀疑地喝了药,便笑吟吟地起身告辞。
“良药苦口利于病,该喝的药还是得喝,我看你的身子大有起色了,陛下见了一定高兴。”云梦笑着应诺,目送她走出鸳鸾殿,待皇后常服赤色裙摆消失在门外,她的脸彻底冷下来。
“婕妤,您怎么样?”宫婢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她面前。
云梦额上已经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五脏六腑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不停地搅动,疼得在床上打滚。
“快去叫陛下来。”她咬着牙吩咐。
“婢子这就去,您一定要撑住啊,婕妤,婕妤,婕妤,您一定要撑住啊。”
宫婢一步三回头,吩咐小宫人照顾云梦,哭着朝宣室跑去。她边跑边飙泪,七月酷暑里,身子却冷得直打颤,一颗心也是瓦凉瓦凉的。
有的人,明明已经站在了权势峰巅,将一干人等玩弄股掌,却还不肯满足,为了一己私欲,把别人性命当作儿戏,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人。
“陛下,陛下,快救救云婕妤吧,她快不行了……”宫婢冲进宣室,顾不上王卓阻拦,一下子跪倒在刘炽脚下。
“什么?!”刘炽起身,踉跄了几下才堪堪站稳身子,双眸赤红,“婕妤怎么了?”
“她吐血了
,大口大口往外吐,止都止不住啊。”
“快,宣医署所有医侍,到鸳鸾殿候命。”刘炽颤抖着唇,带起一阵风,大步往外走去。
“阿梦,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医侍马上过来,你再忍忍。”
鸳鸾殿,刘炽看着吐了一地秽物、满床打滚的云梦,流下了心疼的泪水。她吐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云梦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浑身湿透,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刘炽只能紧紧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喘.息,她痛苦的哀嚎声,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上下到处都疼。
医正带着所有医侍赶了过来,不待刘炽吩咐就各自忙开了。把脉的把脉,检验的检验,很快就找到了病因。
“启禀陛下,云婕妤是误服了断肠草,才会腹痛如绞,吐出黑血,万幸剂量极微,臣等马上为她祛毒。”
马上有人弄来鸭血催吐,又服下炭灰水,再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云梦的疼痛终于止住了,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刘炽黑沉的脸露出喜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把云梦轻轻放倒在床上,转身对鸳鸾殿众人怒吼:“你们是怎么照顾婕妤的,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误服断肠草?不想死的赶紧从实招来,不然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陛下,是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云梦心腹宫婢膝行到刘炽跟前,仰着哭得红肿的双眼,哀哀道,“婕妤身子难受,所以今天一天都没有进食,除了皇后刚才端过来的一碗药膳。好巧不巧,皇后走后不久,婕妤就发作了。”
刘炽一脚将宫婢踹倒,怒不可遏:“谁给你的胆子,你竟敢攀诬皇后?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