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人表白,就连多说一句话那些女孩都要忐忑许久。倒不是出于女性的矜持和羞耻心什么的,她们并不是会在乎这些的女人。而是因为她们懂得,那个男人不是她们能抓住的人。
组里关于乐景先生的身份有三种猜测。
一种是认为他是一个来自东方古国的王子,因为争夺皇位失败带着皇室藏书流亡海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拥有那么多市面上从没有出现过的书。
另一种是认为乐景来自未来。他借助时间机器从未来的某一个年代穿越到了现在,就像《时间机器》1中的时间旅行者一样。持这种观点的人是受了一个迈瑞肯作家马克·吐温的《康州迈瑞肯佬在亚瑟王朝》2一书的影响。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书店里会有一个世纪后的书籍。玛丽也支持这种想法。
还有一种人,她们是虔诚的基督徒。她们认为乐景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把伊甸园里的智慧之果带给了人们,让女人从此摆脱不平等的地位。那些书籍是神国的书籍,是主赐予虔诚之人的福音。
但无论她们中支持的是哪一种想法,她们都有一种共同的默契——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她们担心一旦说破这件事,这美好的一切都将如幻影一般消失。
她们就此与乐景保持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这样自由自在畅所欲言的生活每一天对于她们来说美好得就宛如幻境。然后就在今天,幻境终于被打破了。
乐景做出了“预言”。
玛丽不是不关心时事政治的人,她知道这几年赛德帝国和其他几个经济比较发达的国家之间时有摩擦,一些有识之士也早已做出了预言,认为必有几场硬仗要打。但是一场席卷全球,可能要死几千万人,惨烈到女人也要上战场的战争?这简直是地狱里的情景。玛丽虽然是“时间机器说”的支持者,但是她现在也忍不住开始动摇了。说实话,她宁愿乐景是在开玩笑。
玛丽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她终究相信乐景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既然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明天一定要从他嘴里打听出来什么。
※
台灯柔和的光线温柔地给雪白的笔记本铺上一层碎金,乐景坐在写字台前,皱着眉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载着什么。
因为两个时空的差异,他并不知道历史上的两次世界大战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就连具体开始和结束的时间他都没法做出预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地球从两次世界大战中得到的经验和教训记下来,给这个位面以作参考。他记的笔记也许发挥不了太大效果,但是能挽救几条人命也是好的。
唯一让他欣慰的一点是,这个世界的中国历史在明朝发生了拐点,现在是雄霸亚欧大陆的大明帝国,至少不会像地球历史中的那样沦为列强的殖民地,遭遇百年的屈辱史了。
【乐景,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作为一名佛系青年你该睡了。】乐灵提醒道。
乐景手中笔不停,微微一笑:“抱歉,我现在是儒系青年。”
又听到一个新名词,乐灵好奇问道:【儒系青年是什么意思?】
“励志灌鸡血,仁义平天下。”乐景挑了挑眉,“不为我加油吗?”
【……加油。】
乐灵觉得,现在的90后真是太复杂了。
等到天边微微泛白后,乐景终于停下了笔,长舒了一口气,写了大半笔记本,终于写完了。他捶了捶有些僵硬酸疼的腰,不由苦笑连连,到底不是年轻那时候了。
他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声。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早上六点了,吃了饭就可以开店了。
【你现在应该休息。】乐灵严肃地说:【根据科学研究,成年人每天至少要保持七个小时的睡眠。】
“那是成年人,我又不是成年人。”乐景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我至死都是少年呐!”
乐灵:【……】
乐灵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这个宿主,是不是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说冷笑话?
※
一夜没睡,虽然有点困,但还能忍受。为了提神,乐景捧了一本太宰治的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等了没多久,玛丽和几个姑娘就急匆匆地进来了。
看到又在看书的乐景,玛丽无奈地提高音量以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早上好。”
没反应。
更大声:“早上好!”
还是没反应。
拍桌子:“早上好!”
“啊?哦!”乐景慌乱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到是玛丽,愉快地打着招呼,“早上好啊,玛丽。”
青年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玛丽却莫名觉得他今天的笑脸夹杂了丝丝疲惫。再仔细一打量,青年的眼睛里好像有些血丝,眼底也多了一抹青痕。
是夜里没睡好吗?
玛丽小心藏去眼中的担忧,若无其事地问:“您今天要和我们说什么?”
乐景慢吞吞地说:“现在还不急。等人来差不多了再说。”
“那么关于您昨天说的……”
乐景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强硬地表示:“这点,也等人来的差不多了再说。”
玛丽纳罕地瞟了他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和其他姑娘一起找个位置坐下了。
很快,又有小姐们陆陆续续地进了书店,等到人都到齐后,乐景终于站了起来,逆着光远远地看着她们。
“我是来告别的。”乐景淡淡地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要走啦。”
平底起惊雷也不过如此了。
玛丽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安定感,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您要去哪儿?”
“去哪儿?”青年歪头想了想,用仿佛只是去趟门口商店的平淡语气随意说道,“去属于我的另一个世界。”
!!!
仿佛闪电划过长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炸的无数人头昏脑涨。
玛丽脱口而出:“您难道真是时空旅行者?!”
“某种程度上是的。只不过我并不是发明时间机器的那位可怜的科学家,我只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书店老板罢了。”
玛丽震惊地睁大双眼,尽管心中早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但是当乐景真正承认后,她反而不敢相信了。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乐景微微一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乐景,来自2018年的华夏,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你们称呼我的国家为大明帝国。”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乐景就接二连三地继续放雷:“经过一代又一代女权先行者的努力,在我的世界,大部分国家已经实现了法律意义上的男女平等,我的国家更是把男女平等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写进宪法。”
“女性拥有了和男人一样做选择的机会。她们获取了独立的经济地位,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她们接受高等教育,从事各个领域的工作;她们可以自由恋爱,选择结婚或者不结婚;她们积极参与政治,女总统女总理屡见不鲜……”
话语寥寥,却给她们勾勒出一副仿佛天堂般美妙动人的场景,所有人都浮想联翩,恨不能身往之。
玛丽大脑一片空白,心怦怦直跳,她头一回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哄她们的?
未来的女人,真的可以这么自由吗?
上学,工作,不结婚,女总统女总理……这其中的每一个字眼都让她心向往之。这就是她想要的未来!
也只有这样的未来,才能带给她们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玛丽含泪笑着低声说:“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未来啊。”
没有人打断乐景的话,所有人都如痴如醉的听着乐景给她们勾勒出的美好未来蓝图。
就算是假的,那么这也是她们未来奋斗的方向。她们就是想要一个这样的未来才聚集在一起的。
“我曾经说过,改变世界的往往是理想主义者,这是有历史依据的,并没有骗你们。”乐景凝视着对面那一张张专注的面孔,眸光渐渐悠长,嘴边多了一丝模糊的笑意:“现在,请让我跟你们讲一个发生在我的国家的故事。”
“一个‘恰同学少年’的故事。”
这是一个来自湖南农村的图书管理员,在被拖欠薪水后,如何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拯救战戈不断四分五裂国家的故事。
一个对解放后百废俱兴的国家喊出“妇女能顶半边天”,让男女平等观念深入人心的伟大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幸运的就是遇到和他一样的理想主义者们。他们风华正茂,他们书生意气,他们粪土当年万户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不妥协直到变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最难磨灭的,他们有激情,有信仰,还有一些自信能改变世界的“中二”。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在历史大势的驱动下,于是他们一不小心真的改变了世界,建立起他们理想中的国家。
如果刚刚乐景有关女性未来的话还让玛丽有点空中楼阁的不真实感的话,他刚刚讲的那个故事,则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存在!
原来像她这样“狂妄”的人还有这么多!
改变世界并不是无法做到的事情,她们不必畏葸不前。
而且他们所做的事情可比她们难得多了。
‘发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吗?’玛丽若有所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琳达双眸异彩连连。
‘舆论宣传的导向作用吗?’伊莉雅兴奋不已。
这一刻,不知多少姑娘受到了启发,无产阶级的女权主义革命火种伴随乐景的解说,悄俏地埋在了她们心里。
故事终于讲完了。乐景歇了口气,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嗓子,体贴地留给了她们一些消化的时间。
半响,玛丽上前一步,深深埋下了头,感激而又尊敬地说:“谢谢您对于我们的帮助,您的教导让我们受益匪浅。您是我们当之无愧的导师。”
女孩们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同时鞠躬,齐声道:“谢谢您,乐景老师。”
乐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本人才疏学浅,并没有帮助你们什么,老师什么的愧不敢当。如果我曾经对你们起到过微小帮助的话,那不过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他摆摆手,示意女孩们坐回原位,不要再说。
“我能说的都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可以教给你们的了。这里的书,你们喜欢的都可以挑一本留下,印刷也好抄写也罢,都留给你们处置了。”青年看着她们,笑容疏朗洒脱:“要活下去啊。”
“老师!”
乐景苦恼地推了推眼镜:“都说了我不是你们的老师了。”他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你们叫了我一声老师,那么我就再多说几句话吧。”
“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因为你们迟早要习惯离别。”乐景缓缓看了一一圈悲伤的女人们,褪去脸上惯有的笑意,平静的看着她们,目光凉薄得像秋日的深潭,“因为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一切,等于是与整个男权世界为敌。你们的敌人遍布大江南北,而你们的伙伴,却只有彼此。你们会被背叛,会被污蔑,会被逮捕,会被驱逐,你们很有可能死在新世界黎明之前。”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表情各异,不一而足。
乐景毫不留情的一盆凉水终于打醒了一些为美好前景迷了眼的姑娘们。
她们中有些并不是纯粹的女权主义者,也并没有坚定反抗的决心。她们不过是在现实中不如意,所以才来这里抱团取暖,寻求慰藉。
如果缺乏相应的觉悟,那么一开始就不要加入为好,这样不过害人害已。
青年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眼神锐利,锋芒毕露:“任何一场革命,都避免不了流血,背叛,和牺牲。革命是铁血的,容不下脉脉温情。接受不了这一点的,还是趁早退出的好。”
几个女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离开。
“我的国家,曾经有一位叫做季业的男士说过这样的话——”青年双眸幽静明亮,好像黑夜里孤高的悬挂在天空的星子,永远坚定不移,从不偏离方向:“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乐景看着这只鱼龙混杂的队伍,目光平静没有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