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法释怀执念之前,能够停留的归属。
从此,不必在人间痛苦地煎熬,不用为无□□回往生而感到彷徨,也不必在怨恨中注视着那些残害了自己的人们,在不甘中化作烟云消散。
“难道……一点爱,都没有吗?”
跪在王座边上的女子有些忧虑地皱起了眉宇,语调凄然地道:“君上,您定下的裁决,为何都是因怨恨、不甘、仇怨、愤懑而生的负面情绪呢?”
“虽然说是要为人间拾捡‘公道’,但是那些不愿轮回往生的灵魂,也有可能是因为‘爱’而停留在人世的吧?”
华丽而庄严的殿堂内,高座上人没有任何的回答。
“魑魅……不太能,理解呢……”因万千女子的冤魂而汇聚成型的鬼女紧张地绞紧了葱白如玉的十指,喃喃道,“执念这种东西,与其说是怨恨或者不甘,不如说是‘放不下’吧?因为放不下这种心情始终存在,所以才会在人间停留,直到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天……不是吗?”
“我啊,虽然怨恨着这世上所有的薄幸男儿,怨恨着重男轻女的封建父母,也怨恨着一切的背叛、歧视、辜负……”
“但是我没有办法否认,恨这种东西,就是以爱为根的存在啊——”
魑魅原本没有名字,因为她是世上所有女子不甘的冤魂汇聚而成的存在,所以她有着世间女子心里最丑陋最恶毒的念头。因为那些丑陋的欲望与嫉妒,她才比寻常人更明白这些感情是从哪里诞生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怨恨中扭曲,又在浓稠的黑暗中找到人性最初的辉光。
她也曾无恶不作,为了复仇也可以不折手段。大抵是她做得太过了,也或许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的一种。她被道主在人间行走的分灵逮住,被作为妖鬼封印在心笺中,还被警告“除非找到自己的尊主,否则永远不得离开阴山”这样的话。
所谓的“尊主”什么的,魑魅一直觉得那就是个笑话。她的确有着女子温驯服从的本能,但是她从不认为,有人能将她从怨恨中解救出来。
直到她遇上林夕。
“对于鬼这种生物来说,怨恨是构成他们存在的原料,心中的恨意越深,化为妖鬼之后就越强。”
“君上……那三百八十九世的轮回,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话,魑魅没能问出口。
她是见过作为人类的“林夕”一次次惨死却也执着前行的人,她被她的坚毅、执着与自毁一般的牺牲所打动,心甘情愿地奉她为主。从阴山到末世,她其实陪伴了她很久很久,一路见证她的成长,直到最后的封神。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无法释怀的怨恨,才会将那个女子……
变成,这般模样——
“魑魅。”
被鬼界子民一砖一石建筑起来的宫殿华美庄重,严谨得近乎一丝不苟。刻着往生界诞生始末的壁画,雕琢着日月星纹的地砖,绘着往生界五行图样的穹顶……那些被君王从绝望的火海里拉扯出来的子民感念君王的牺牲与付出,几乎是倾尽了所有的心力,耗费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只为了将世间最奢华的一切都堆积到女子的脚下,供她踩踏。
——“我们的君上,跟另外两位尊者不一样啊。”
没有天生尊贵的身份,也没有生来就无可匹敌的强大,她会走上神坛,凭借的是一腔沸腾的热血,不折的傲骨,和山海难移的信仰。
也只有这样并非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君王”,才会让子民们发自内心地憧憬和仰慕吧。
——“是个无法嫉妒,只能钦佩的……人类呢。”
可是,从往生界诞生至今,那位被众人仰望的君王,都不曾走下神坛。
高居王座上的女子拢着玄黑色的长袍,那是代表着尊贵的帝皇之色黑中带赤,像是在幽冥中安静燃烧的红莲烈火,威严肃穆得几乎敛尽了世间一切的明光。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自然地搁在王座两旁的扶手上,脊梁笔直得让人忍不住想起松竹。
“与其根究这些问题。”烛光映照在她露出斗篷外的半张脸上,照出她泛紫的薄唇和苍白得可怕的肌肤,“不如去将没做完的事情都完成——”
“……没错吧?”
多可怕。
沙哑的、低柔的嗓音,像是磨石碾碎的沙砾在血肉上滚走,明明语调毫无起伏,却让人骇得肝胆俱碎,几乎要磕头求饶。
“对不起……君上……我、我只是……”
“如果对这种事情的好奇会影响你的工作,不如去问人类的‘林夕’吧。”
——君上这么说了。
满心彷徨的魑魅受领了引领死灵入界的任务,她站在舍生门前微微茫然,等了许久,却果真盼来了“林夕”。
白衣黑裤,马尾高束,素面朝天的女孩朝着她微笑。漆黑的眼睛澄澈而又认真,那是没有过尽千帆、历经生死的“林夕”的微笑。
“哈?你问了这么让她为难的问题啊?”作为神明分灵的林夕还带着人类的少年志气,甚至因为卸下了生死的重担,她的眼神里还带着以前未曾有过的笑意,“别紧张,她不是生你的气,也不是在怪你。只是……嗯,她现在的状态不太好。”
林夕淡下了眉眼,似乎是自嘲,也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我也没想过,我的人生只是少了一个人,只是缺失了那么一角——”
“我就会万劫不复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众生之巅(七)
费兹杰拉德曾经说过:你学过的每一样东西,你遭受的每一次苦难,都会在你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派上用场。
林夕曾经很赞同这句话,却没有怎样深入地了解这句话的内涵。
直到觉醒那三百八十九世的苦难,林夕才知道,自己这一生拥有着怎样璀璨的瑰宝。
童年时期,她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她将自己武装到牙齿,用坚强作为盾甲。也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她变得无所畏惧,坚毅果敢。因为心中有着无论如何都想要好好呵护的微弱烛光,她才能牵着叶青的手逃出那个噩梦一般的地窖。如果不是叶青,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勇敢”,因为她从小到大,父母也好,老师也好,所有人给她的教诲都是“保住命最重要”。
被抢劫没关系,被绑架了也不要尝试逃跑,甚至被强暴也不要挣扎,不要反抗,因为那会激怒比你强大的人,只要能活下去,怎样都好。
林夕从小就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如果没有叶青,她大概也会这样听话,平平凡凡地长大。但是因为她的人生中出现了一线的明光,所以她无法容忍自己讨厌的黑暗降临在那个孩子的身上,无法接受那些自己可以“忍住”的事情玷污自己钟爱的光芒。因为无法容忍,所以她学会了反抗,也学会了勇敢。
为了那抹光,哪怕明知是在自取灭亡,也没有关系了。
之后叶青的“死亡”给林夕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心理创伤,但是那种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心情,却被她用身体的本能牢牢的记住,再也无法遗忘。
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因为悲伤而带来的“自我厌弃”,以及——不断寻求更高自我境界的“爱”。
在成长的过程中,林夕因为憎恶自己,而不断追求那些光明美好的事物。她学习了很多东西,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她坚持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只因为跨过那些,她的信念就会崩塌;她坚持做一个“善良”的人,因为她在童年时期,就明白了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
这些,都是因为叶青。
她曾经说过,林夕可以死,但林夕的信念却不能崩塌——因为那些东西碎了,林夕就不再是林夕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林夕始终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因为很幸运地在童年里遇上了这样的一个人,所以她才会在落入绝境中的第一瞬间选择了逃跑和反抗,而不是自暴自弃和腿软。她与叶青在那个可怕的孤儿院中重逢,治愈了心里那一道横亘了十数年的伤疤。之后她在奔向绝望的路上,又那么凑巧地遇见了叶青,遇见了需要她仰望的人。于是她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前路上多出了一盏灯,引领着她一路向前,从不动摇。
这些,是林夕在切身经历过三百八十九世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她经历的所有苦难,那些因为叶青而带来的一次次死亡,虽然不被他人所羡慕,但是那些都是切切实实地塑造了“林夕”这个人格的存在。
在其他世界中,林夕的前世们都没能好运气地遇上这样的一个人,他们的性格各异,或是温柔或是软弱,或是偏激或是疯狂,不是过于绵软便是过于极端,最后的结局也逃不过被人性之恶残害的下场。因为他们的生命里没有“叶青”,所以身为“林夕”这个人该有的华彩璀璨,都消失不见了。
所以,林夕才说“我也没想到”——她是真的没想到,人生缺失了叶青这么一角,她就会变成那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可是……
林夕看着高座上神性状态的自己,心里有点无奈,叹息道:“……总是这么精分也不是事啊。”
高座上的女人沉默不语,林夕走上前,缓缓拨开女子遮挡双目的斗篷,露出那一双比死寂更安静,比绝望更深邃的眼睛。
是比仇恨更深更深的绝望——
“一次性容纳这么多世的记忆,果然吃不消呢。”作为元神的林夕伸手抚上了自己身躯的脸庞,动作轻柔一如摩挲着一件濒临破碎的玩具。
林夕至今还能记得自己在往生境里经历的一切,那种黑暗的过往连“噩梦”两个字都难以形容其万一。如果不是林夕的毅力远超常人,她早就在那样的绝望里崩溃疯狂,甚至是不管不顾地自我毁灭了。毕竟那些黑暗,哪怕仅仅只是回想,都让林夕有种气怒翻涌,满口铁锈的郁愤。
太惨太惨了,惨到林夕这样看淡生死的人,都没有办法一笑而过。
不仅仅是痛苦与折磨,还有软刀子割肉的悲哀、道德绑架的恶毒、数之不尽的栽赃与陷害……或许有些人心性淡然,能够看开一切,或许某一世中的林夕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不为世人的流言蜚语所伤。但是面对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恶意与诽谤,那人性丑恶堆积的淤泥,谁能不胆寒?
林夕能强撑着最后一分理智,将所有的感情和记忆封印在身躯中,已经是耗尽了心力。
虽然元神逃脱了这种恐怖的精神污染,但是林夕也很快地意识到,自己的这具身躯的脑域,怕是废了。
——不想活了、好累、好痛苦、放过我吧、放下,都放下……满满当当的负面情绪,充溢在神明的眼睛里,只要跟这双眼睛对视,就足以让一个心智健全的普通人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刎,不带半分迟疑。就连眼睛的主人都还未曾从绝望中走出来,更别提要她顾及别人的心情了。
走出十二长生运道门的瞬间,林夕就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险恶,不管是道虚天还是缚罪天居然都没告诉她,封神会伴随着断情绝爱的后遗症。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放弃感情,但是放弃了感情,她就必须连同对叶青的思念也一同割舍而去。
她识得乾坤浩大,却再无法回头怜惜草木青芽。
凡人尚且有七年之痒,更何况她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融合了近千百年来所有的记忆?
最是凉薄不过时间,哪怕她将那些和叶青有关的记忆一遍遍地从脑海深处翻找出来反复观看,也无法阻止那种令心脏温软的情绪一点点地凉熄。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一瞬间的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林夕也尝试过在一望无际的混沌里寻找叶青的身影,但是那种寻找并非出自本身的意愿,更多的反而像是某种责任以及无法释怀的执念。她此时的心境就像是无底深渊中的一汪死水,冷得透彻心扉,无人能搅乱她的心湖——那些曾经的爱与恨,都距离她太过遥远了。
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她熬过了漫长而又痛苦的岁月,最终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即便是真的让她将分灵送往轮回,历经生死,也不会再惊起她内心丝毫的波动了,因为分灵的一生,对神明而言,不过是茫茫沧海中的一粟罢了。
人类的林夕其实不过是她根据以前的自己捏造出来的模样,只赋予人类“林夕”曾经拥有的记忆,而不掺杂任何前世今生的碎片。那些林夕曾经的记忆构造出了一个尚未封神的“林夕”,让她偶尔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那个被自己遗忘的、过去的自己。
她曾经说过,记忆是一个人的根,没有记忆,那个人也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没想到最后,一语成谶,仿佛宿命。
往生界初初成立,一应事务都还需要上位者操心。林夕不恋权地将权柄一一转交了出去,却依旧有许多事情必须由她来经手。久而久之,林夕也放弃了寻找叶青,她只需要知道他一切安好就可以了。叶青赠予的那枚银戒成了往生界的五行之一,他们又曾经有过鱼水之情,连理之缘,林夕虽然还没能强大到一手遮天,但是凭借着这红绳一线的牵扯,她也可以模糊感知到叶青的状态以及生死。
不能见面,或者是对方不想见面。那些,对于林夕而言,都已经无所谓了。
可能是真的倦了吧,厌倦了这样不得安宁的爱情。
早已丧失“人性”的林夕只能依靠过往的经验做出模糊的揣测以及猜想,哪怕她清楚地知道叶青是怎样一个人格残缺的人类。
因为残缺,所以渴求完整——他这样的人,比寻常人更容易陷入执念。
为了彻底放下牵挂,林夕回了一趟“家”。
她去见了自己的父母和兄长,“林夕”这个人消失了五年,家人从一开始的悲痛到如今的平静,早已接受了她不在世上的事实。林夕没有强求太多,她虽然没有给予他们荣华富贵,但是也给予了他们安康平顺的一生,也在地府里为家人点了三盏长明灯,可以保他们十世安稳。之后,林夕去见了宋雯,这个宁缺毋滥的女强人三十多岁才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是个情商很高的女人,家庭和睦,儿女孝顺,一辈子都过得很幸福。
只是,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林夕,一直——
林夕给这位一生的挚友留下了一封信,用记忆中那种欢脱而又中二的语调,书写着曾经不知事的梦想。
“我修炼成仙,在众生之巅封神,现在是往生界的君王,统领三界鬼怪,目标是星辰大海!”
“我认了个爸爸,爸爸说仙凡有别,要我斩俗缘,所以我没法去见你啦,超级难过,哭哭脸。”
“那个男人对你好吗?如果他对你不好,我就诅咒他。不开玩笑的哦,我现在诅咒特别灵验!”
“要幸福啊,宋雯。”
拿着信的中年女子,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泪水流了满面。
信的最后,是一串卡通连环画一般的火柴人,搞怪地讲述了一个花样连跪的少女如何活成大佬心中明月的故事。
“于是最后,我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还强娶了心爱的大佬,这个人生赢家的姿势标准得自己给自己打一百分!欧耶!”
扎着马尾辫的火柴人死死地抱住了穿着军装的火柴人,圆珠笔在两个火柴人身边画着许多四处飞溅的夸张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