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昭与舒舒对视一眼,舒舒示意她不要再提。
离了慈宁宫,灵昭依然搀扶舒舒缓步前行,提起恪纯长公主,灵昭说:“长公主那一日在神武门下跪到天黑,最后昏了过去,被人架走了。”
舒舒轻叹:“她送走了自己的长子,为吴三桂留下香火,对得起皇家吗?虽然下嫁汉臣,陪着丈夫在京城做质子十分压抑,可锦衣玉食、车马代步,太皇太后与皇上又何曾亏待过她。”
“您说的是。”灵昭道,“虽是命,也是她自己选错了。”
“孩子若留在京城,太皇太后到最后终究会网开一面,留存他们的性命。”舒舒道,“她难道以为送去吴三桂身边,能有活路?如今真正成了反贼的孙子,恐怕将来还要继承吴三桂的战马,她这是亲手把儿子往断头台上送。”
灵昭说道:“臣妾会派人打点好长公主的衣食用度,其余的,一概不管了。”
舒舒道:“辛苦你了,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操心。”
灵昭却是道:“这算得了什么,娘娘好生保重身体,诞下健康的孩子,于大清于爱新觉罗的功劳,怕是臣妾一辈子也做不到的。”
舒舒温和地说:“你我才二十郎当,别想那么多。”
将至坤宁宫西侧门,舒舒又问:“方才我出来,你正好在这里,本是要去做什么?”
灵昭坦率地说:“原以为皇上在乾清宫,要送败火解毒的熬膏,为皇上治疗口角上的血泡,刚好遇见皇上离了坤宁宫,他行色匆匆,也没能说上话。”
舒舒道:“那就赶紧送去吧,他不能张大嘴巴说话吃饭,心火更重,若有好的膏药,不妨试一试。”
灵昭大大方方地答应:“是,臣妾这就送去。”
不久,二人便散了,宫女们簇拥着皇后回坤宁宫,灵昭目送她离去后,想了想,便对冬云说:“去拿膏药来,我送去乾清宫。”
冬云说:“皇上这会儿在武英殿呢,您去乾清宫也遇不上。”
“我又不是要见他。”灵昭说,“要紧的是把皇上的身子调理好。”
灵昭是从后门来的,大李子虽然不在,值守的太监也不敢为难昭妃娘娘,由着她进了大殿。
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还是头一回不见皇帝坐在案前,但桌上的笔墨奏折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也没什么事是要灵昭插手的。
她将膏药的匣子放在桌上,在底下压了一张纸条,便带着冬云匆匆走了。
皇帝嘴角的火泡在两日后就消了,是因为战事有所缓和,还是用了灵昭送去的膏药,外人并不知道。
但第三天的时候,大李子亲自到翊坤宫送东西,送的是一套山水屏风。
黄绸揭开,灵昭含笑相看,大李子在一旁说:“娘娘,这上面的山水画,是皇上的手笔。”
“皇上?”灵昭很意外,不自禁再走近几步看。
“秀女们临摹皇上的画,绣的屏风,原本皇上是要放在自己屋子里的。”大李子说,“昨儿刚装好送来,皇上说,还是放在您的屋子里好。”
灵昭道:“是听说针线房里做着皇上交代的差事,我也没过问,如今倒成了惊喜。”
大李子说:“您送去的膏药,皇上抹了第二天早晨,就能张嘴用膳,在朝堂上说话声儿都大了。皇上说,实在太忙,顾不得来坐坐喝杯茶,这屏风先请娘娘收下,待日后战事平息,必定再当面言谢。”
灵昭道:“这话说的,何来言谢,李总管你自个儿加的话来哄我?”
大李子忙说:“哪怕错一个字,都是假传圣旨,奴才可不敢拿脑袋开玩笑,娘娘,皇上很高兴。”
“多谢李总管。”灵昭更高兴,围着屏风又看了看,再环顾四周,不知摆在何处好。
此时大李子已经退下了,冬云送了客欢欢喜喜地回来:“娘娘,皇上真是有心了。”
灵昭道:“只愿天下太平,愿大清军队无往不胜,他才能更好。”
自从吴三桂造反,玄烨忙于国事,几乎不再召幸后宫,也无暇特地来翊坤宫,每日不是在乾清宫胡乱睡了,便顺路走来坤宁宫与舒舒相伴。
那些原以为宫里那么多人大着肚子,可以有更多机会伴驾的人,都落了空,她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皇后一根手指头。
安贵人便是在荣贵人屋子里念叨:“我早就想明白了,二十岁开始养老,往后吃吃喝喝看戏打牌,就这么过吧。”
惠贵人在旁边做着针线,安贵人将手里的瓜子丢向她:“纳兰姐姐,你不闷吗?”
“园子里雪还没融尽呢。”惠贵人停下针线,温和地笑着,“等春暖花开,我们去赏花逛园子,就不闷了。”
僖贵人说:“眼下打仗呢,我们能游园享乐吗?”
“昭妃娘娘叮嘱过,只要不是歌舞唱戏,其他日子照旧过。”荣贵人说,“我也想去走动走动,往后才好生养。”
安贵人啧啧:“荣姐姐,你这肚皮,到底是什么做的?不怕撑破吗?”
吉芯在一旁着急:“安贵人,您怎么说话呢?”
安贵人嗑着瓜子,不屑地说:“难道你们不好奇,你们只是不敢说。”
话音落,坤宁宫的人来了,桑格进门,众人都不自觉地起身,她忙道:“各位贵人请坐,奴婢可受不起。”
她替皇后送来新鲜的瓜果,请荣贵人品尝。
时下春寒未消,瓜果难觅,坤宁宫里吃的,大多也是赫舍里府上送来的,但皇后吃不了那么多,也不爱吃,便分给几位有孕的宫嫔。
“实在是冬日瓜果难得,要先供着小皇嗣们,各位贵人不要见怪。”桑格交代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荣姐姐,分我们一些吧。”安贵人故意玩笑,她不见得稀罕两口吃的,就是日子太闷,总想找些事做,拉着吉芯便去准备。
她闹哄哄地走了,荣贵人才对惠贵人说:“想来阿哥所,也是会送去的,保清和赛音察浑……”
可是荣贵人话还没说完,吉芯脸色煞白地跑回来:“主子,阿哥所出事了。”
惠贵人手里的针线落地,立时起身问:“保清怎么了?”
然而她的保清没事,荣贵人的儿子赛音察浑因小儿肠梗阻,在三日后夭折,荣贵人痛不欲生,动了胎气,被太医要求卧床静养。
战乱之时,失去了皇子,玄烨心中虽痛,但不能露在脸上。
继孙延龄之后,耿精忠也于福州举兵反清,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攻陷全闽,相约吴三桂合兵入江西,眼下,绝不是悲痛孩子夭折的时候。
第894章 朕要守护你的笑容
吴三桂举兵造反短短数月,攻城略池,战无不胜。后有孙延龄、耿精忠相继揭竿响应,四川的几个土司、苗民等,也趁机作乱,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时下南边的军力,只有尚可喜坚持不动摇,自然吴三桂也是集中火力进攻广东,要逼迫平南王追随他一同造反。
尚可喜多次上书皇帝,以其一人之力,广东岌岌可危,虽愿支撑到弹尽粮绝的那一天,也要拖住吴三桂北上的步伐,但期待朝廷早日派军队支援,共剿反贼。
然而调兵遣将,并非玄烨一人能做决定,眼下南边几乎全部陷落叛军之手,他想要将京中军备送到南方,遭到了大部分大臣亲王的反对,他们认为不论如何,都不能架空皇城。
朝堂之上,唇枪舌战数日,最终在玄烨的执意坚持下,决定再派兵马南下对抗反贼。
当年对抗鳌拜,玄烨赌上的是自己个人的性命,如今对抗三藩,他赌上的是整个国家。
肩上的担子,心里的沉重,以及精神的折磨,比起幼时与病魔缠斗来得更痛苦,比起被鳌拜威胁来的更恐惧。
心火旺盛的年轻帝王,变得极其浮躁,几乎一点就着,曾有老王爷当着他的面说,如有万一,希望皇帝能做好准备,随时带着太皇太后和后妃皇子先退回盛京,遭他厉声呵斥。
老王爷们面上挂不住,就跑去慈宁宫哭祖宗,玄烨更恼怒,下旨不许这几个老东西再进宫。
自然,这些矛盾被玉儿化解了,可她没有训斥玄烨,只是默默地跟在孙子的身后,收拾这里修补那里。
春暖花开时,舒舒亲自到园子里采了一束鲜花,送到慈宁宫。
玉儿如今每日都气定神闲地在书房里练字抄经,看着孩子摆弄花束,漂亮地插在了花瓶里,笑道:“送去乾清宫给玄烨吧,他一定无心看看今年的春色,摆在他桌上,让他知道,大清江山的春天依然很美。”
“孙儿再去采一些,孙儿屋子里有更合适摆在乾清宫的花瓶。”舒舒笑若春风,看着人心里暖洋洋的。
玉儿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小孙媳妇到门前,宠爱地说:“好孩子,皇祖母不曾一日见你急躁慌张,这才是中宫皇后该有的气度,你不乱,妃嫔们才不会乱,让她们得闲也去园子里逛一逛,哪个国家哪个朝代不打仗,没什么可怕的。”
舒舒含笑福了福:“皇祖母,那我去了。”
皇后往返御花园,每回都捧着一大束鲜花出来,这会儿竟还有宫女送了鲜花来荣贵人的屋子,并传达皇后的话。
道是请荣贵人为了腹中的孩子,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振作精神,小阿哥夭折固然悲伤,但日子还长着,不要为了故去的人,辜负了活着的人。
荣贵人抱着花束哭了一场,姐妹们纷纷劝慰,她擦了眼泪说,不能辜负帝后,不能辜负了姐妹们,一定会振作起来。
乾清宫里,舒舒捧着花瓶而来,玄烨正趴在桌案上休憩,闻见花香倏然醒来,迷茫地抬头看着桌前的人。
皇后一袭青绿底色百花穿蝶的宫袍,仿佛将御花园的春色穿在了身上,只是不似平日里窈窕轻盈,老大的肚子挺着,憨然笨拙,十分可爱。
因怀孕浮肿,舒舒的手指也变得圆滚滚,玄烨抓过肉呼呼的手,心疼地说:“怎么又肿了些。”
舒舒道:“再两个月就生了,生完就消回去,又变得白嫩纤细。”
玄烨再看花瓶里的花,说道:“春天了?”
“我送了花去皇祖母那儿,皇祖母惦记皇上忙碌,怕你没空看一眼春色,要我也送来。”舒舒嘀咕着,“皇祖母兴许忘了孙媳妇大着肚子呢,这样来来回回地差遣我。”
玄烨笑道:“不是说,多走动走动好生养?”
舒舒撅着嘴道:“一个人走来走去,有什么意思。”
玄烨看了眼桌上的东西,想着手头几件事,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无法解决的一时半刻也没有头绪,他总这么闷着自己,逼着自己,吴三桂不死,他先疯了。
“朕陪你走走,我们去慈宁宫前的花园,看过了花草,朕顺路去武英殿。”玄烨扶着舒舒,“你慢些。”
舒舒挺着肚子,春风拂面,丈夫就在身边,她心情美好,如此惬意,行动更加缓慢。
可玄烨如今做什么都火急火燎,扶着舒舒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急地说:“慢得跟乌龟爬似的,还圆滚滚的,这要是冬天披着裘衣,远看就是只肥兔子。”
舒舒瞪着他,气呼呼的样子,惹得玄烨又爱又怜不已,连声道:“不说了,是朕不好,朕逗你玩儿呢。”
“我现在不和你计较。”舒舒一手撑着腰,“来日方长,玄烨你将来可别落在我手里。”
“放肆。”
“现在不放肆,还等将来吗?”
两人斗着嘴,慢吞吞地来了慈宁宫前的花园,走过枝叶葱郁的树下,阳光斑斑驳驳地洒下来,玄烨抬头,枝叶之间金光闪闪,仿佛在白日里,看见满天繁星。
暖风过,花香袭人,他恍然记起,这里的花,都是额娘活着的时候所打理。
但心头的一阵酸楚,很快就被决心和勇气取代,哪怕为了守护这片花园,守护紫禁城里额娘留下的一切,他也要守住大清江山。
“皇上,我想要那朵花。”舒舒站在树下,指着高高的枝丫,“给我摘。”
玄烨走来,伸手便摘下,顺势簪在舒舒的发髻上,眯着眼看了看:“可惜了。”
舒舒撅着嘴:“又嫌弃我胖是不是?”
玄烨含笑摇头:“它在树上原本挺美的,可是戴在你头上,黯然失色,谁叫你比花儿还美。”
舒舒这下得意了,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花:“我可不比花美,但有人的嘴比花蜜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