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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留李沅一屁股蹲倒在地上,茫然四望——依旧还是他家庭院。
    空中传来一声笑,“这可是你自己没资质,不是我不带你啊。”
    李沅指着半空破口大骂。骂了一会儿,无人回应,只好干巴巴的进屋喝茶去了。
    第110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八)
    天高云飞,疾风奔流。
    云秀脚踏金光,臂弯里抱着十四郎,御风急行。只觉神清气爽,心情高扬。
    李沅的骂声早卷在风中散去,回望已不见长安。只怀中十四郎惊诧未消,复又羞愤错乱的看着她。
    云秀才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眼下这般状况确实稍有些尴尬,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化解,只好扭头假装看向瞬间就被远远甩开的征雁,避过十四郎问责的目光,欲盖弥彰的清了清嗓子。
    若无其事的丢下块儿帕子,化作一张可容数人同坐的大毯子,而后将十四郎放下,云秀有些不自在的挠了挠脸颊,就当已经敷衍过去了。
    十四郎一时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才刚刚被公主抱了,看情形似乎该说一句“侠女好臂力”。然而想到自己还没这么抱过她呢,就有些捶首顿足,滋味万千。
    半晌,才没话找话,“……这是什么法器?”
    “呃……”云秀在脑中搜寻一番,“波斯飞毯。”
    “哦……”十四郎想,听名字应当是西域那边儿传来的道法。早先他们都坐云头,不过似乎离开长安之后,就很少——再也没坐过云彩了。不知是云秀兴致转移了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有趣。”他便笑道,“不过总觉着云彩更快些似的。”
    云秀道,“本来都是一样的。可一旦你这么想了,它可真的会变慢。”
    “……这是什么道理?”
    “是心证啊。”
    “……”十四郎失笑,“真是深奥。所以道法对沅哥儿没用,是因为他是没道心吗?”
    云秀一愣,忙斩钉截铁,“没错!他没道心,所以我的御风术托不住他——真是可惜啊,否则你们知交同游,一起目睹民生疾苦,一起讨论朝局时政,一起探索将来出路。彼此志同道合,携手进步,共创未来,必能传为千古美谈……谁知他竟没资质!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啊。”
    十四郎莞尔,盘腿坐在波斯飞毯上,单手支着他那颗纯良美貌的脑袋,歪头笑看着云秀。
    待云秀表演完了,才自语般低声说道,“……其实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带他。”
    “哎?”
    十四郎面上微红,辩解,“也不是不愿他同去。只是……同你一起时,便不愿再有旁人打扰。”
    “……”他性格颇有些天然,年少时开口就说要养她,还不止说了一遍。待长大后能互相明了心意了,却反而聪明敏锐起来,坦率告白的话每每滑到嘴边又生生被他拦回去。此刻脱口说了出来,两人一时竟都不知该如何接茬。
    总之云秀先美滋滋的哼了个不成调的曲子,才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故意没带他。”
    “嗯?不是他没道心吗?”
    “他还是有那么点儿道心的,”云秀比了比小指尖,稍稍吐露实情,“但金光化桥,需要的道心比较高级——我刚开始修行那会儿,师傅散花为桥我都不敢走,更不用说金光了。”
    十四郎失笑。这半年来若要赶路——譬如从汝南回长安——她大都使用类似缩地术的法术。推开一道门,门这边是汝南某个农家的厢房,门那边却是长安宁王府他的书房。他还在疑惑,怎的说要带上沅哥儿时,她忽就又拾起了久已不用的御风术。原来是这么回事。
    然而随即又想,早先带他御风时,她多腾云飞行,这次却改用了波斯飞毯,不知是否也是同样的缘故?
    这半年来他心性巨变。往昔梦中常游仙山,乘异兽,食云英,或是追着云和光身轻而起,肆意飞翔,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阿娘赠她引凤箫,告诉他终有一日自己会在他的箫声中化作凤凰来同他道别,他便一遍一遍的吹——也并不觉着箫声引来凤凰是无稽之谈。
    可是如今却已不再有那样自在的梦,那份相信奇迹终会出现的天真。
    他的脚已落在了泥泞而真实的土地上。
    云秀道,“你又在想什么烦心事了?飞毯都被你压得下坠了,再想下去,我们可就要摔下去了。”
    十四郎醒过神来,果然见自己如巨石般压得飞毯下沉,再度无奈失笑。道,“我在想,人生如梦,不知我的梦是不是快要醒来了。”
    云秀道,“我可不是你的梦——你也不是我的梦。”
    她便收了飞毯,揽住十四郎的腰,和他一道迎着风飞落下去。
    被她英雄救美一样揽着、抱着飞来飞去的滋味,着实微妙。但几次三番之后也该熟能生巧了,十四郎于是坦然环住她的肩,随她踏风而下。
    照旧落到了荒山野岭。
    只见峰若削成,云涌雾流。远处山巅巨石纵列,如花瓣附于荷尖。略一思量——应当是落到华山莲花峰附近了。
    云秀便道,“这是我的故地。你若不急着回淮南去,便陪我一道去探访故人吧。”
    华山别墅空旷无人,院门虚虚掩着,一推即开。
    庭中久已不扫,落叶满地。
    令狐十七当年营造的泉水管道却并未被积尘堵塞,清泉潺湲流淌,泄落于浣手台竹管之上,抛珠溅玉。
    云秀和十四郎一道洗了手,便往园中去。
    正院无人。
    踏着石头阶梯,穿过一线狭窄回环的山石缝隙,便是平缓石台。自那石台上便可望见精心打理的花园,和花园尽头水雾缭绕的温泉池。
    依旧是当年模样。
    云秀抬步正要往那花园中去,枝头忽有红叶飞下,落于她的掌心,而后一跃而起,化作一个叶片儿小人,作揖道,“尊驾可是同主人有约之人?”
    云秀:……
    她和令狐十七有约无约,一时还真说不好说——要说没有吧,她此次来访确实不曾专门预约过。可若诚实应答,令狐十七那个大傲娇肯定会真的把她拒之门外……毕竟当年她闹脾气时,也没少在她的空间里给他设门禁。他这架势分明是要趁机回敬一二。
    可要说有约,也还真能随手找出一大把来。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还同修过那么久,随便逮到个话头就能借题发挥。
    云秀便大言不惭道,“是,约过成仙之后可来向他打秋风。”
    小人儿静止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大概检索完毕了,才又道,“确有此约,只是持此约者,不该来此处相见。”
    云秀:……?
    小人儿道,“既约在成仙后,便不必再于红尘中相见了。”
    说罢便化风而去。
    霎时间,落叶漫天、积尘遍地。温泉池上水雾散尽之后,只留满目荒败萧索——这庭院似被遗弃已久,早已无人烟了。
    云秀怔愣良久——令狐十七这变幻无常的臭脾气,真和当年一模一样。要么不知哪句话就惹到了他,要么知道是那句话也不知是为何惹到了他。
    “红尘之中不再相见”,一言既罢再无回环——如此绝情,也着实伤人。
    “看来是见不着了。”云秀无奈苦笑道,“我们回去吧。”
    十四郎静静的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不要紧吗?现在追悔,应当还来得及。”
    “?”云秀笑着摇了摇头,“他才不会听呢。于他不过就是打个盹儿的功夫罢了,真要绝交他就不会同我废话了。我们还是去做正事吧。”
    十四郎依旧看着她。半晌,才眼睫一垂,道,“好。”
    他们又去山下村祭拜了阿淇。
    悄悄去阮小七家探望了阿淇娘。
    这才离开了华山。
    从李沅口中得知,她的“死讯”令韩家表哥悲愤至极,云秀心里颇有些触动。
    或许因为她是个穿越女,又早早的确定了修仙的志向的缘故,她自幼就不太在意身旁事,待人接物的情商一直都很愁人。往好听了说,叫洒脱不拘,逍遥自在。往难听了说,怕就该叫不识好歹了。旁人对她的好,若不超过一定的界限,再无额外的机缘提醒她,她往往就察觉不到。
    譬如韩家表哥,她就只有“不太熟”这么一个印象。可其实仔细想想,真就只“不太熟”三字而已吗?她初次去大舅舅家作客,因为空间里布局变化,从里面出来时不留神被困在了树屋上,正是韩家表哥爬上去将她背下来——那会儿他也才**岁而已,想必也是竭尽了全力去救助她。
    还有许多她只当泛泛之交的人,也许都在和她交往时,拿了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她,或是将自己更喜欢的东西让给了她。但她被宠坏了,旁人不说,她便不知旁人曾对她另眼相待。
    此刻回头再想,便觉得自己枉在红尘中走一遭,竟让那么多原本可能亲近起来的人,成了萍水相逢、擦肩而过。
    她朋友少,还真怪不得别人呀。
    “还有旁人要拜访吗?”十四郎问道。
    云秀想了想,笑道,“没了,我哪里还有再多朋友?……虽说没了,却又有些想见我阿爹。上回遇见却没露面,心里总觉着有些后悔。”
    ——毕竟是给她发过讣告的亲爹,见到女儿活着出现在他面前,想来脸色必定会十分好看吧。
    十四郎大约也想到了这一茬,抿唇一笑。道,“淮西的事我也刚好得知会淮西府。我们便再去拜访一遭柳相公吧。”
    第111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九)
    柳世番正在前往淮西的路上。
    他到衢州后不久,就接连下了两场大雨。旱情虽未彻底解除,却也已缓解了大半。补种的小麦开始发芽之后,柳世番的心就已安了大半——虽说明年才能收获的庄稼救不了今年的旱灾,可有此回转之后,民间关于持久大旱的担忧基本平息,救灾的粮食也更容易筹集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生计有了盼头,大部分人就都不会背井离乡成为流民,继而铤而走险去当土匪了。
    跟十四郎的想法一样,柳世番也觉着当前局势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最要紧的就是稳定。否则一旦迸溅出什么火苗,很可能会引爆整个大局。就凭当今皇位上坐的这位天子,定然控制不住场面。到那时,等待了百年之久的中兴大业,怕就将夭折于此了。
    他亲自来浙西监管赈灾事宜,正为防微杜渐——天下赋税泰半出自东南,这大粮仓、大钱仓尤其乱不得。
    此刻赈灾也步入常轨,不必担心出什么大茬子了,柳世番便也准备好回淮西,去啃那块儿硬骨头了。
    车厢里堆满了淮西府呈上来的待办文书和他差人搜集来的各县的文书档案、各级官吏的履历。
    柳世番半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壁上,悠闲的翻阅着。
    就算有公家特派的专车,远途赶路也永远都说不上舒服。但比起他经年来习以为常的案牍之劳,靠在车厢上看档案确实已足称之为休闲雅趣。
    ——至少头脑是放松的。
    放松得太过时,不知不觉困倦涌上来,往昔的记忆便也如车外晚枫叶落般纷纷扬扬的飘满思绪。
    上一回这么赶路是什么时候?是年少游学时?是起复还朝时?是辗转在扬州院和两税司之间督盐铁时?还是……
    最终脑海中回影不散的,却是早年贬谪路上的相互扶持,和韩娘长日愁苦与愧疚不言中难得一展的笑靥。似乎是行近登州时,他们留宿在驿站破败失修的客房里,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她焦急忙碌的腾挪行囊,为他寻衣蔽寒。他恰于翻开的衣物间瞧见一朵压扁的绒花,于是拾起来整了整,给她簪在了鬓上。她怔愣之后见他在笑,不觉也跟着笑起来。于是两人便依偎着坐在行囊上,听着漏雨打在陶盆、泥盆、瓷碗、酒盅……里的声音,悠然歇了一晌。
    贫贱夫妻百事哀。待到富贵时,伊人却已不在了。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记起亡妻还给他留了给女儿。于是缠绵不尽的情谊霎时在清醒中消散了。
    ——他一生行事问心无愧。唯独在这个女儿身上,颇有些愧对故人、一言难尽。
    正走神着,车厢忽的剧烈颠簸了一下,猛然停住。
    柳世番打起车帘,立刻有人前来解释,“前方木桥被冲毁了。”
    原来这阵子这一带连绵阴雨,河中水流暴涨。河上木桥年久失修,加之两岸土壤流失,被河中流木一撞,桥就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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