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顾显沉吟,“那可难办了……”
……还真的犹豫起来了啊?
楚湉湉气得抬头瞪他,冷不防一个轻吻落在她唇上,然后是脸颊,鼻尖,额头……羽毛般轻柔,带着无需言语表述的爱怜,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积蓄的负面情绪。
“想到祖父的眼光可能没有我好,真愁人啊。”顾显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不过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老眼昏花也情有可原?”
楚湉湉忍不住扑哧笑了,“好啊!你在背后编排老人家?很不孝哦。”
“或许,这就是色令智昏吧。”顾显摇头感慨。
“哎等等,所以这是我的锅吗?”楚湉湉歪着头,“那我是不是还应该问一下那个经典问题——如果老爷子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要先救哪一个?”
顾显瞥她一眼,“我也跳进水里,看祖父和你哪个先来救我。”
“……”楚湉湉戳他脸颊,“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好意思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老爷子都九十岁的人了,抢着去救你?”
顾显不赞同道,“宝贝怎么能年龄歧视呢?九十岁也能老当益壮,不信你问祖父,看见我掉进水里了,他是救还是不救?”
“我才不要问他这么傻的问题!”
“没关系,那我来问。嗯,就问问他,如果没有你,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只有你才能救我,那他是救还是不救?”
“……”
楚湉湉总算明白了,原来是拐弯抹角在说情话呀!
想起上回在别院的无尽泳池里,他还有过假装溺水,骗她去救的前科,她又好气又好笑,终于还是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救……他不救我救!不对……”她冲他眨眨眼,“还是我来救吧,我会人工呼吸哟!”
……
私人飞机降落在郊区一个小型机场的停机坪上。
楚湉湉下了车,抿了抿因为“人工呼吸”而格外水润红肿的唇,瞪了眼罪魁祸首。殊不知这一眼水光潋滟,眼波流转,不仅没有丝毫杀伤力,反而让被瞪的人更加心猿意马。
可惜眼下场合不对。顾显闭了闭眼,勉力收束心神,牵起楚湉湉的手,迎向缓缓打开的机舱门。
为方便顾老爷子,机舱门装备着升降机。然而刚一落地,满头银丝的老爷子便撑着扶手,拒绝任何人搀扶,慢慢站起身来,挺直脊背,接过宁秘书递上来的龙头拐杖,朝地面一拄。
“嗵”的一声闷响,仿佛敲打在心上,让人禁不住心头一颤。
“祖父一路辛苦了,”顾显泰然自若,对老爷子的迫人气势习以为常,“看见您这么精神,真令人高兴。”
他微抬了抬与楚湉湉十指紧扣着的手,向老爷子介绍,“这是湉湉,您的孙媳妇,听说您今天回来,特意一起来迎接。”转头对楚湉湉道,“这就是我的祖父,你跟着我叫就好。”
老爷子遍布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钢铁凝成的一般,一双浑浊老眼中,目光却不掩鹰隼般的锐利,犹如能刺穿人心。楚湉湉深吸一口气,迎视向他,露出甜美笑容,“祖父您好,我是楚湉湉。”
机舱门口隐隐传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抽气声。
太过紧张,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顾老爷子身上,直到这时,楚湉湉才注意到,原来还有两个人刚踏上下机的楼梯。
一个是难得失态,手捂着嘴巴的唐之曼,另一个年长的女性她没见过,但从她和唐之曼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轮廓判断,大概是唐之曼的母亲。
第67章
chapter 66
心头涌起翻江倒海的巨浪, 唐之曼脑中如有阵阵惊雷炸响, 她甚至连自己惊呼出声, 又出于长期恪守的仪态修养,条件反射地掩口止住都没有意识到,一时间只愣愣地僵立在原地。
直到被唐母轻推了一下, 她方才如梦初醒。走下飞机不过几级台阶,她却无法将视线从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收回,一不小心脚底踏空,多亏紧跟在身后的唐母及时拉住, 才没有跌下去。
居然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唐母没见过楚湉湉, 也不知前后原委, 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她看在眼里, 顾显那句“孙媳妇”她也听得明白无误, 比起震惊, 她感到更多的是恼怒。而向来端庄大方的女儿如此失态, 更让她射向楚湉湉的视线加倍不善了起来。
就是这个女孩子,不知道给顾显灌了什么迷魂药, 让他悔婚不说,还鼓动他公开戴着个破戒指,在不长眼的媒体提问时,当着曼曼的面给她难堪?
那场闹剧之后,曼曼虽然嘴上不说,可她做母亲的哪里看不出来女儿心情抑郁?唐家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长大, 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好说歹说,才劝动女儿出去旅行散心。适时在瑞士汇合,去探望顾老爷子,跟着他的飞机一起回了国。谁曾想这女孩子脸皮倒是挺厚,手段想必也不俗,竟硬跟着顾显接机来了!
“曼曼还不去扶着爷爷?”她收回视线,嗔怪地推推女儿的后背。
这种妄图攀龙附凤的女孩子,根本不足为患,反正有老爷子在,就算她能一时迷住顾显,也翻不出天来。顾显自己的亲妈,还不是直到死,都没能进顾家的门?
唐之曼心乱如麻,搀起顾老爷子一边的手臂。
顾老爷子没有拒绝她的搀扶,非但如此,另一只手拄着的拐杖咚地敲了敲地,冲顾显冷哼一声。
虽然没有言语,但这显然是要顾显过去扶他的意思,就连楚湉湉也看懂了。余光中,唐之曼的母亲保养得宜的脸上似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快慰。
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根本不屑理会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孩子,让曼曼和顾显一左一右搀扶他,足以表明他的态度,再清楚不过。
饶是做过足够的心理准备,楚湉湉还是免不了有点难过。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便会放开顾显的手,远远地躲开,但是她不想。
既是因为她不愿让顾显和唐之曼伴在顾老爷子两侧,也是因为,几乎在老爷子表态的同时,顾显更加握紧了她的手。他一直没有摘下来的戒指抵着她的指根,金属染上了他和她的体温,是和他温暖的掌心一样的温度,足以蒸发掉她那点点难过,让她挂在唇角的笑容褪去了紧张带来的僵硬,发自内心的笑容犹如满浸着蜜糖。
心态一转变,眼下的情形,仿佛也变得有几分好笑了起来——祖孙俩都崇尚行动胜过语言,隔空对峙的模样,一看就是亲生的;唐之曼的母亲仿佛一只傲慢的孔雀,随着顾显的坚持,她的脸色越来越僵,或许还被她越来越忍不住的笑意所激怒,保养得宜的脸隐隐有扭曲之势。
而唐之曼本人,大概是才刚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然而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几分尴尬。更别提周围还有宁秘书以及一干随从、医护,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职业素养极高的表现之下,心里说不定已经被横飞的弹幕遮了满屏。
所幸顾显没让场面无法收拾,他到底记挂着老爷子的身体,示意宁秘书和看起来是医护团队头头的人,“你们还在等什么?”
加长轿车早在一旁等候着,顾老爷子不想让这么多人看顾家人的笑话,加上察觉唐之曼已经尴尬得无以言表,总算缓缓抬步,上了车。
仍是一个眼神也不分给楚湉湉,完全把她当空气。
唐母紧随着上车,还没坐稳,便听顾显问她,“唐伯母,祖父长途飞行,想必十分劳累了,先送他回大宅,可以吧?之后司机会把你和唐小姐安全送到家,或者唐伯父另有安排,会派人去接?”
语气毫无波澜,好像是在和她商量一样,却让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不是在嘲讽她们母女俩,蹭完飞机又蹭车么?!
“自然是要先安顿老爷子要紧!难道我和曼曼还会把自己当客人,非要受照顾不成?”她皮笑肉不笑,反将他,“阿显还愣着干什么,不上来吗?”
“不了,我和湉湉自己开车来的。”顾显转向老爷子,“今天时间也不早了,祖父不如好好休息吧,我和湉湉就先不去打搅了。我们改日再过去,好好陪您老人家说话。”
“……混账东西!”顾老爷子终于忍不住,扬起了拐杖。然而他显然忘记了自己在车里,加长轿车虽然空间宽敞,可拐杖被他这么一挥,还是“咚”地砸在了车顶上,又反弹了一下,他早已不太灵活的手没攥稳,拐杖脱手飞了出去——
“啊!”
坐在对面的唐母眼前一黑,捂着额头痛呼出声。唐之曼花容失色,连忙倾身过去查看,只见她额头被拐杖砸到的地方红了一片,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了一个大包。
“唐太太……没事吧?”楚湉湉嘶了一声,看着都觉得疼,“是不是应该送去医院检查一下啊?”
顾显也没料到这状况,先确认老爷子安然无虞,然后召来随行的医护人员,让他们先简单为唐母做个检查。
医生轻按额头上的肿包,唐母倒吸着冷气喊疼,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这简直是飞来横祸,字面意义上的啊!而且她还不能跟老爷子计较!
顾老爷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叹了口气。
“对不住了,我这手太不中用,让你受疼了。去医院看看吧,脑袋上的事,大意不得。”
苍老荒凉的语气,不复先前那一声冷哼中万分之一的气势,让人听在耳中,忍不住升起一股英雄迟暮的心酸之感。
接下来,顾老爷子仿佛是放弃了跟顾显较劲。安排完人先送唐之曼母女去医院,他冲顾显招招手,“上来吧,你们两个。”
无论如何,态度松动总归不是坏事。顾显欣然从命,先护着楚湉湉的头顶,让她上车坐好,接着在老爷子的对面落座,合上车门。
又捡起落在地毯上的拐杖,交给前面的宁秘书,“把老爷子的武器收好。”
“怎么,还怕我揍你不成?”顾老爷子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掀,“你也知道自己欠揍?”
顾显牵起楚湉湉的手,眨眨眼,“有吗?”
锐利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掠过,顾老爷子冷笑,“把年迈的祖父困在人迹罕至的荒地,不闻不问,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所谓的探望,被女人一个电话中途叫走……媒体若是听到这样的故事,会怎么写?”
“人迹罕至的荒地,是瑞士最好的疗养院,普通人就算排队都挤不进去;我每天都和宁秘书通话,了解您的情况,如果不是您拒绝和我说话,我更想直接跟您沟通;至于切断外界联系……您好像就是和外人一起回来的?”
他摆事实摆得头头是道,顾老爷子回以一声冷哼。
顾显接着道,“您说的女人,是您孙媳妇,中途离开的事情我跟您解释过,是我的问题……”
“主要还是我的问题。”
楚湉湉不大的声音打断了他。接收到他担忧的眼神,她摇摇头,接着提起一口气,转头直视顾老爷子,努力让声线沉稳,“请不要怪罪顾显,那天的事情其实是我的错,是我让他担心了。”
她咬唇笑了笑,“第一次跟您见面,我真的很想给您留个好印象,承认错误大概要让好印象完全变成负面了……但是顾显非常非常关心您,他很担心您的身体,怕您戒不掉劳心劳力的习惯,影响康复,才会动用那样不得已的手段,让您静心休养。那次的事情都怪我太任性,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恐怕离您心目中理想的孙媳妇相去甚远……”
“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这是顾老爷子第一次和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楚湉湉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顾显立刻皱紧了眉头,“祖父!”
“喊什么喊?”顾老爷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你和你父亲一个样,都没有选女人的眼光,一个比一个小家子气。”
见顾显又忍不住要张口反驳,他抬手往下压了压,“倔脾气也是一个样,这点倒是像我。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出席董事会议,那帮老匹夫个个羡慕,说你小小的人儿,壳子里跟住着个大人似的,年少稳重,以后必成大器……”
历经岁月打磨过的嗓音带着几分砂砾,低低的彷如陷入了回忆,“跟你父亲那个不靠谱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云霆生了个好儿子,总算对顾家有点贡献,也算是触底反弹了,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也有冲动的时候,忤逆起来跟云霆没什么两样。”
他掀起眼皮,瞥了楚湉湉一眼,“少扯那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你固然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我相信这掺不了假,可也未必不是为了她——或者说,为了不让我找到她,对她下手?让我猜猜,这段时间,你应该忙着把我的人都剪除干净了,否则也不会放心让我回来吧?”
顾显没有说话。他由老爷子一手教导长大,以老爷子对他的了解,否认没有什么意义。况且他问心无愧,他这样安排,对所有人都好,也有利于顾氏的长期发展,换作是老爷子处在他的位置,他相信老爷子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你做的不错,这些日子我别的没有,只有时间大把,闲到我把自己代入你想了想——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顾老爷子话锋一转,“不过——”
他转向楚湉湉,“这样的男人,你认为自己能够配得上吗?”
对上小姑娘一汪清泉般清澈见底的眼眸,他摇了摇头,“他什么都能安排妥当,可以平衡好各方的利益得失,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只是他的累赘罢了。他为了你,需要额外操心,就像他需要困住我,费尽心机尽快扫清顾氏一样。你不觉得,这样他会很累吗?你想过久而久之,他会厌倦这样的辛苦吗?或许你听过小显母亲的事情,她不仅不知道为小显父亲省心,反而因为些许传闻,冲动地跑去捉什么奸,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更让小显父亲痛苦懊悔。以你所见,这样的悲剧,难道不是她的责任吗?”
顾显的脸色依然黑沉如墨。
楚湉湉拍拍他的手背,用安抚的眼神示意他不必与老爷子针锋相对。
老爷子的一番话,翻译成大白话来讲,无非是你配不上我金尊玉贵的孙子,趁早滚蛋,不然迟早会重复我那上不得台面的儿媳的悲剧,害人又害己。
“老爷子,恕我直言。即便您是长辈,在孩子面前说他母亲的不妥——我斗胆猜测一下,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认为这样很不好,您伤害到顾显了。也许您信奉铁腕教育,认为这样的所谓‘实话’对他没有坏处,但不是这样的!没有孩子应该听生养他、关爱他的母亲被诋毁,哪怕她并不完美,哪怕她不是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母亲在孩子心中,是特殊的,您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数落她的不足,但请您不要寻求他的赞同,这对他太残忍了。”她几乎按压不住心中的酸楚,又喃喃重复一遍,“请您不要伤害他。”
顾显心头大震,微动的手指被她攥住,包裹在柔软温暖的掌心中。
祖父从来看不上他母亲,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不喜。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母亲的失职之处,既担不起“顾太太”的责任,甚至连作为一个母亲,都是失败的。从一开始听到,会为母亲气愤不平,到逐渐麻木,麻木到他几乎忽略了内心深处那一小抹反驳的声音,在争辩——不是的!酿成悲剧明明也有父亲的错,为什么全怪在母亲头上?为什么要苛责她?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坚定地大声告诉祖父,请他不要伤害他。
“至于您对我的批评,我全盘接受,”楚湉湉接着道,“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总是让顾显为我操心,所以我在努力学习,努力提高自己,也努力关心他、照顾他。付出不应该是单方面的,爱是相互的付出,如果他辛苦,我会为他解乏,如果他难过,我会安慰他……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强大的另一半,而是一个适合他的人。既然我们互相认定了,这个人是我,那么我不会把这个位置让给任何人。”她想了想,补充道,“除非他变心了,那我就不要他了。”
顾显无奈地睨她一眼,又看向顾老爷子。
老头子本来就喜怒不显,此刻面无表情,更看不出内心的想法。半晌,他叩了叩座椅扶手,“小小年纪,话倒是不少。上一回敢这样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的人,你知道怎么样了吗?”
楚湉湉:“……全家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了?”