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够了。”薛铖起身负手道:“今明两夜务必盯紧了,北宫政有伤在身,黎桑没有拖延的时间。”
魏狄颔首, 又道:“大理寺已将卷宗呈给陛下,但似乎上面并未有决断。将军,会不会有变?”
薛铖低眸沉吟,许久后才缓声道:“事已至此,若还有变数……”
那便只能是有人不作为了。
停顿片刻,薛铖摇头道:“静观其变吧。”
***
此时黎桑在沈丛言的安排下抵达天牢。
天牢内阴暗幽冷,除了火盆的哔啵声外,只能听见脚步声回荡。北宫政被关押在天牢最里间,牢房为精铁打造,门口有两名带刀侍卫把守,看守严密。而北宫政被锁链绑缚、吊于半空中,披头散发浑身血迹斑驳,见有人走近,他只慢慢掀起眼帘睨了一眼,又重新闭上双眸。
黎桑面上不动声色,问随行而来的沈丛言:“这就是那刺客?”
“正是。”沈丛言答。
“他可招供是何方人士、为何要行刺临安王?”
沈丛言面不改色回答:“此人诡辩非常,经大理寺详查,已确认此人乃是曾在京城兴风作浪的刺客竹柳公子。至于为何刺杀临安王,此人满口胡言,且还在京城犯下别的案子,我们推测恐怕是为了重出江湖制造声势。”
“哦?”黎桑挑眉,道:“我可不觉得冒险刺杀我魏国使者只是为一个江湖客成名铺路。”
沈丛言眯起眼,冷声道:“敢问国师有何高见?”
黎桑道:“此人必有隐瞒,让我进去和他说两句吧。”
沈丛言极不赞同,道:“此人穷凶极恶,下官劝国师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人都被你们打成这样了,还能掀什么风浪?”黎桑一眼睨去,语气露出几分玩味,“或者是晋国为了迅速了结此案,寻了个替死鬼来,所以怕本国师一问之下露陷么?”
“国师慎言!”沈丛言怒道:“此案牵涉两国邦交,陛下万分重视,大理寺连同骁卫府连夜破案擒得此人,证据确凿,岂是你空口白牙可以诋毁的!”
“既然证据确凿,又何惧我三言两语验一验呢。”黎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在沈丛言耳畔道:“遇刺的是我大魏堂堂临安王,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能随便糊弄过的。”
沈丛言面上一阵青白,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来人!开牢门,送国师大人进去!”
黎桑微笑颔首:“有劳。”
沉重的牢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黎桑矮身入内,在门边侧脸道:“请诸位在门外守着。”
沈丛言被他命令般的语气气得不轻,索性命人重新锁上牢门,将他们二人锁在牢中。
黎桑嘴角吟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缓步走向北宫政,待他近身,北宫政紧阖的眼眸倏地睁开,眸光锋锐,蕴藏乌云惊涛,直看向黎桑的双眸。
外头的沈丛言同样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只是在他的角度,黎桑恰遮住了北宫政的面容,掩去了乱发之下的满目峥嵘。
黎桑的声音在寂静的牢中响起:“你刺杀临安王,有何目的?受谁指使?”
北宫政声音虚弱,漫不经心说道:“无人指使,一时兴起就杀了,哪有什么目的。”
“撒谎!”黎桑的手钳向他的喉间,迫他抬起头,借着身体的遮挡不着痕迹地将一粒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语气满是怒意:“费尽心机纵火行刺,以为用如此荒诞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么?”
北宫政嗤笑:“爱信不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此态度,与大理寺审讯时如出一辙,沈丛言微微挑眉,浮出一分看好戏的表情。
大理寺重刑加身都没能让他开口,你一个国师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黎桑却慢慢松开了手,背过身去,看着牢房外的沈丛言,低低笑道:“你尽管嘴硬,晋国撬不开的嘴,可不代表魏国没有办法。”言罢,负手而去。
沈丛言的面色有些沉,待走远几步后问道:“国师方才所言何意?”
“莫非大人真的相信那刺客所言?”黎桑声音不无讽刺,道:“如此荒诞的理由魏国绝不接受,既然诸位没有办法撬开他的嘴,那我只能禀告承光帝,将此人带回魏国严审!”
***
等黎桑入宫觐见、魏狄揣着热乎的消息赶回骁卫府时,溯辞正在薛铖屋里喝茶。
她悄悄留下了上回穿走骁卫服,今日摸着之前薛铖送她出府的路又悄悄溜了进来。近日骁卫府守备森严,中途还差点被人发现,好在有惊无险,寻了个空档钻进了薛铖屋内,将他吓了一大跳。
魏狄进来时,她刚被薛铖说了一顿,缩在屏风后委屈巴巴地捧着他的茶碗小口啜着,竖起耳朵听魏狄急吼吼地向薛铖禀告。
“将军,黎桑那厮去了天牢,扬言大理寺既然查不出来,就要将人带回北魏审问,如今已入宫觐见去了!”
薛铖屈指轻叩桌面,沉默不言。
溯辞闻言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道:“放心,他这次入宫必不会有所收获。”
“溯辞姑娘?”魏狄吓了一跳,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溯辞并不回答他的疑问,自顾自道:“大理寺和骁卫才前脚破案后脚就被讽为无能,承光帝好歹是一国帝王,再怎么摄于北魏威视,也不会容许脸面被一个国师轻易拂去的。况且大理寺全权负责此案,沈大人必不会轻易放人。”
薛铖点头道:“黎桑必会想方设法保住北宫政,只怕他还有后招。”
魏狄则心情复杂地瞥了眼屏风,有一瞬的走神。
说起来是不是该把将军这屋里的软塌换张大点的?这得多挤啊。
“万一他们劫狱成了……”溯辞蹙起眉头,有些担忧。
“不会。”薛铖断然否定,道:“天牢守备森严,若无内应很难成功,就算真把人劫出来,也难安稳把人送出晋国。以真相未明为借口把人光明正大带离晋国的确是上策,只怕黎桑会死咬着这点大做文章。”
魏狄陡然回神,焦声道:“那我们如何是好?”
薛铖摇摇头:“刺杀来使,按晋国律例当腰斩于市,他既认罪,如此处置无可厚非。但若为向魏国示好,将首犯交由魏国处置也无不可。只能看陛下如今是尚有如此决断和魄力,还是甘愿向魏国俯首了。”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沉闷起来,魏狄只觉胸口憋得慌,闷声说了句“我再去看看”,便低头匆匆离去。
薛铖依旧望着深棕的桌面出神,溯辞见他面有忧色,伸出一只胳膊向他招了招,道:“将军。”
薛铖闻声看去,随后起身走到软塌旁坐下,问:“怎么了?”
溯辞搭着他的肩起身跪坐在他身侧,把手塞进他的手心,道:“这下是不是觉得我偷偷跑来特别有先见之明”
“何以见得?”
“你看魏狄跑得那么快,我若不来,可怜的薛将军岂不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溯辞冲他眨眨眼,拿肩膀撞了撞他。
薛铖失笑,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有何高见?”
溯辞倾身上前,低声道:“将军,其实此事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无需在意,不论承光帝是何态度,你心里的疑惑都会有一个答案,不是么?”
“最重要的决断不在他们手中,而在将军心中。”溯辞眼眸闪着亮光,一字一顿道:“只要将军心里有了决断,必可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她翻过他的手掌,葱白的指尖在他手心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图腾的形状,她说:“上位者若为明君,将军可成千古贤臣;若上位者不仁,将军这双手同样能翻云覆雨扭转乾坤。”
“昨夜我曾问将军,你手中所握是否配得上心中所愿。今日,我再问将军一次,为了心中所愿,你这双手敢握住什么?”
“烙铁利刺、生杀予夺、天下兴亡,将军敢不敢、愿不愿伸手一试?”
她的双眸仿佛蕴含着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将他缓缓拉入其中。
薛铖伸手拥住她,轻笑道:“你这番话可是大逆不道。”
溯辞眉眼弯弯,道:“若能蛊惑一代名将,这大逆不道妖言惑众的帽子我就勉为其难戴着吧。”
“胡说什么。”薛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溯辞扭了扭身子,哼哼两声,又道:“薛将军,你看我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你可千万罩着我呀。”
“放心。”薛铖摸了摸她的头,慢慢说出至今最重的一句承诺:“我哪怕是从阎王手里抢一口气来,也必不会丢下你。”
没料到半玩笑的话得来了如此郑重的承诺,溯辞惊讶地从他怀里抬起头,面有动容,而后凝望着他的双眼,郑重其事道:“薛将军,我一直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但如今,我更愿你能无所迷惘与畏惧,走出一条坦途来。”
薛铖神色温柔,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低声道:“再等等。”
等到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泯灭,或许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前行。
第49章 落定
诚如溯辞所言, 这回黎桑入宫并未得到承光帝的应允。
据说沈丛言被气得不轻,在御书房和黎桑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能说服谁,最后承光帝被吵得脑仁疼,稍稍安抚了黎桑,又命沈丛言详查此事,务必给北魏一个交代。
至此,不欢而散。
魏狄一面绘声绘色地描述沈丛言是如何怒骂黎桑的,一面还不忘夸了夸溯辞有远见。
溯辞得意洋洋, 薛铖则平静许多,只吩咐魏狄今夜务必守好天牢。
直至午膳时分,薛铖才将溯辞带回家。由于还有公务在身, 薛铖陪她吃过午饭后便返回骁卫府,耳提面命告诉她若有事就去茶楼, 切不可再私自偷溜进骁卫府。末了还收走了她那身骁卫服,任凭溯辞撒娇打滚绝不松口。
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 薛铖临去时揉了揉她的脸,承诺晚上给她带点心回来,这才将她哄了过来。
送走薛铖后,溯辞顿时闲了下来,左思右想还是换上她的仙姑装扮, 乐颠颠地往茶楼蹲薛铖去了。
不让我进去,我等着还不成么!
然而她刚进茶楼的门,掌柜便从柜台后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将一张信笺交给她,低声道:“仙姑几日未来,有个公子寻了仙姑好几回,昨日留下一张字条,说仙姑看后往府里寻他即可。瞧他的样子似乎有急事。”
“多谢掌柜的。”溯辞狐疑接过信笺,展开一看,只见安阳坊三个字跃然纸上。她眉头微蹙,立即将信笺揣入怀中,扭头疾步走出茶楼。
那是季舒城的字迹,留下这样的字条,恐怕是小双儿那件事有了眉目。
溯辞直接赶往季府,禀明来意后门房客客气气地将她请入花厅,言说季舒城今日尚在大理寺,却早留下话,若她前来则即刻差人请他回来。
“请姑娘稍后片刻,我家公子很快回来。”丫鬟奉上茶水,侍立一旁低眸温声道。
溯辞颔首道了句有劳,伸手端过茶盏轻轻撇着沉浮的茶叶,耐心等候。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季舒城赶回季府,匆匆奔入花厅,对着久候的溯辞抱拳致歉道:“姑娘久等了。”
溯辞起身回礼,问:“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季舒城屏退下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溯辞,沉声道:“安阳坊的阿四失踪了。”
阿四?不正是那个引她去小双儿坟前祭拜的黑脸少年么?
溯辞心下一沉,立即接过那张纸展开。纸上是简略极致的线条,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张简笔地图的轮廓。她诧异看向季舒城,问:“这是地图?”
季舒城点头道:“这是小双儿那块铁片上的图案,我请了位老师傅将它复原出来,就是这张地图。可等我拿着地图去寻阿四的时候,却被告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安阳坊了。”
“漱玉斋呢?”溯辞又问。
“漱玉斋也说他已缺席数日。”
溯辞的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地图,凝眸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